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菜农

春天快到了，开始整理后院的一小片菜床，清除盖在表面的落叶，看到去年的大葱，薄荷和其它香料已经自己长出来了。它们都不怕冷，经过冰雪覆盖的冬季，早早就冒出新绿了。这是一片小小的有机菜床，因为在后院我有一个小堆肥箱，菜叶，果皮，落叶等都和土掺在一起，慢慢发酵，成为肥土，可以种菜和种花用。我在这片小菜床里消磨时光的时候，会想到一个过去的同事伊莎贝拉，她常说，她的理想职业就是做一个有机菜农。

我第一次见到伊莎贝拉的时候，是在系里的走廊里，冬天，她正推着自行车准备进她的办公室。办公室在二楼，自行车没有锁，所以她要把车扛到二楼，推进办公室里。不过，她长得高大，长长的腿，穿着雪地靴，戴着头盔，自行车在她的身边显得不大，所以想象着她把自行车扛上扛下地，也觉得自然。同事向我介绍了她。一开口说话，就听到她浓重的法国口音，声音响亮。

那时我刚来，伊莎贝拉星期日邀请我去参加当地的一个艺术节，带着她的一岁多的儿子。我们在那个举办艺术节的公园里还遇到了孩子的父亲，也就是伊莎贝拉的前男友。 她告诉我这个前男友做完博士后以后，来这里和伊莎贝拉团聚，暂时在大学里当讲师，同时找终身教职。可是来这里不久以后，就分手了。我没有问他们为什么分了手。他们的小儿子就由两人共同监护。日子就这样过着。双方各自都有了新的男女朋友。伊莎贝拉那个夏天在校园附近买了一个美丽的小公寓，她的父亲还从法国过来，帮她整理和装修。我见过她的父亲，因为不会讲英文，他就和我们每个人笑着，握着手，我们说着英文，他说着法文，也热热闹闹地聊了一大阵子。

那时我们系里有好几个新人， 因为几年后终身教授评审的压力，我们几个新人就定期聚会，每次都讨论一个人的文章，提些建议和意见，互相鼓励。伊莎贝拉虽然比我早来两年，但还算新人。聚会常常是在酒吧里，讨论完正事后，大家就聊天。伊莎贝拉是性格开朗的人，总是迫不及待地和我们分享她的恋情和生活状态。大家都喜欢她。我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和生活环境下长大的人，拘谨和不善言辞，可是我那么喜欢听她讲话，被她的快乐和爽朗所感染。那年的万圣节，伊莎贝拉打扮成僵尸新娘的样子，穿着一件白婚纱，快乐地拉着当时的男友的手。

再后来，伊莎贝拉去法国开会，遇到了一位法国同行，坠入爱河。那一年，她已经通过了中期考核，再过两年，就可以申请终身教授评审了。据说，她向学校申请了不带薪的一年假期，准备下学年回法国，和男友在一起，然后再决定怎么办。可是孩子的监护权成了问题。所以入禀法院，想得到孩子的整个监护权，这样她就可以带孩子回法国了。

然后，四月初的一个周一的早晨，在法院开庭的前一周，在系里听到一个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消息：伊莎贝拉带着孩子走了，回法国了，已经到了。大家都担心极了，这算不算绑架孩子？系主任简直气炸了，课呢，她的课呢？怎么办？当然是同专业的其他老师紧急顶上，教完了那剩下的一个多月的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学生解释了伊莎贝拉的不辞而别。后来，伊莎贝拉在法国又入禀法院，要孩子的全权监护权。而他的前男友只能不远万里地跑到巴黎去打这个官司。我不懂法律的事，不知这都是怎么操作的，只是同事们常常会说到官司的进展。还好，结果双方协商，大家都还满意，孩子开学期间在法国念书，寒暑假回到美国和父亲团聚。然后等到初中孩子回美国念书。

就这样，伊莎贝拉潇洒地放弃了她的大学教职。听说她回法国不久，就和那位法国同行结婚了，一年后，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再后来，听说她在一间当地的中学里当了一位英文老师。

只是伊沙贝拉走得太匆忙了，几乎是不管不顾的。她走之前的一天，把车卖了，而她刚买了一年多的公寓，连同里面的家具就这样留下了。后来，她委托一个地产中介卖掉那个小公寓，而里面的家具就委托系里的秘书处理掉。然后，秘书就给我们发邮件，说谁需要什么家具，可以周末去伊莎贝拉的家里看好，搬走。这样才能尽快清空公寓出售。

她的一件件家具和用品就这样散落在朋友和同事的家里和办公室里了。一个同事骑着自行车来上班，说这是伊莎贝拉的车。去另一个同事家看到一个美丽的原木书架，同事说是伊莎贝拉留下来的。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个暗红色的双人沙发，每每有人称赞，我就说，是伊莎贝拉的。伊莎贝拉就以这样的方式占据了我们的记忆和空间。偶尔聊天，大家提到她，还会抱怨她的不负责任。从工作的角度看，的确是。可是，我内心里，羡慕她的勇气与激情。她使我看到生活中的各种可能性。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并不是无解的。开头错 了，好好处理，还是会有一个不错的结局。伊莎贝拉做了很多我根本没有勇气做的事，有谁能买张飞机票就走了，把房子，朋友和大学里的教职等都抛在了身后，不再回头？当然，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在她投奔的地方，有爱人，有父母，有故乡，所以她可以义无反顾。

清晨，透过前窗，我看到朝霞漫天，是个好日子。伊莎贝拉，你还记得你那个当一个有机菜农的梦想吗？其实和你做过的事情相比，这一点儿也不难实现，只要自己的后院有块地。

写于2016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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