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随心而飘, 随意而写。 我自流连随风笑,凡人痴梦各不同。
个人资料
心雨烟尘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正文

文婷的故事 -她从看护到太太

(2016-09-03 05:02:26) 下一个
文婷的故事 -从看护到太太
 
Image result for autumn leave fall
 
(图片来自网络)
 
秋,以它明月的皓浩涤荡起生命的涟漪,稍纵即逝在低悲的泣歌里。
 
九月的洛杉矶天气就是这么变化无常,明明是仲秋的初静却让你心烦如丝,卷进一身的无奈,再回首人故世,泪眼茫茫。
 
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就是这么不合情理而揪心地发生着,让自己的思绪全然跑题:“给病人做翻译”?可整个过程我就根本没跟病人有过一句对话,他苍白如纸的身子携着空洞的灵魂已奔向天堂,却把曾经留给了遗憾,秋愁不尽。而故事就是发生在病房里,我也真真实实地做着国语翻译,还是请允许我依然把它归纳在“我给中国病人做翻译”这个主题里,把故事讲完。然后,我也转身,忘掉一切,有一段时间不会再来讲故事,把女主人的命运交给秋寻,让零乱消失在风中。。。
 
美国西部洛杉矶晚上七点刚过,一团火球还在西边翻滚着不愿离去。护士交接班和家属的探访使病房显得有点嘈杂,突然医院广播一阵连续三遍“手术间code blue”(code blue-美国医院心肺急救术的紧急密码)把气氛凝固起来。每当医院call code blue 警铃响起的时候,我的心都会随之揪紧,又一个生命在和上帝拔河,而结果就在分秒之间。手术间call code blue真是摊上大事了,医生都在手术台上,麻醉师就在身边,这种情况大都是竭尽全力抢救后的最后一掷了。
 
十五分钟后,手术室的秘书把电话直接打到我的手机上,“施瓦茨医生请你过来 做翻译”。我自然反应,“是讲国语吗?”在我们医院,只要亚裔面孔不讲英语都叫我去做翻译,承蒙他们如此看得起我。中国文化博大语种繁多如广东话,闽南话等对我来说根本不会发音真比登天还难。为此,我常常被弄得哭笑不得,老早声明过我只能做国语翻译。“国语,肯定国语”,秘书再次强调“你赶快过来吧。”
 

我丢下手头的工作,疾步如飞,推开手术观察室的门,就看见个头矮小,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泌尿外科医生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施瓦茨医生是犹太人。我径直朝里走,施瓦茨医生却拖过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听我讲完后,你把我的话,告诉病人太太。”我本能地点了点头,知道这次是电话翻译不是面对面的直译。

 
施瓦茨医生用他一贯从容自如、平心静气的语调陈述着,其中还多次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病人手术非常顺利,术中出血不多”。我举手打破了常规:“什么手术?”
“噢,这位91岁的陈先生今天来做经尿道膀胱肿瘤切除术。请你告诉陈太太,术后病人突发呼吸停止、心率降到30次/分,测不到脉搏,医生立即Intubation把呼吸管子又插了回去,同时code blue was called,病人会送到ICU去。”施瓦茨医生一口气说着,此时已通了病人家属电话,把它递给了我。
 
“婆婆,我是中文翻译,您先生。。。”我在电话里把医生的话忠于原则地一一讲给她听。电话里立即传来一个细柔悦耳的声音:
“我先生现在有危险吗?”
施瓦茨医生说:“现在情况基本稳定。”
陈太太表示“我现在过来吧。”
“婆婆您老晚上开车行吗?”我很自然地问道。
“我五十不到,开车没问题。叫我文婷吧。”我立即面红起来,原来“婆婆”比我还年轻。
文婷说:“可以帮我转告他女儿吗?他女儿在西雅图。”然后文婷一口气报出了长长四个电话号码。
文婷喋喋不休地“他女儿雀喜儿和她夫君都是医生,开着自己的诊所,他们对医比较明白。平时不接电话,这四个电话你可以轮流试着打,你们医院要告诉她现在我先生的情况,问问雀喜儿到底怎么办?”
施瓦茨医生把电话打到西雅图的时候果真没人接,他在其中两个录音电话里分别留了言。
施瓦茨医生转向我:“问陈太太,家属依然愿望全力抢救吗?”
当我把这话告诉文婷时,她明确表示:“我愿他多活一天好一天,我不会弃最后一分钟。但他女儿好象有我先生的遗嘱。我是她继母。”
施瓦茨医生说:“病人不省人事时,病人的太太就是权威说话人了,现在病人就是Full code."
 
