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3年2月11日星期四,农历癸酉年元月二十夜晚十二点,准确地说是2月12日星期五,农历元月二十一凌晨零点。宜昌大雪纷飞。
一辆从武汉过来的长途汽车,小心翼翼驶过溜滑的积雪路面,喘着粗气,慢慢停靠在东山大道的一个路口边。车门挣扎了两下,开了。吕林拎着行囊,跟司机道了声谢谢,下了车。随后,车门重新关上,汽车发出了两声更重的喘气声,很快地消失在茫茫雪夜里了。
宜昌很久没有见过下这么大的雪了。地上积雪已经没鞋,满天大雪却依然下得正欢,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空中飞舞的雪片,如淘气的小精灵一般,沉醉于给大地上的万物都披上洁白的外衣,于是连这路边绿化带上的疏于照管而营养不良丑陋不堪的矮小灌木丛,也因此而被装扮得小巧玲珑。以往那些昏暗的路灯此时也显得格外精神,睁大眼睛看着这大地上发生的奇迹。
此时,吕林站在这寂静无人的东山大道上,早已顾不上欣赏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他只觉得冷,因为旋着雪花的寒风,也在顺手牵羊般地掠走他身上那点温度。吕林稍稍定了定神,四下看了看,努力在这已经失去平常参照物的环境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和方向。还好,没有搞错下车地点,这个路口旁边就是火车道,虽说铁轨早已消失在积雪下面,但那路口上的栏杆和铁桩还是清楚可辨的;再往东一百多米,那几栋楼就是夷陵师专。吕林跺一跺已经冻得麻木的双脚,哈一哈双手,把羽绒服的帽子扎牢,背上背包,开始向两公里外的宿舍前进。
今天这趟回宜昌的路程可真够人受的,也难怪,这是在具有中国特色的春运期间。虽说已过了高峰期,但中国春运的三大“特”色依然不减——乘客特多、服务特差、特不准时。早就有预报说今天会有寒流下来,会覆盖整个华中地区,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冷。阴沉沉的天气,寒风呼呼,冻得人连话都结了冰,基本上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一旦出口,也是冰冷如石,能在脑袋上砸个包,尤其是从司机和售票员那里来的,威力更强——“你还别不乐意,爱坐不坐,谁求你来坐车呀?”今天一大早吕林从家里出发,先坐车到六安,又捣腾到武汉,等感天谢地地赶上去宜昌的班车,人已经一半变了形,彻底没了脾气。上了车,吕林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窗是好窗,就是差块玻璃。咋整?告诉司机?司机也没可能现在去买块玻璃给安上;换座位?还有十几人站着呢。好在这点小事情还难不倒他,转眼就给解决了——吕林用自己的背包堵在那里,然后脑袋靠在上面——多好一靠枕啊。等汽车上路了,他发现这脚下又出来了个问题。座位正好在后轮上方,那个突起的盖子有个不大不小但又细又长的缝隙,冷风就从这个地方进来,车速越快这风也越大。他赶快用另一个行李包来挡一挡,虽不能完全搞定,好在还能忍受。这个司机也够吊的,态度虽不算很差,可途中停车的次数也太多了,吃个午饭也用了一个半小时。吕林看到司机在那饭馆轻车熟路的样子,便猜测他是不是跟那老板娘有那么一腿。只是,本来只要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就这么折腾了十来个小时,才到宜昌,现在吕林是又冻又饿,精疲力竭,人也彻底变了样。
实话说,刚才那个汽车司机还算是个好人,答应在路边给吕林停车,让他提前下来,要不到了长途车站,他还得往回多走一两里路呢,得多消耗多少卡路里呀。想到这里,吕林对司机就心生感激,原先对他的一点气也消了。——说不准还有那老板娘的功劳呢。想到这,他禁不住又暗笑了一下。是啊,想想这司机,这老板娘,还有他自己这个“风雪夜归人”,在这大雪天的,谁都不容易啊。
