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左右的顾城还没有出名。那两年我家正好和他家做邻居,一个单元住两家,共用厨房及厕所。 我感觉那两年可算他一生中的低潮了。 人还不到十八岁,没学上,没正式工作,连朋友都没有。
顾城当时在我们大院,一个由几个部队单位组成的大杂院外的不远处一个非常小的木工房里上班,但并不是每天。 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那个小木工房,偶尔会看到他自己或同另外一个人在用刨子刨木头。 在他后来的诗里有过描写这段经历的句子,很浪漫也很美,但我当时真的无法理解。 我一直也不清楚那个小木工房到底属于哪个单位的或哪个街道的。
顾城一家有四口人。 父亲顾工当时在总后搞宣传,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部队诗人吧。 他为人亲切,性格开朗,是他们家最爱说话的人。 他也是家里最会做饭的。 只要他在家,厨房里总有他的说笑声,然后他一家人就会吃到一顿可口的饭菜。 顾工的诗当时一般都发表在解放军报和解放军文艺上, 以描写部队生活为主,外加很多抒情的成份。 他偶尔也会出一本诗集,这时他一定会送给我家一本并在书的扉页上签上他的大名并写上恳请指教之类的客气话。 我当时正处于喜爱文学的年龄,有事没事也喜欢无病呻吟一把。 我父母更喜欢把我的语文作业拿给顾工去看, 请他指导。 然后我们就会听到他们父子俩大声朗读我的作业,那声音真想让我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应该没学过朗诵,完全是 用一种激情再加上放大了无数倍的声音在念每一篇诗文或短文, 当然也包括其它作品。除此之外我几乎听不到顾城的声音。
顾城的母亲是写影剧评论的,但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哪个单位工作。 记意中读过她的一些文章,很理性的那种,和她的性格很像。 她不爱说话,更不会做饭。 她经常买些罐头食品对付。 好在她们家算经济上很好的,到也吃得起。 那时的罐头算很贵的食品了。 有时我妈在厨房做饭恰好碰上她也在,就会教她一些做饭的方法。 比如说排骨要先炖熟了再红烧,不能简单煎一煎就烧了吃,难怪咬不动。不知为什么我和顾城的母亲到能说上话。 有一段时间我正在放暑假,闲得无聊, 发现她也在家。 她的工作很灵活,并不需要坐班,有时也出出差什么的。 我就和一个楼下的女孩拿了一付扑克牌来找她玩 而她居然就和我们玩了起来。 虽然我们都不太会玩,玩的也都是最简单的争上游和吹牛等低等游戏。 但我们却聊天聊得很开心,好像她还是挺爱说话的。 记得有一次她说她要到上海去出差,问我们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我没好意思,就说不要。 但楼下的女孩说要几只铅笔,那种花杆六棱铅笔, 当时北京很少见。 后来她真的带了铅笔给我们,还稍带送了一些上海的小食品。 她并没有通过我们的家长给我们这些东西,而是亲自交给了我们,这让我感觉特舒服。 她既没有用这点东西去取悦我父母,也免去了我可能遭到的一顿责备。 我感到了一种被大人平等对待的快乐。
顾城还有一个姐姐叫顾乡,当时正在东北兵团,每年春节期间回来过年。 她的长相和性格都像顾工,爱笑也爱开玩笑。 我听她讲过很多兵团的趣事,还以为兵团有多好,心理一直希望将来能去兵团而不是去北京郊区插队。 她看上去又黑又瘦,正好是顾城的反差,应该是没少吃苦。 在信命人的眼里她的命并不好,该读书的时候她随父母下放去了农村。父母回城后她又去兵团了。 后来听我妈说她还是回北京结婚了,也有了一个小孩,但并不快乐。
顾城是他们家的宝贝。 也许因为是家里最小的,人又像他母亲,秀气得像个女孩,深得父母的宠爱。 顾城和我从不讲话。 如果迎面碰上了,他一定先把眉眼低下来,再走近了就连头也低下来了。 我当时也懒得和他答腔,觉得我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后来的事实正明了他所生活的世界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顾城在家里几乎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会做。 那时我们院子里经常卖一些平时在外面很难买到的东西,比如红薯,玉米等,都是我们小孩去排队,买完后互相帮忙拉回家里。 冬天买大白菜更是一种挑战,几百斤的大白菜从排队开始,到找人用板车拉到楼下,再一颗颗的搬上楼。 这可不是光有体力就能办好的事。这里充满了事先的计划和临时的眼急手快。 我家里的这些事都自然是我去做,我父母每次只要给我钱和购货本就齐了。 顾城家从来也没买过这些要排队才能买到的东西。原因很简单,顾城不做这些事,也没有朋友和他一起去。 他父母既便偶尔在家也很难碰到这些机会。
