李安的这部电影,保持着他一贯不动声色,暗藏玄机的特点。在我看来,此片虽然被归类为战争片,却无关主战或反战。战争的话题太大,太广,牵扯的层面太多,政治、经济、社会、国际关系、人性、心理等等。如同少年派一样,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少年的成长。
Billy是个普通的美国少年,高中尚未毕业,就被生活推向了前线,经历了生死,成为了英雄,再短暂返乡参加庆典,至此,他才只有十九岁。将近两个小时的电影,按时间顺序展现庆典这一天发生的事,中间夹杂着Billy脑中时不常闪回的战场回忆。
庆典被安排在一场感恩节盛大的橄榄球赛事中场休息时段。也就是说, 以一场最暴力的体育运动赛事,来庆祝另一场以命相搏的侥幸生还。
作者之所以把背景选在橄榄球比赛,我觉得是因为战争与橄榄球这项运动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比如虽然玩的都是暴力,但发动战争的人,希望打着“正义”的旗号;设计橄榄球的人,希望有团队合作、纪律等时髦美德的加持。 无论如何美化,暴力的本质不变,那就是,1. 有复杂的规则控制;2. 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最高层。具体到个人来说,无论是月薪一千的大头兵,还是年薪千万的大明星,身体和头脑都被严酷重复地操练,练出惯性反应,而且是绝对地服从,上层叫干啥就干啥,不能提问,更无权质疑。
全片没有复杂的故事情节,李安(也许是原作者)只是将对社会的批评隐藏在现场发生的几个不和谐冲突事件当中,然后通过Billy的眼睛,和3D/4K/120帧的新技术,让观众有亲临现场的感受。
Billy一家姐弟三个,他父亲身体不好,性格古怪;母亲要照顾父亲,打理全家,常年过度操劳;大姐远嫁;二姐曾经出了严重的车祸,后来被未婚夫抛弃,现在与父母同住。Billy与二姐最亲,与父亲保持着有礼貌的血缘关系。可以想象,在他成人的过程中,并没有喝多少心灵鸡汤,关于人生观,价值观,男人女人,社会关系等等。他凭着本能的年轻男生的血气方刚,替二姐泄气,一时冲动砸了她未婚夫的车,最后选择以兵役代监。
幸运的是,他入伍之后,遇到了两个亦师亦父亦兄的两位班长。 第一位班长Shroom,后来牺牲了,也同时造就了Billy为了把他从敌人手里抢回来,成为全民英雄。Shroom是个地道的美国白人,却信奉印度教。
不知道这个设计是不是因为导演和编剧都有印度情节。毕竟是导过《少年派》,编过《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影片里那个放在巡逻车里的印度教象神玩偶出现过至少两次。象神是祈求智慧的。在曼谷,象神与四面佛齐名。
班长Shroom知道Billy从军背景后对他特别关照,时不常地给他点醍醐灌顶式的教诲,比如因果报应,业障什么的。Shroom对Billy这些有关精神层面的交流在别的士兵看来是比较沉重的话题,但是确实能帮助Billy暂时化解对死亡的恐惧,而且对于取走别人生命时的产生的罪恶感,以及对自己的道德谴责。在Shroom看来,人,不是说一定要找个精神寄托才能面对生死,但是确实需要 some kind of motivation: "Look, Billy, it doesn't have to be about God or country—just find 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
幼齿Billy最开始并没有从自己的英勇事迹当中意识到什么,他只是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回国做宣传工具。他和他的同伴们享受着盛情的款待,接受采访,接受崇拜和赞美,见大人物,坐豪华车,住高级饭店,虽然未到年龄,但还是有美酒,佳肴更是任意吃到饱。但是Dime, 他们的队长,把闪光灯后对于他们的各种利用和利益交换看得很清楚。
Dime在Shroom 死后,替代他成为了Billy的大哥。Dime虽然不像Shroom那样 碎碎念,但他睿智,有个性,为人可靠,头脑清晰,在一群阿兵哥中显得最有文人气质。
最精彩的一段是他们在享用感恩节午餐盛宴时,有个石油商人来到他们桌边打招呼。这个商人不同于其他人表达一下崇拜,说几句客套话就离开;他坐了下来,骄傲地讲了几句他的石油公司,更是满怀感情的说他也有朋友的孩子在前线,所以特别理解这些士兵。重点是,如果他的公司大干快上,增加产量,国家就可以少依赖进口,前线将士就可以早日荣归故里。问题是,他没有到此打住,而是接着追问,“我们在那边到底表现得怎么样?”这时,比利的班长开始了一段痛快淋漓的反讽。大意是,真是太感激您了,可是我完全没有资格对全局发表什么意见。我们全班都喜欢暴力,喜欢杀人,各个都是心狠手辣的大魔王。拿了钱,就是要把美国的敌人送进地狱。您的石油公司要搞什么新技术,采多少油,赚多少钱,那是您的权利,千万别拿我们哥儿几个说事。您干您的。我们干我们的。“You keep digging. We keep killing.”
即使这样一个机智的人,当他听到卖出故事版权所能分到的利益从最开始的每人十万降到五千五时,也有不可抑制的吃惊和愤怒。
有人从英雄事迹中看到了金钱,有人看到了精神,Billy看到了人性的复杂,社会的冷酷。但就如同那个大老板说的一样,“The story no longer belongs to you”,即使清楚自己的命运又如何呢。士兵们在面对你死我活紧张、害怕到几近精神崩溃时,恐怖分子只是大佬们闲聊的话题而已。
英雄事迹作为电影题材会过时,但是内心的痛会长久地存在。当Billy和他的战友们站在舞台中央作为欢歌笑舞的背景板时,脑中不断闪出他人生中最悲惨的一节,我想他的潜台词应该是,“大家都说我是英雄,我为了这个国家成为英雄,但我毕竟杀了人。虽然他死了,我活了,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哪一天会死。如果我还没死,班长Shroom是我永远的痛,那个坏人因我而死也是我永远的痛。我只不过是完成作为士兵的职责,我为了活命。我不是英雄。”
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Billy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决定回到前线去,他跟最爱他的姐姐说, “I'm not a hero, Kat. I'm a soldier. That's what Shroom taught me. I'm not saying it's right. I'm not saying it's wrong. It just is.”
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