陈先生双目紧闭,还没有从手术后的麻醉中清醒过来,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只是那张苍白的脸在四面白墙的映衬下象又添了一堵墙,了无生气。充满殷红色液体的尿袋还在不断地膨胀,尿没有停止。红与白形成了刺眼的对照。
 
一边做着开放性静脉快速输血,一边还气管插管的陈先生被送到了ICU。
 
回到病房不久,我正查看着电脑里今天新入院的病人资料。“2314病房在哪里?”一个甜柔的声音冲着我在耳边滑过。我一回头,高挑的女性,隆起的发,大大的LV包挽在手腕挡住了部分逸的黑色蕾丝长裙的前胸,脚蹬史蒂夫马登彩色平底鞋的她就出现在我面前。
“是文婷吧,我是电话里的中文翻译。”我自我介绍道。
“是啊,是啊!”尽管听她的声音绵言细语,眼前这个文婷还是让我惊讶的如此年龄可以这样风雅,女人不老不是神话。
 
我领着文婷正向她先生床边走去的时候,又响起一阵2314 code blue 警铃声。我对文婷说:“您先生情况看起来不好”,“我该怎么办?”文婷万分焦虑地问道。我把她安排在家属等候室内,看见ICU马丁医生正在电话上,几分钟后他示意cancel code blue, 停止所有紧急救治。
 
马丁医生要我招呼陈太太来到会议室,我给文婷做了以下的一段翻译。
 
马丁医生几分钟前与您继女雀喜儿联系上了。根据加州的法律,您继女握有的陈先生的授权委托书power of attorney是有效的。她说陈先生是DNR&DNI(不要心肺急救术,不要气管插管),决定据此停止一切对他的抢救和治疗,其中包括拔除气管插管,停止输血,不要开中央静脉和停止所有抗生素和静脉点滴。这样的情况下,病人的生命在任何时候都会终止,可能过不了半夜。
文婷说:“我尊重他女儿的决定,她是医生,懂得比我多。”讲这话的时候,文婷依然神态悠悠,表现很有风度。
 
马丁医生说完转身离开了,我也准备起身告辞。文婷突然抓住我的手,“他走了,医院会给我死亡证书吗?”我在美国做护士二十多年,各种情况下送走这么多的生命,今天是第一次有家属向我要死亡证书的。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如实地告诉她,凯撒医院有死亡事务委员会,会出具死亡证明的。我让她不要担心。 显然,我并没有领会文婷的意思。文婷示意我能否给她一点时间,于是我听到了一个令人担心的故事。
 
文婷是九十一岁老先生的第三任太太。前二太太都已作,各自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大女儿夫妇是医生,在西雅图悬壶。小女儿一直是单身,在洛杉矶经营珠宝生意。姐妹俩各自收入不菲却形同陌路。大女儿是控制狂,家里大小事务都由她一人作主。当年雀喜儿结婚时自己办了五十桌酒席,却没有为同父异母的妹妹预留一席之地。妹妹的洛杉矶马里布豪宅,雀喜儿也从来未曾踏足雀喜儿一直耿耿于怀,当年就是妹妹的母亲位才让自己的母亲遭遇失夫的不幸。
 
陈先生是个非常大度又执着的人。这个上海老克拉是国军的一名工程师,当年随军离开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到台湾,最后定居在美国。聪明一生的他在婚姻上却算不得幸福。早年太太脾气很大,因性格不合导致离婚。第二任太太小鸟依人,却在与他结婚十年后因肺癌而撒手人寰。缺乏母爱的妹妹一直遭遇姐姐的白眼。她很早就自立门户,对父亲的家事不闻不问,却暗地里一直接受着父亲的关照。
 
陈先生一直身体很好,旅游、爬山、游泳,在他晚年的生活中从停止过。静时,每天笔墨书法从小楷写到大楷。2011年陈先生患膀胱癌。术后,文婷来到身边照顾他,之后病情一直趋于稳定。
 
陈先生和文婷讲话投缘,文婷对老先生更是无微不的关怀。倚翠偎红,莺俦燕侣。一年半前,老先生从银行拿出一万元开了俩人共同帐户。雀喜儿报警911,说是自家的帐户遭盗窃。也许雀喜儿这辈子最让自己后悔的事就是找了文婷这样一个看护。
 
