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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媽媽來看我(一個真實的故事 )

(2013-03-20 13:14:00) 下一个

三十年前,我在大学念书,我常常去台北监狱探访受刑人,我还记得那时候,台北监狱在爱国西路,我们的办法是和受刑人打打篮球,同时也和一些人聊聊天。

当时,有一位黝黑瘦高的受刑人,似乎和我谈得来,他很喜欢看书,因此我就设法送了很多的书给他看,我发现在眾受刑人中间,他所受的教育比较高,他是台北市一所有名中学毕业的,比我大七、八岁。受刑人每星期大概可以有三次见客,我去看别的都会吃闭门羹。可是这位受刑人,永远可以见我,至少我从未吃过闭门羹。

他常在我面前提起他妈妈,说他妈妈是位非常慈祥的女性,他说他妈妈常常来看他,都会吃闭门羹,可是我始终不太相信这一点。

这位受刑人当时所住的地方其实是看守所,没有定罪的受刑人都关在这裡,审判终结的人才再换到其他的监狱去。我的这位朋友有一天告诉我,他要搬家了,因為也已被定罪,要正式服刑了。我这才发现他有军人身分,大概是在服兵役时犯的罪,所以要到新店的军人监狱去服刑。

当他到新店的军人监狱去服刑时,我也成了预备军官,我在台北服役,週末有时会去看他,我记得要去新店的军人监狱,要经过空军公墓。再经过一条大树成荫的路,军人监狱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有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被禁止接见,我和警卫打打交道,发现大概一个月以后才可以看到我的朋友。一个月以后,我终於看到他了,这次他告诉我一个很可怜的故事。他说他在服刑期间做工,也赚了一些钱,我记得那个数字实在少得可怜,可是这是他全部的积蓄,因此他一直偷偷地把这几十块钱放在一个很祕密的地方,没有想到他的某位长官把他的钱偷了,我的朋友一气之下和他的这位长官大打出手。

各位当然可以想像我的朋友的悲惨遭遇,他这种犯上的事情是相当严重的,他被人在晚上拖到广场去痛打一顿,事后他被关在一间小的牢房裡,而且二十四小时地带上手銬。

我的朋友告诉我这些事情时留下了眼泪,我们谈话的时候,旁边总有一个身强体壮的兵在旁听,说到这些事,我记得那个兵面无表情地看著远处,假装没有听到。

忽然我的朋友又提到他妈妈了,他说你如果看到我的妈妈,一定会比较看得起我,他说他常常感到百念俱灰,可是一想到妈妈,他心情又会比较好一点。

既然他一再提起他妈妈,我就问了他家地址,然后我在一个星期六的黄昏,骑了我的老爷脚踏车,到他家去看他的妈妈。

他的家在现在的忠孝东路,在当时,那条路叫做中正路,我发现他的家好远,快到松山了。房子是典型的日式房子,附近每一栋都一样,显然是中低层公务员宿舍。我穿了全套的空军少尉制服,很有礼貌的介绍自己,也报上我朋友的名字。

这家人好像有几位比我还年轻的小孩,我被安顿在他们大约两三坪大的客厅裡坐下,我记得这个客厅布置得极為简陋,只有几把破旧的椅子,我坐下以后,发现气氛有点不自然,而我很快地明瞭这怎麼一回事了。

我朋友的爸爸进来了,他们父子很相像,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他早已不承认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因為他简直不能相信,他们家会有这种丢脸的儿子,所以不仅他早已不和他儿子来往,而且也一直禁止他家人和他来往。自从他进入了监狱,他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和他来往过。

我立刻想起,怪不得我一直可以见到我的朋友,原来他的妈妈事实上从来没有去看过他,他说「我的妈妈来看我」,只是他的一种幻想而已。

也看到了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是个典型的中国女性,瘦瘦的,个子相当矮,衣著非常朴素,她始终没有讲一句话。

我却不管他爸爸怎麼讲,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全家人,我的朋友是非常想念他的妈妈。可是这位严厉的爸爸却暗示我该滚蛋了,我想亏得我穿了空军制服,而且自我介绍过我是台大电机系毕业的,否则我早就被赶出去了。

我以非常失望的心情离开他的家,他的爸爸在门口还提醒我,以后不必再来了。

可是我的脚踏车才到一转弯,我就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的一个妹妹匆匆赶来,叫住了我,他的妈妈跟在后面,她要知道如何能找到她儿子,因為她要去看他。我赶快告诉他们,如何到新店军人监狱,她们以最快的速度谢了我,马上赶回家去。

当时天色已黑,我所在地方是个很冷静,而且几乎有点荒凉的地方,四週都是一些木造的日式房子,每栋房子都有一个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现在每家人都点上了灯,我可以感到家家亲人团聚的温暖,我知道我的朋友和他母亲,即将真的见面。我真的感到在冥冥之中,一定有一个上苍在安排一切,而我正是祂所选的一个工具。

果真,我不能看我的朋友了,他从监狱中写了一封信给我,告诉我他和他母亲见面。而我开始办理退伍手续,準备去美国念书,临走以前,我又和他见了最后一面。这次他胖了,也有了笑容,他说他妈妈常送菜给他,所以他胖了一点,他也告诉我他家裡弟弟妹妹考各级学校的情形。

最后他问我退伍以后要做什麼,我说我要去美国念书,忽然之间,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说:「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感谢你这些日子来看我,也使我和我家人团圆,遗憾的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友谊从此会完了,因為你将来可以在社会上,一步一步地爬上去,而我却是一个犯人,我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大,我们不可能再继续做朋友的。」

他又接著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索性专门留下来,终身為我们这种人服务?」

我默然无语,我的虚荣心使我不肯放弃追逐名利的机会,三十年过去了,我始终為我未能终身為受刑人服务惭愧不已,每次我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反而使我更感到良心不安。

我在此谢谢我的这位朋友,他使我感到我这一生没有白过,我现在至少可以骄傲地告诉我的女儿,「你的爸爸曾经做过好事」。我已五十多岁,我的朋友恐怕已是六十岁,希望他能知道,他对我讲的话,对我影响之大。我之所以决定离开美国,回台湾来服务,也多多少少因為他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留下来?」这句话。

世界上有很多职业,要做得非常好,才对社会上有影响,我常想,一个平庸的舞蹈家就搞不出所以然来,可是做母亲,就不同了,即使做一个平凡的母亲,一样可以对社会有非常正面的影响。

我希望有一根魔棒,一挥之下,天下的母亲都是平凡而慈祥的好母亲,我相信我们的监狱会因此空了一半,我再挥一下这支魔棒,我国有几万个义工肯替监狱裡的受刑人服务,我相信我们的监狱会更加再空了一半。

文 / 李家同,曾任台湾暨南大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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