吕林住的是单位分配的集体宿舍。宿舍楼位于宜昌原某个军队驻地内,当初厂里告诉他们说那里以前住在的可都是营团级干部,意思就是吕林也正在享受营团级待遇了。吕林一直不知道那个军方机构的名字,只是道听途说地了解到,由于八十年代大裁军,这个驻地撤消了一些编制,撤走了一拔军人,空出了一些宿舍。于是他们厂就租下两栋楼,给职工当宿舍。这个驻地坐落在一个南北走向的小山丘上,与夷陵师专比邻。驻地面积很大,沿山脊的一条马路把营地分为东西两半。宿舍就在西面的山坡上,跟坡下的夷陵师专仅一堵围墙相隔。夷陵师专不大,四围全是高墙,没有后门,只有一个开在南面的校门,象一个原始的腔肠动物,每年都从那个单口忙忙碌碌地吐纳着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把那些怀着理想和热情的青年吞进来,“消化”三年,美名曰培养,三年后贴个教师的标签吐出去,那时被吐出的却早已激情不再,个个目光呆滞,表情严肃,俨然一副人民教师的面孔了。
从吕林下车的东山大道路口到宿舍,直线距离并不远,但中间隔着这个单口动物,所以吕林不得不绕个圈子才行。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是绕小圈,沿着路口旁边的铁路线向北走,先绕到夷陵师专后面,然后向东拐上一条崎岖的山野小径,就可以从驻地侧门到宿舍楼。另一个选择就是绕大圈,走驻地正门。先经过夷陵师专的那个大嘴巴,接着向东走几百米,到驻地大门,进门后再继续沿着驻地内唯一的那条马路向前走到底,再左拐下坡到宿舍楼。在这风雪夜,吕林还是选择了绕大圈走正门,尽管要比绕小圈走侧门远得多——因为他实在不愿冒着掉到雪窟窿里或崴脚断腿的危险。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住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的美丽的草原。”走着走着,吕林就忍不住扯开喉咙狂吼起来,唱得声情并茂,哪怕没人鼓掌也没人喝彩。
这时候唱一唱齐秦这首《北方的狼》是再应景不过的了。这首歌在八十年代底的中国大学校园里很是流行。那年头在校园里,是人不是人——当然主要是雄性动物——都会用副破嗓子借这首来发泄一下狼的感觉。尤其是在男生宿舍的水房里,经常可以听到狼声此起彼伏:夏天时用以表达那种爽快淋漓的快感,秋冬时则有助于驱赶那考验意志的冷冻。更有甚者,还会在“狼”前面加个“色”字——体内那股按捺不住的渴求,便就此显明了。如果那时有什么“金曲排行榜”,毫无疑问,齐秦的这首《北方的狼》绝对会独占水房金曲排行榜榜首若干年。
此时,吕林在这风雪夜里独行,他唱着唱着,就越发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匹走在茫茫雪地上的狼,饥饿,孤单,迷茫,跋涉千山万水,就为着一个传说中的草原,为了一个美丽的梦想。可是,他不知道,那个美丽的草原到底在哪里呢?
等吕林回到宿舍,已经快是凌晨一点了。宿舍里空无一人,他的那些个室友春节探亲,还都没有回来呢。宿舍在四楼,也是顶楼。这是老式的两房一厅,没有任何装修,就是大家常说的“裸房”,一丝不挂。地面是水泥地面,起灰的那种;墙是石灰墙,脱灰的那种。靠门口是个狭小的蹲式厕所,没有窗户,没有排气扇,便后需要自己舀水冲,绝对不能叫卫生间的那种。厕所通量太小,通风又差,一遇到某个狠人干大事,就会臭气熏天,还常常会引起梗阻。所以吕林他们就定了个规矩,在这里只能来小的。如果谁来大的,就会遭到大家的齐声臭骂——因为实在太臭了。厨房也是“三无”产品,没有橱柜,没有灶台,没有炊具,只有一个砖头水泥砌成的水池和一个水龙头,唯一的电器是那只悬挂在中间的二十瓦电灯泡。这个厨房实在没什么用处,吕林他们就开发了一些新的用场,用一个塑料管子把水龙头的水引出来,另一头用细绳系在电灯线上,这就成了他们的淋浴设备,只是永远只有冷水,所以这个设备也只在夏天才派得上用场。想一想这种团级待遇,吕林他们就替那些团长政委们叫屈;可再一想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还住过茅房睡过窑洞,他们也就心安理得了。
这个号称两室一厅的套房的确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间靠里,在房子的西南角上,须由厅入。小间靠外,有个朝西的外阳台。吕林和安仔住在大间,小乔和大胡则住在靠外的小间。两个房间的摆设基本一样,两张单人床和两张小书桌,外加墙角里堆放的箱子和永不消失的脏衣物,整个就是典型的大学生宿舍。 他们四个都是武汉大学的,吕林、小乔和安仔是生物系的,只有大胡是环科系的。 因此,对于这个集体宿舍,当初小乔就有他的说法:“这就是把武大樱园的宿舍搬到了宜昌,中间插住了个环科的——我们都他妈的延期两年毕业,仅此而已!”