文婷一再重申,自己嫁老先生并非为了身份。她自己有绿卡。文婷的这一声明更加引起雀喜儿的反感:哼!你不要身份,那就是直奔主题,为钱而来。被人冷眼相待的日子让文婷步步艰难。
 
我递过咖啡,文婷轻轻呷了一口:"我从没想到要跟他结婚。我对老人照顾得好,你们满意我的服务,多付我点工资就可以了。当时,雀喜儿却是这么的吝啬,不肯多给分文。雀喜儿会说国语,却从来不用中文跟我说话,她从心里看不起我。在我提出要辞职时,老先生说过这么一句,'我们结了婚,她就免费用保姆了。'老先生一意孤行要和我结婚,我对他却是尊敬多过热爱。"
 
身边从来不缺追随者的文婷,到现在也讲不清楚为什么会嫁给他。她只知道他的社会退休金每月$4000,其它什么都不知道。和老先生结婚后,雀喜儿又试图把他们赶出圣盖博区的房子,最后也没能得逞。
 
三天前,老先生出现大量肉眼血尿,肿瘤复发,来医院做了两侧输尿管支架放置术,带着导尿管回家了,血尿情况并无明显改善。就在昨天,文婷一个晚上没有休息。每隔十几分钟她都要起床看看尿袋颜色,摸摸先生额头有无发烧,再就是不断地给他喂水。
 
下午三点钟,老先生和文婷及医生谈笑风生。文婷随手翻开手中的笔记本,展示在我眼前的是非常漂亮的英文字。老先生听力不好,很多时候要靠文字沟通。
施瓦茨医生问:“术中若出血过多愿意输血吗?”
他说:“当然!” 
医生又问他准备在医院待几天?”
他说:“只一夜,明天回到太太身边去。”
他叫文婷明天下午来接他,然后一起去他们经常光顾的中餐馆共享晚餐。
 
他果然言中只待一夜,却回到太太身边显然上帝显更需要他,把他接走了。
 
文婷转回话题,医院会把死亡证交给雀喜儿吧,她会拥有支配这个家的一切权力。我如果拿不到死亡证书,就意味着一切结束。我将被赶出这个家,在美国重新生活。她的声音明显带有凄凉。她又问我:“我能拿到他的社会退休金吗?别人都说要结婚二年以上才可以拿,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这又是一个难题,我真的不懂,自然无从回答。
 
“您有律师吗?”我问。
“我有!”她肯定地回答。
“先生有遗嘱吗?”
“应该有吧。”
“把一切交给律师吧。”我无可奈何道。
“您看上去这么年轻,这么优雅,一定要好好生活”我祝福道。
“我以前是模特公司主管,手下有一千多人。”文婷依然慢条斯理地说着 ,眉毛轻轻上扬了一下 ,我在她的眼角看到了一丝自豪。
 
二十三点四十七分,陈先生终于没能熬过半夜,平静地去了上帝的家。他在洛杉矶的二女儿始终没有出现,陪在身边的唯一亲人是她的第三太太—文婷。
 
人性,不会因为你有钱就愿意大度施舍;
人生,不会因为你付出就能够成功圆满;
婚姻,不会因为你期盼就成全甜蜜幸福;
癌症,更不会因为你对生命渴望而烟飞

每天,我们生活中会有太多太多的变数。我们不能阻止任何变数,唯有踏着今秋的落叶,迈着坚实的脚步,在生活的羊肠小径上一路走下去。。。
 
                                                                                         写于二零一五年九月重新整理
                                                                            
 

【后记】
九月,又要入秋了。很多往事都会在秋季深邃,很多奇迹都会在秋季发生。茫茫网络,繁华似锦,有一个神秘的人,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有一定的文学功底,看不得我写字马虎句字粗糙,毛
遂自荐帮我改字修句,这是继徐福老师后又一个在我写作路上给予指点和帮助的高人。这是一篇旧作,经他修改后的文字
瑕疵少了很多,情不自禁想发上来与大家一起分享。谢谢你,谢谢你们,在我写作路上不断鼓励和支持的热心人。让我们分享生活中的悲喜故事,体谅风雨人生,一路放歌一路行。
 
(多谢徐福老师友情校字!还有那位神秘嘉宾的悉心指导!)
 
 
 
Eric Clapton - Autumn Leaves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