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长辈已经去世几年了,曾经做过我父亲的上级,跟我父亲关系一直很好,想来对我父亲多有关照。我叫他谢叔叔。父亲告诉我,1937年813上海淞沪抗战爆发,日寇很快攻占沪宁线。当时谢叔叔年仅17岁,正上高中,目睹日寇暴行,山河破碎,他满腔热血,立志抗日救国。遂离开城市,与家人不辞而别,徒步跋涉,途径西安,1938年到达延安,进入抗大学习。
约1980年代末,我回家探望父母。几天后谢叔叔来我家看我父亲。说起当年往事,他在延安抗大学习结束后,担任内蒙大青山地区一只共产党游击队的政委。他告诉我,当时大青山地区是游击区,日寇,国民党,共产党三方反复争夺拉锯,老百姓要向三方交税,日子苦极了。他说,他们游击队的主要任务不是作战,而是收税,一般是队伍出去后,在村子外面放哨警戒,其他队员进村向村民收税。老百姓太穷了,没钱,就用鸦片抵税。每年收齐鸦片后,延安会派一个骑兵连来,把收齐的鸦片运走,他也不知道运到哪里去。我说这件事应该写出来,是党的历史的一部分。谢叔叔一听急了,说,这可不能写,你也不能讲出去。我问为什么?他回答说,这事情不好,当时是没有办法,说出去影响会有坏影响。我说,那也应该写,不然人们怎么知道真实的历史呢?现在谢叔叔已经作古,我把这事写出,愿谢叔叔在天之灵原谅我。他当时告诉我,游击队的队长就是在一次收税行动中,进村。碰巧日本鬼子来了,而且动作很快,包围了村子。外面岗哨报警已晚,队长和队员急忙冲出村子,队长在突围中负伤。谢叔叔他们把队长安置在一座破庙里,因缺医少药,终于伤重不治,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世了。
约3年前,我和姐姐去看望生病住院谢叔叔。已经知道是不治之症,并且年纪很大了,但谢叔叔躺在床上,精神很好,头脑极为清楚,谈笑风生,与五六十岁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对我和姐姐说,你父亲是好人啊,你们若上坟,替我问候。我问起延安整风的事情,说你当时在大青山游击队,应该逃过这一劫。他说,“哪里哪里,我被召回延安,参加整风。”我不理解,说,为什么,你不是在大青山打游击吗?他说,“我算是知识分子,怎么能不参加整风呢?整的很厉害呢。”我问,挨打了吗?谢叔叔微笑不语。后来又说,免不了的。这次交谈中,谢叔叔告诉我,解放战争中他去了东北,他亲手创建了一个县的政府和组织。后来归队,在东野2纵。我说,那是主力王牌部队啊。他听了,高兴的笑了。又告诉我说,纵队领导吴法宪很欣赏他,对他很好。后来吴法宪去空军,就把他拉到空军。但他不喜欢在机关。50年代初,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总部机关。吴知道后有点不高兴,问他,你怎么走啦?我心里暗想,谢叔叔有福气,倘若不离开,日后913林彪事件,吴法宪下台,他必受牵连,当时以人划线,说不准会进监牢。还是在那次病床前的谈话中,说起解放前后普通城市老百姓生活水平的差别。我认为没有什么改善。谢叔叔于是自己盘算了一下工资和米价的比例,以及油条的价格,默然不语。
谢叔叔为人正直,不搞小动作,不整人。父亲几次告诉我,反右运动中,部队院校也搞大鸣大放,谢叔叔对一些党内的不良风气很不满,放过几次炮。后来亏得他的上级私下警告,谢叔叔大概也想起延安整风的经历,立刻闭口不言,逃过一劫。而另一位37年入伍的干部,多说了几句,事后被打成右派,被清理出军队。
谢叔叔对军队风气的败坏深恶痛绝。有次我亲耳听他对我父亲抱怨,“你们干休所的XX 政委,那里象一个党的政治工作干部,待人处世,粗暴无礼,态度极坏,太不像话了!”
那次去医院看望谢叔叔以后没有多久,他就去世了。世上少了一个好人,共产党少了一个忠贞党员。愿谢叔叔灵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