客厅不再是客厅,也摆了两个单人床,住着另外两个与吕林他们同时分配来的学生。那两个是宜昌本地人,离家也近,周末和节假日都会回家,只是在平时住在这里。当初分宿舍房间的时候,那俩也试图住大间,被吕林大声吼住了:“你俩想住这里呢,就老老实实呆厅里;不想住就滚蛋,别没事找麻烦”。那两个体格瘦小的本地学生立马被镇住了,因为在吕林说这话的时候,旁边还站着另外三个帮腔作势的家伙。明摆着的事实是,吕林这四个来自武汉大学的家伙,事先都已经瓜分了这两间卧室,当然不会容忍别人来抢的。这两个本地小子还算明白人,知道实在斗不过这四个“武大郎”,不管数量上还是质量上,自己都是明显劣势,简直是没可能争赢的,干脆也就放弃了。但因为有此一争,在随后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吕林和他俩之间都是形同陌路,互不搭腔,几无来往。后来,吕林也觉得当时自己的确太霸道,又看他们人还本分,就主动跟他们示好。从那以后,虽说不是同道中人,大家倒也相安无事,相处得还算融洽。
吕林抖落身上的雪花,回到屋里,竟不再觉得冷了;他知道并不是房间多暖和,而是归功于将近一个小时的跋涉所产生的热能。此时他只是感到饿。谢天谢地!他发现电炉子还能正常工作。电炉子是极其简陋的那种,只有一条裸露的炉丝盘在底座里,但功率很大,有一千五百瓦。看着炉丝慢慢变红,发出咝咝的声响,此时他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艳丽最好看的色彩和最美妙最动听的音乐。于是吕林煮吃了两袋快餐面,又烧了一锅热水洗了洗脚,人顿时感到暖乎乎的,连睡意也没有了。然后,吕林点上一根“小溪塔”,到阳台上去欣赏宜昌的雪夜景致。
宿舍楼在山坡上,地势很高。白天站在阳台上,近可以俯视坡下的夷陵师专校园,远可以眺望宜昌城和永远都是船流不息的长江。雪还在下,风却已经是微风,透露着可以承受的凉意和春天即将来临的气息。夷陵师专已经开学,这雪夜却用静寂掩盖了应有的骚动,整个校园安静地笼罩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依稀有三两盏灯光,从窗户泄露着室内正在发生的故事。
雪夜里的宜昌安详朦胧,令人琢磨不透。仿佛是一个不太合群的少女,宁静而且神秘,你想去亲近她,却不知道如何接近。远处错落有致的楼房和若隐若现的灯火,偶尔有两声烟火炮竹,还在挽留人们慢慢散去的节日气氛。江面如被浓雾包围,几束探照灯光试图冲破雾气,虽明显不可为,但也增添了天空的那种迷离的色彩。间或听到的轮船汽笛声告诉人们,这里还是那条中国第一的黄金水道。
宜昌位于长江三峡出口,古时称夷陵,得名于“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长江东出西陵峡后,接着就向南 拐了个弯,水面渐阔,趋于平缓,甚至在江中冲积出一个洲坝来,著名的葛洲坝水利工程就建在这个洲坝上。两岸山势欲去犹存,延绵起伏,虽不再如三峡般险峻,却仍然不失山水景致。在东岸凭空出现的一片狭长平地,的确是个建城的好去处,据说这个地方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也不简单。
吕林还清楚记得,刚到宜昌那会儿,有天他们哥儿四个下班后回宿舍,走在那条山坡小路上,闲谈戏说这个长江边上狭长的城市,原创的一些让人捧腹的精辟比喻。大胡最先说他觉得这宜昌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瞎蹦乱跳的。小乔便借题发挥,说道:“我们才真是拴在这里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接着小乔说出他的高见:“长江是条大肥肠,宜昌就是附在肠壁上的大蛔虫。”大家评论说虽形象但有失文雅,再说好象位置也不对,因为宜昌并没有全泡在江里啊。
小乔有失文雅,而安仔却说的更为恶心:“就象是这块贴在臭水沟边上的浓鼻涕!”——“啪”,他做了一个音响伴奏的甩手动作,于是一团鼻腔分泌物划出一条曲线,急速飞到路边的水沟里——这也太夸张了!末了安仔还不忘加上一句道歉:“不好意思,没贴上。”搞得旁边的大胡追着直想揍他。
安仔说的是恶心了些,但是对我们的环境保护多有警示性啊。看看后来的长江,唉,几乎被他言中了。
受小乔的启发,吕林的比喻就中庸多了:“长江是宜昌赖以生存的血管,它就象吸附在血管上的一条大水蛭。”于是小乔不服,大叫道:“明显抄袭!严重抗议!你就不能来点带新意的?”
