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华昭第一次见到柳荫川的时候,还只是个话刚说利索的四、五岁孩子。那年冬天,上党衍老宗主带着当时刚十岁的柳荫川在除夕夜不请自来,跑上昭明山来打秋风,这一打就是半个月。
上党衍跟掌门是几十年来的老交情,成天见凑在一起不是谈古论今,就是下棋赏雪,兴致来了还拔剑比划几招,日子过得很是滋润。门里其他诸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师父也特地拿了假回老家探亲,唯一一个主事的掌门又热乎辣乎地在叙旧,所以华昭那些天只能缠着同样被上党衍抛之脑后的柳荫川。
祝锦夜头一次听华昭提起这段时,大惊小怪地嚷嚷原来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啊,那么小就对上眼了。其实华昭那个时候对柳荫川的印象不怎么样。一个不会踢毽子,不会唱儿歌,又不会玩过家家的腼腆男孩,对一个四、五岁女娃娃的吸引力还不如一块刚出笼的桂花糕。
小华昭新鲜了几天后,发现新来的这个小哥哥一无是处,还不如看山门的大黄狗有意思,便黏着掌门要下山去找师父。掌门天天忙着陪客,哪有闲功夫管这些小孩子家家的事情,华昭闹得凶了,就脸一板,连哄带吓地让她去找小哥哥玩。
华昭在掌门那里吃了瘪,对罪魁祸首的柳荫川便带眼不起来。她发现每次自己叫柳荫川的名字,柳荫川的嘴角都会抽上一抽,脸上又红又白好玩地很。于是每天在他眼前淫虫哥哥这,淫虫哥哥那地喊得个欢。
柳荫川涵养功夫再好,也只还是个半大孩子,他不说并不代表不会生气。终于有一天,这锯嘴的葫芦憋不住,十分客气地对华昭说:“小师妹,不如以后你叫我的表字晟水好了。”
华昭望着他,眼角的余光瞄到他垂在身侧,攥得紧紧的两只拳头,眼珠骨碌碌一转,咧开嘴笑道;“好啊,那我就叫你晟水师兄好了。”可以看得出来,那个时候柳荫川对华昭的印象也不怎么样。
虽然两人的初遇有那么些不情愿,但等上党衍叨扰完了,要带柳荫川回祁门宗时,华昭又有些舍不得。柳荫川对一众玩物不怎么上心,但却有自己的好处,安静、随和,华昭想玩什么,想做什么,都和颜悦色地陪着,即便自己不感兴趣,也从不说一个“不”字。华昭几时受过这种待遇?平时都要候师姐们的心情,求着她们才肯赏脸陪华昭玩一下这些她们玩腻掉的游戏。
所以柳荫川走的时候,华昭抱住他的腰哭得特别诚心诚意,眼泪鼻涕都蹭在柳荫川衣服下摆上,揉搓得污七八糟。柳荫川安慰了好一阵,答应以后会常常写信给她,华昭才抽抽泣泣地松手放人。
上党衍老宗主在旁边看着此幕,摸着花白的胡子只笑说:“妙极,妙极。”掌门却一言不发,背过身鼓捣了一阵,转回来时两个眼圈就有些泛红。
祁门宗既是梁国的国宗,弟子自然个个是人中翘楚,端正守义。柳荫川回去没多久,便言而有信地写了封信来。他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写了有五张大纸。先谢过了华章门上下多日款待的厚谊,接着感叹此等恩情小辈无以为报,只有日夜操练,发愤修行,以光耀师门为己任。
掌门将整封信念给华昭听后,忍不住出声赞道:“乖,乖,才多大一个人,写起文章来就这样一套一套,了不得啊。”
华昭被柳荫川掉书袋子掉得云里雾里,扑棱扑棱大眼睛问道:“那晟水师兄有没有提起我?”
掌门又将五页的信纸从头细看了一遍,指着最末的一处与华昭师妹共勉的字迹说道:“这不是吗?”
