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随心而飘, 随意而写。 我自流连随风笑,凡人痴梦各不同。
个人资料
心雨烟尘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正文

病房里的故事:我为中国病人做翻译(四) -她从看护到太太

(2015-09-11 03:07:18) 下一个

病房里的故事:我为中国病人做翻译(四)

    她从看护到太太

 

秋,以它明月的皓浩涤荡起生命的涟漪,稍纵即逝在低悲的泣歌里。九月洛杉矶的天气就是这么变化无常,明明是仲秋的初静却让你心烦如丝,卷进一身的无奈,再回首人世故,茫眼汪汪。

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就是这么不合情理而揪心地发生着,让自己的思绪全然跑题:“给病人做翻译”?可整个过程我就根本没跟病人有过一句对话,他苍白如纸的身子携着空洞的灵魂已奔向天堂,却把曾经留给了遗憾,秋愁不尽。而故事就是发生在病房里,我也真真实实地做着国语翻译,还是请允许我依然把它归在这个主题里,把故事讲完。然后,我也转身,忘掉一切,有一段时间不会再来讲故事,把女主人的命运交给秋寻,让零乱消失在风中。。。

美国西部洛杉矶晚上七点刚过,一团火球还在西边翻滚着不愿离去。护士交接班和家属的探访使病房显得有点嘈杂,突然医院广播一阵连续三遍“手术间code blue”(code blue-美国医院心肺急救术的紧急密码)把气氛凝固起来。每当医院call code blue 警铃响起的时候,我的心都会随之揪紧,又一个生命在和上帝拔河,而结果就在分秒之间。手术间call code blue真是摊上大事了,医生都在手术台上,麻醉师就在身边,这种情况大都是竭尽全力抢救后的最后一掷了。

十五分钟后,手术观察室的秘书把电话直接打到我的手机上,“施瓦茨医生请你过来作翻译”。我自然反应到“是讲国语吗?”在我们医院,只要亚裔面孔不讲英语都叫我去做翻译,承蒙他们如此看得起我。中国文化博大语种繁多如广东话,台湾话等对我来说根本不会发音真比登天还难。为此,我常常被弄得哭笑不得,老早声明过我只能做国语翻译。“国语,肯定国语”,秘书再次强调“你赶快过来吧。”

我丢下手头的工作,疾步如飞推开手术观察室的门看见这个个头矮小,留有一撮小胡子的泌尿外科犹太籍医生已站在门口等候了。我径直朝里走,施瓦茨医生却拖过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听我讲完后,你把我的话,告诉病人太太。”我本能地点了点头,知道这次是电话翻译不是面对面的直译。

施瓦茨医生用他一贯从容自如、平心静气的语调说话,其中我看到了他多次抑扬顿挫地眨着慧眼:“病人手术非常顺利,术中出血不多”。我举手打破了常规:“什么手术?”
“噢,这位91岁的陈先生今天来做Bladder transurethral resection of neoplasm(经尿道膀胱肿瘤切除术)。请你告诉陈太太,术后病人突然停止呼吸、心率降到30次/分,测不到脉搏,医生立即把呼吸管子又插了回去(intubation),同时code blue was called,病人会送到ICU去。”施瓦茨医生说着此时已拔通了病人家属电话,把它递给了我。

“婆婆,我是中文翻译,您先生。。。”我在电话里把医生的话忠于原则地一一讲给她听。电话里立即传来一个细柔悦耳的声音“我先生现在有危险吗?”
施瓦茨医生说:“现在情况基本稳定。”
陈太太表示"我现在过来吧。”
“婆婆您老晚上开车行吗?”我多思竭虑着。
“我五十不到,开车没问题。叫我文婷吧。”我立即面红而赤原来“婆婆”比我还年轻。
文婷说:“可以帮我告诉他女儿吗?他女儿在西雅图。”然后文婷一口气报出了长长四个电话号码。文婷喋喋不休地“他女儿雀喜儿,和她夫君都是医生,开着自己的诊所,他们对医比较明白。平时不接电话这四个电话可以轮流试着打,你们医院要告诉她现在我先生的情况,问问雀喜儿到底怎么办?”施瓦茨医生把电话打到西雅图的时候果真没人接,他在其中两个录音电话里分别留了言。施瓦茨医生转向我:“问陈太太,家属依然愿望病人全力抢救吗?”当我把这话告诉文婷时,她明确表示:“我愿他多活一天好一天,我不会发弃最后一分钟。但他女儿好象有我先生的遗嘱。我是她继母。”施瓦茨医生说:“病人不省人事时,病人的太太就是权威说话人了,现在病人就是Full code."