其实,宜昌依山靠水,风景的确不错。独一无二的三峡风光让宜昌名声在外,除了这个,宜昌也以盛产美女出名,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的故乡就在这里。想当初吕林他们毕业分配选择宜昌,这也算是个缘由。谁不想欣赏美女如云啊,最好再来个揽美入怀啊什么的,是不是?这可是他们哥儿几个的共同爱好啊。
想到这里,吕林心里就暗自乐了,却没注意手上的香烟都要烧到手指了。“唉哟”,吕林忍不住叫了一声:“看来是真要走火了么?”——他却不想是瞎想好事的报应。
这“小溪塔”烟是宜昌产的,那个烟盒包装跟“红塔山”简直像是一个妈生的双胞胎兄弟,不光是版面设计,连那个塔的位置和高度都差不多。字体也同样大小,也用的是行书,朱红色。一句话,不是圈中人还真搞不清谁模仿谁。可话说回来,这烟虽比不上“红塔山”,但也不算差的,也要两块钱一包呢。这次回家过春节,吕林带了两条回去,所剩无几。实际上,对吕林他们哥儿几个烟民来说,每月就那么一两百块的工钱,这两块钱一包的“小溪塔”也不可能是主粮。主粮是“一棵葱儿”——宜昌人对一块钱的叫法,到底是哪几个字仍有待考证——一包的“花好”,这个也是宜昌烟,跟“茶花”是一对孪生姐妹。
吕林他们四个武大郎,关系硬棒得自然没的说。自到宜昌后,总是形影不离。一起上下班,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打球,工作之余的活动基本上都不会落单的,很快在厂里就有了个不雅但也响当当的称号。最先是小乔听到这称呼的,那天回到宿舍他大声宣布:“知不知道厂里有人叫我们四人帮?每个人还都对号入座了。”他一阳指点向大胡,说:“大胡是姚文元,耍笔杆子的。”大胡听了哈哈大笑,心想谁会是江青?小乔然后指着安仔说:“安仔你是江青,小娘们儿。”安仔不乐意了,不甘心就此给他变了性,立马对小乔嚷道:“你才是江青。小乔初嫁了,就是说你。瞧你那嗓子,又尖又细,明显是小乔嘛。”吕林看着他俩斗着嘴,在旁边呵呵笑着,还没等小乔有机会说到他,就叫道:“争什么争?都不是什么好鸟。我才不跟你们同流合污,我嘛,老实人,不玩阴谋诡计,办事又让人放心,分明就是华国锋同志… …”大胡急急大喊道:“你们看这家伙想粉碎我们?——打死你。”大胡边喊边冲过来,双手作出要掐他脖子的钳子状。小乔安仔也一齐调头向吕林吼:“打死他,打死他。”一看形势不对,吕林赶紧抓起桌上的“小溪塔”,给每人递上一根,陪上笑脸,一边递一边说:“同志们误会了。我是华国锋同志——派来的,来看望你们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干部老上级老首长的。”大家哄堂大笑:“这还差不多。”
在那段非常岁月里,吕林哥们几个就这么穷快活着。即使在厂里遇到再多的烦心事,只要下了班哥儿几个在一起一乐呵一发泄,也就释然轻松了许多。
这年春节,吕林他们哥儿四个全都请了一个月的探亲假,回家过年去了。正常的话,这两天都应该回来了。元月8号到10号三天,吕林、小乔和安仔都参加了今年的研究生招生考试。在考试结束后第二天,因为顺路,他们三人还一起到沙市去看望新婚的大胡。大胡的大喜日子碰巧也是在10号,他在元旦前就早早回家准备婚礼去了。新娘他们都认识,跟大胡算得上青梅竹马,也是同年从武大毕业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这个从武汉大学管理学院毕业的堂堂大学生,竟然回到沙市下面一个叫九里滩的小镇上,给那些申请办证卖老鼠药的小贩盖图章。还记得那年头全国到处可见的摆摊卖耗子药的湖北佬吧,说不准那个摆在地摊上的许可证就出自她那里呢。可见人家湖北楚地的确是人才过剩啊。不过对她来说,虽然大材小用,倒也专业对口,总比一个学水利的分到他们厂清理下水管道强点儿吧。听说老德儿也去沙市参加了大胡的婚礼,所以吕林他们三个为错过大胡的喜酒而感到可惜。他们一路上又说,他们在考场上受煎熬的时候,大胡这家伙肯定正乐颠乐颠准备洞房花烛夜呢,恐怕心里早都没有兄弟们了,这反倒让他们感到可恨了。