又到了买冬储大白菜的时候了。 我妈好心,告诉顾城妈说我可以和顾城一起去排队。 顾城妈非常高兴,要我到时叫着点顾城。 我说他只要到队里找我就行了。 那时院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由其是说们这些住在附近几栋楼里的小孩,几个人轮流占一个位置是很正常的,只要快到的时候大家都到就行了。 买完白菜后一般由大一些的几个男孩负则用事先找好的板车运到各家楼下,谁家的菜就由谁家的人自己往上般,还没上板车的人家就在卖菜场看菜堆。 那天直到我买完菜也没有见到顾城的影子。 晚上他妈回来后可真生气了,骂他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比他小几岁的孩子。 其实我挺理解顾城的,他从不和我们接触,怎么好意思来插我们的队呢。 说实话我们当时都不太看得上顾城,只知道他是一个待业青年,在一个小木工房里干点活。 那个年月待业青年并不多见,院里的小孩一般不是插队就是参军,没什么人在家呆着,除非有病。
以后的日子一切照常。我也像我父母一样,认为顾城没什么出息,将来怕是要靠父母一辈子了,真够可怜的。 但是后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不经意地走进了顾城的内心世界。
像以前一样,我还是会偶尔到顾城家去找他妈妈,每次都是和楼下的女孩一起,每次顾城都不在。那天我们还是和以往一样地聊天。 就在他妈妈转身离开的那一会,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日记本,就是那时人人都有的最普通的连塑料皮都没有的小日记本。 我闲得无聊,就拿过来随便翻看了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让我不小心一脚踏进了一个我从没进去过的,如此美好的世外桃源。
这是一本顾城的诗集手稿,但绝不是第一本。 我一头扎了进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两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的这本诗集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我内心通往天堂的路,那里没有人类的一切烦恼,没有艰难琐碎的日常生活,有的只是万物平等的大自然。 人可以和动物,植物,甚至我们认为没有生命的天空,云彩和大地对话。 顾城的妈妈看我这么喜欢顾城的诗,就同意我拿回家去慢慢看,每次一两本,看完再换新的。我要求她不要告诉顾城,因为不知到他会不会阻止他妈妈继续借给我这些手稿。
顾城的每一首诗都记录在不同大小和厚度的日记本上,基本上按时间顺序写完一本再开始一本新的。 我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诗大概开始于他和父母在农村下放初期,他也就十二三岁吧。诗里包括了所有他观察到的大自然的现象,象雷雨,闪电,彩虹等,还有一个孩子才会注意到的生物,象小草,小虫子等。 他并不是简单地把它们写进诗中,再配上一些漂亮的词汇,象一般描写大自然的诗歌那样。 他把诗中所有的名词都拟人化了,再配以充满想象力的动词,让读诗的人感觉在看动画片。比如这一句: 天空和云彩在商量,是雷雨还是闪电?
在我看到顾城的诗以前,我没有读过安徒生童话或格林童话,好像也没有读过任何一本童话,只读过少量的文革前出版的儿童文学,还是我妈利用工作之便带给我的。可以想象顾城的这些诗在当时给我带来了多大的新鲜感和享受。难怪顾城没有朋友,一个不到十八岁的男孩怎么能没有朋友呢?难怪他在这样的处境下还有激情朗诵诗歌,难怪他除了那个他不得不去的小木工房他哪儿也不去,什么都不干。原来他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我在他后期的手稿里终于看到了他对小木工房的描写。他居然把这样一个枯燥,简单并且毫无趣味的工作描写得那么浪漫,那么令人神往。“一个刨花就是一首小诗”,如果不是一个天才诗人,谁会这样去看待压力重重的日常生活?
我以最快的速度读着顾城的诗,并且抄下了许多我喜欢的部分。 在他后来发表的诗歌中我看到了不少曾经出现在我的手抄本里的诗句。他做了不小的修改和调整,就像一个成年人发表自己儿时的作品,思想更成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