陈先生双目紧闭,他从来没有从手术后的麻醉中清醒过来,看起来就象是睡着了。只是那张苍白的脸在四面白墙里更象又添了一堵墙,毫无生气,而那殷红鲜艳的尿袋还在不断地膨胀,血还在不停地流。红与白形成了刺眼的对照。

一边开放性静脉快速输血,一边气管插管的陈先生被送到了ICU.

回到病房不久,我正查看着电脑里今天新入院的病人资料。“2314病房在哪里?”一个甜柔的声音冲着我在耳边滑过。我调转头,高高的女人,高高的发咎,大大LV褐色格子新款女包挽在手腕挡住了部分漂逸的黑色蕾丝长裙的前胸,脚蹬史蒂夫马登彩色平底鞋的她就出现在我面前,“是文婷吧,我是电话里的中文翻译。”我毛遂自荐到。“是啊,是啊!”尽管听她的声音你会觉得她很柔美,眼前这个文婷还是让我惊讶的如此年龄可以这样风尚,女人不老不是神话。

我领着文婷向陈先生床边走去,这时又一阵code blue ICU 2314的警铃响起。我对文婷说:“您先生情况看起来不好”,“我该怎么办?”文婷不无焦急地问道。我把她安排在家属等候室内,看见ICU马丁肺科医生正在电话上,几分钟后他示意cancel code blue, (停止急救)。

马丁医生要我招呼陈太来到护士会议室,我给文婷做了以下的一段翻译。

马丁医生几分钟前与您继女雀喜儿联系上了,根据加州的法律,您继女握有您先生的授权委托书(power of attorney)是有效的,她说病人是DNR&DNI(不要心肺急救术,不要气管插管)决定停止一切对陈先生的抢救和治疗包括拔除气管插管、停止输血、不要开中央静脉和停止所有抗生素和静脉点滴,这样病人的生命在任何时候就会停止,可能过不了半夜。文婷说:“我尊重他女儿的决定,她是医生她懂得比我多。”讲这话的时候,文婷依然声音悠悠地,表现的很有风度。

马丁医生先离开了,我也准备起身告辞。文婷突然抓住我的手,“他走了,会给我死亡证书吗?”我在美国做护士二十年,在各种情况下送走这么多的生命,这是第一次有家属向我要死亡证书。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如实地告诉她,凯撒医院有死亡事务委员会,会出据死亡证明的叫她不要担心,而文婷却给我讲了一个令人担心的故事。

文婷是九十一岁老先生的第三任太太。前二轮太太各自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而她俩都已作故。大女儿夫妇是医生在西雅图开诊行医,小女儿从没结婚就在洛杉矶做珠宝生意,她们都有非常高的年收入,而姐妹俩感情并不好。大女儿是控制狂家里所有事由她决定,当年雀喜儿自己结婚办了五十桌酒席没有同父异母妹妹一席之地,而妹妹的洛杉矶马里布豪宅雀喜儿也不曾踏入过。雀喜儿一直耿耿于怀,当年就是自己妹妹的母亲窜位才让自己的母亲遭遇失夫的不幸。

陈先生是个非常大度又执着的人。这个上海老克拉是军队的一名工程师,当年随军队离开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到台湾,最后来到美国。一身聪明的他却在婚姻上算不得幸福。早年太太脾气很大,因性格不合导致离婚。第二轮太太虽然小鸟依人在与他结婚十年后终因肺癌撒手人寰。缺乏母爱的妹妹一直遭遇姐姐的白眼,她很早就独立出戸对家事不闻不问。而暗地里一直接受着父亲的关照。