吕林这次回安徽老家真正是休养了一个月。吕林家在皖东山区的一个小镇上,父亲早过世了,姐姐出嫁了,弟弟去上了军校,家里只有小妹陪着他母亲。吕林父亲是个外来户,因为能写会算,过世前在供销社做会计。父亲嗜酒,脾气也坏,醉酒之后常拿母亲和子女出气,吕林就没少挨他的打。也是因为醉酒的原因,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夜他父亲跌倒在雪地里就再也没有站起来。母亲是地道的农村妇女,目不识丁,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经常坐在墙角里流泪。在吕林的儿时记忆里,家庭少有欢乐,总是阴云密布的样子。这也给了他一个叛逆的性格,他鄙视父亲的暴戾,也反感母亲的软弱,乃至厌烦所有的管教约束,这样他在学校里的功课成绩自然不会好。在父亲去世的那年,家里突然没有了支柱,也少了经济来源,姐姐不得不辍学,初中没读完就回家帮母亲带弟妹干家务,吕林也突然醒悟过来,明白了作为家中长子的责任,发愤用功,成绩扶摇直上,不但考进了六安最好的高中,后来还考进了武汉最好的大学,给母亲增添了笑容,也算是荣宗耀祖了一把。只是当初选择大学的时候他死活不肯去军校,这让他母亲唠叨了很久,尽管他知道这可以让他母亲省去很大的负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他这里是不适用的,譬如去年他就让他弟弟去报考了军校,还再三说明参军光荣的道理。
去年春节吕林没有回去,母亲一直挂念着。这次一回到家,母亲一早就在张罗,姐姐也带着小外孙年前就来看他了。弟弟随后也从学校放假回来,憋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跟他说些学校里的他一点也不觉得新鲜的新鲜事儿。妹妹也读高中了,懂事不少,追着问他什么时候把大嫂带回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着实让他感受到和睦家庭的那种幸福。只是因为工作上的不如意,加上前半年研究生考试的辛苦准备,吕林实在觉得很累,只想自己好好地休息休息,也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认真思考一下将来,何去何从。好在家里亲戚不多,免去了奔波应酬之苦,只跟最要好的中学同学小聚了一下,倒是帮小妹恶补了不少功课。离开家前,吕林已经定下打算:考上研究生就去读书;如果考试失败,夏天就南下广东去闯荡;底线是,只在宜昌呆两年。
吕林这次在家一个月真正是养精蓄锐。吕林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差,现在整个人不但恢复了元气,甚至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状态都好,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似的。这不,虽然经过了一天的旅行,虽然现在已经快到凌晨两点,他还能毫无睡意地在阳台上看雪飘过呢。
考试已经结束,可以暂时告别书本,只是如何打发即将到来的这个半年时间,他还没有什么想法。他觉得英语这玩意儿似乎还得加强,不管以后读研究生还是去打工闯荡,英语都是不可缺少的,即使不怎么喜欢它。吕林一直纳闷,这种字母排列组合形成的语言用于数学计算还挺有优势,怎么就能用于表达人丰富的思想感情呢?不管怎么说,这以后麻将要少玩点,还是跟大胡和老德儿他们多学学这个“鸟”语吧——说不定能在学鸟语的时候碰上个“花”香呢,就更妙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检查了手指间刚换上的“小溪塔”,悠长地吸了一口。
雪还在下。在阳台上呆久了,吕林还是感到些许的寒意。他回到房间,在羽绒服的外面又加了件军大衣,把黄家驹的一盒新歌磁带换到单放机里,吃了两片饼干,又回到阳台上,继续这个难得的雪夜遐思。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著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单放机里正是《海阔天空》。听着这首荡气回肠的歌曲,想着自己坎坷的经历和未卜的前路,吕林心中产生那种出强烈的共鸣,禁不住有流泪的感觉,以至让他惊讶不已:“难道这歌就是为我而作的么?”
吕林就这么一个人,在雪夜里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直到凌晨三点,他才回到房里,倒在床上,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要是在两年前,吕林做梦也想不到他现在会呆在这个城市,在这么一个寒冷的雪夜里,思考着怎么能早日逃离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