华昭看了看那七个字,眼神暗了暗道:“写了那么多,才提到我这么点啊。”
掌门看着有些不忍,糊弄她道:“别看才这么几个字,这可是微言大义,是全信的重中之重,你晟水师兄很挂念你呢。”
华昭眼里的精神头如期所愿地噌、噌冒了起来,掌门接着笑眯眯道:“照理你也应该回一封信,这样才有来有往吗。”
那时候华昭会写的字不多,但也绷着小脸,一笔一划地临着字帖写了一封。先记了自己一天的流水帐,左不过吃饭,练功,睡觉,内容单薄了点。就又事无巨细地列了些近日门里发生的事情,谁跟谁吵架了,谁又跟谁合好了,谁爱跟师父打小报告最讨厌了,连看山门的大黄狗生了一窝小狗崽都没有漏掉。
最后搜肠刮肚,实在无别的事好写,况且也已码满了一页纸,便珍之重之地学着柳荫川的样儿,把最重要的一句想念话“与晟水师兄共勉”写了上去。落完笔封了信口,乐颠颠地把信往司务大婶那一送,从此以后,华昭的日常作息里就又多了一项事务。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华章门里的弟子新茬换旧茬,等也有人尊敬地喊华昭一声师姐时,她也跟那些大女孩一样,再也看不上踢毽子,跳房子之流的小孩玩意,而好上了新的一口。这个新的爱好说得阳春白雪一点,就是闺怨伤春,说得粗野村俗一点就是想男人了。
华昭是孤儿,从小在娘子军华章门里长大,接触过的男人五根手指头就可以数完。里面除去上党衍这类爷爷辈的,和厨娘刘大婶那穿开裆裤的小子这类侄儿辈的,可堪思慕的青艾少年也就只有柳荫川一人。自然而然便将满腹的倾慕之情寄托在了他身上,平时写给他的信里便摘抄了些一只鸟儿合着另一只鸟儿啼唱,一只兔子等另一只兔子一同吃草等等的让人牙槽发酸的诗句。但从柳荫川四平八稳的回信来看,华昭的这份心思多半都对付进了沟渠。
出过十本情爱小说的月楑师姐于男女感情之事十分精通,是华章门里两性感情关系的骨灰级人物。华昭来找她讨教写情信经验时,便被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就华昭的情况而言,单写情书必是死路一条。
华昭听罢,立马诚惶诚恐地追问了句为什么。
月楑师姐不答反问道:“你最近一次跟你的晟水师兄说话是什么时候?”
华昭歪着脑袋算了算,大前年掌门做寿的时候,柳荫川陪同上党衍老宗主来送寿礼,两人隔着半厅闹哄哄的人远远打过一个照面,但上党衍老宗主有事在身,他们只喝了一口便茶就拔腿走人,所以也没寻上空说上几句梯己话。这样一算,最近也就六年前漕帮帮主孙子的满月酒宴上,两人还曾说上一席话。
华昭有点心虚地说:“那大概是五,六年前吧。”
月楑师姐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道:“六年前你就还是个没长全的小姑娘,你晟水师兄看着你写的信,脑子里想的是六年前的你,这情话如何写得下手?更何况,信送出去就如断了线的风筝,究竟那人是看了,还是拿来垫桌角了,你都不得而知。所以情信只能是锦上添花,没有当面挑破这层窗户纸的,我一般都不建议写信。”
华昭听后恍然大悟:“那师姐的意思是让我当着晟水师兄的面,把信里的内容说给他听吗?”
月楑师姐笑得更加莫测,说道:“这挑窗户纸也有高、中、低三种境界。这最高的境界是不挑胜挑,心中虽想却口中不说,牵着对方自然而然把这层纸给挑了。这中层境界是似挑还休,口里说一半留一半,自己先挑起个角,诱着对方把纸给捅破了。这最低的境界就是开门见山,自己把这纸给挑破了。不过这样一来就好比把自己摆在砧板上,任人鱼肉,所以胜算通常不大。不过以华昭你的条件,倒可以试此险招,也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就好像师父常说的,招不在好坏,只在乎出招人的实力而已。”
华昭还没从这一大堆挑还是不挑中绕出来,不过月楑师姐最后说自己有希望倒是给听出来了,受教地点了点头。
月楑师姐施完了教,从袖筒里抽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脸上换上了一幅红尘俗世的笑容道:“这是我新近写的一本虐恋小说,叫《透过骨头来爱你》,请多多支持一下,承惠六文钱。”
华昭背脊上莫名一凉,默默从贴身兜里摸出六文铜钱,滑进月楑师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