陈先生一直身体很好,旅游、爬山、游泳,在他晚年的生活中从末停止过。静时,每天笔墨书法从小楷写到大楷。2011年发现膀胱癌,术后,文婷来到身边照顾他,情况一直稳定。陈先生和文婷讲话非常投机,文婷对老先生更是无微不止的关怀。天天看着如花似玉的美人,老先生决意娶她为妻。一年半前,他从银行拿出一万元开了俩人共同帐户,雀喜儿报警911,说是自家的帐户遭盗窃。也许雀喜儿这辈子最让自己后悔的事就是找了文婷这样一个看护。

文婷一再重声嫁老先生并非为了身份,她自己有绿卡。文婷的这一声明更加引起雀喜儿的反感,你不要身份那就是直奔主题“钱”而来了。

我递过咖啡,文婷轻轻呷了一口:我从没想到要跟他结婚,我对老人照顾得好,你们满意我愿服务,多付我点工资就可以了。当时,雀喜儿却是这么的吝啬,不肯多给分文。雀喜儿会说国语,却从来不用中文跟我说话,她从心里看不起我。在我提出要辞职时,老先生说:“我们结了婚,她就免费用保姆了。”老先生一意孤行要与文婷结婚,文婷坦言自己对老先生的尊敬多于热爱。一身不乏追随者的她,到现在也讲不清楚为什么会嫁给他。她只知道他的社会退休金每月$4000,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而结婚后雀喜儿又试图把他们赶出圣盖博山的房子,没能得逞。

三天前,老先生出现大量肉眼血尿,肿瘤复发,来医院做了两侧输尿管stent placement(支架放置术)带着导尿管回家了,血尿情况改善并不明显。就在昨天,文婷一个晚上没有休息,每隔十几分钟她都要起床看看尿袋颜色,摸摸先生额头有无发烧,再就是给他喝点水。

下午三点钟,老先生和文婷及医生谈笑风生。说着文婷拿出了手中的笔记本,老先生听力不好,展示在眼前的是非常漂亮的英文字。
施瓦茨医生问:“术中若出血过多愿意输血吗?”
他说:“当然!” 
医生又问他准备在医院待几天?”
他说:“只一夜,明天回到太太身边去。”
他叫文婷明天下午来接他,然后一起去他们经常光顾的中餐馆共享晚餐。
他果然言中只待一夜,却末能回到太太身边,也许上帝更需要他。

文婷转回话题,医院会把死亡证交给雀喜儿吧,她会拥有支配这个家的一切权力。我如果拿不到死亡证书,就意味着一切结束。我将被赶出这个家,在美国从新生活。她的声音明显带有凄凉。她又问我:“我能拿到他的社会退休金吗?别人都说要结婚二年以上才可以拿,我们结婚才一年半。”又是一个难题,我真的不懂,自然无从回答。
“您有律师吗?”我问。
“我有!”她肯定地回答。
“先生有遗嘱吗?”
“应该有吧。”
“把一切交给律师吧。”我无可奈何到。

“您看上去这么年轻,这么优雅,一定要好好生活”我祝福到。“我以前是模特公司主管,手下有一千多人。”文婷依然慢条斯理地说着 ,眉毛轻轻上扬了一下 ,我在她的眼角看到了一丝自豪。

二十三点四十七分,陈先生终于没能熬过半夜,平静地去了上帝的家。他在洛杉矶的二女儿始终没有出现,陪在身边的唯一亲人是她的第三轮太太—文婷。

人性,不是因为你有钱就会大度施舍;
人生,不是因为你付出就会相应回报;
婚姻,不是因为你想要就会美丽童话;
癌症,不是因为你想治都会成功圆满;

每天,我们生活中还有太多太多变数发生着。踏着落叶的沙沙声,让生活脚步在秋季里走远。。。

 

(为保护隐私,本文名字均为虚构)

  多谢大家读文!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