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革爆发。当时,我正读小学二年级。虽然我和爷爷奶奶偏居四川成都,但火药味已经在空气中蔓延。大街上,大字报铺天盖地,打倒刘邓陶(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的标语无所不在,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四处可见。时任学校少先队大队旗委的我觉得红卫兵很威风,于是和小伙伴相约去参加红卫兵。可惜小伙伴出身资本家,不够格,我年纪太小,人家也不收。我不死心,转身又去参加红小兵,也因年纪太小被劝回。我舅舅为了鼓励我的 “革命”热情,带我到他就读的成都工学院。见他们刻钢板,印传单,我十分兴奋,也抓起滚筒印出了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我回家路过市中心春熙路,正遇到红卫兵在撒传单,振臂高呼:“炮轰西南局!打倒李井泉(时任中共西南局书记)!”看到五彩缤纷的传单漫天飞舞,我十分好奇,顺便揣了几张回家。爷爷奶奶看了,十分惊恐。不日,舅舅大串联在天安门接受毛主席检阅后来,带回六必居酱菜和窝头。面对久违的家乡美食,爷爷奶奶却没兴致。
没多久,红卫兵从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发展为抄家、打人、毁物。附近的一个个大宅子里时不时有大卡车开出,车中满载抄家物资,车上挂满各式鸟笼。爷爷奶奶惊慌起来,奶奶悄悄将几十年积攒的细软埋了起来,爷爷将自己和蒋介石的合影,蒋介石赠送的中正剑,以及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墨迹统统销毁,还专门将派出所的户籍请到家里,请他看家里还有哪些东西属于“封资修(封建,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应该扫地出门。随着文革的步步深入,爷爷奶奶越发忧虑起来。
一个星期天上午,爷爷奶奶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我正在抄写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突然,房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群着军装带红袖章系军用皮带的红卫兵小将冲了进来。领头是附近民办中学高中生,身材高大的她看见我在抄写毛主席语录,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不要怕,有党中央毛主席给你撑腰。”然后,她宣布根据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对爷爷奶奶抄家。她喝令爷爷奶奶退到一边,带领手下将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往外搬,不一会就装满了一大卡车,爷爷奶奶一生积攒的字画古玩一件不剩,连大小桌子都尽数搬走。奶奶酿一手好醪糟,醪糟里面插几根甘蔗,酿出来的醪糟特别甜。有几个男红卫兵看见家里酿有醪糟,骂骂咧咧地说反动分子还要吃醪糟,抓起一把土就撒在里面。一个男红卫兵更是一把拽走了我的红领巾,说我没资格佩戴。临走,红卫兵又将爷爷押去附近的街道办事处交代问题。
这时天色已晚,我和奶奶仍饿着肚子,隔壁刘阿姨见状送来一碗面条,奶奶翻出一只包装用的木箱当饭桌,好歹让我填了填肚子。刘阿姨膝下无子,视为我己出,我父亲——我爷爷奶奶的独生子也远在重庆,爷爷奶奶也视阿姨夫妇为己出,两家关系十分亲密。
天黑尽,爷爷还没回来,奶奶十分担心,让我去探个究竟。我悄悄溜进附近的街道办事处,看见平日里高大威武典型军人形象的爷爷正低着头,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奶奶听了老泪纵横。
第二天上午,我见我家大宅门两旁各贴出一张抄家通告,一张是关于爷爷的,称他是反动军官。。。。。。另一张是关于奶奶的,说她是地主子女。
我爷爷年轻时从军,考取成为国民党军队第一批汽车驾驶兵,后官至新疆公路局,滇缅公路管理局局长,军衔为上校技正。按说,爷爷对共产党无仇。在新疆公路局局长任上时,毛泽东之弟毛泽民曾邀爷爷加入共产党任新疆儿童福利院院长,爷爷一贯远离两党纷争,婉言谢绝。后来,我爷爷接济过在新疆的亲共人士。当时,赵丹等进步人士被新疆军阀盛世才释放,却无法去到陪都重庆。本着都是内地人,我爷爷施以援手,送给每人一件皮大衣,并派军车送到内地。
算起来,我奶奶也对共产党有恩。奶奶家本属当地大地主,家有四合院七间,外有高墙拱卫,墙上有城垛,并有人守楼护院。抗战时,共产党游击队被日本鬼子追急了,逃进我奶奶家,她急忙让他们藏进家里藏宝的夹层墙里,得以逃脱。
1949年解放前夕,爷爷奶奶移居四川成都。爷爷奶奶住在陕西富商赠送的大宅院里,以拉板车为生。爷爷为人行侠仗义,乐善好施,自己和奶奶住在宅子里的舞厅里,把隔壁房间让给刘阿姨夫妇住,又将前后院其它十几间房免费给其它人住。后来,爷爷更是将前后院奉献出来,供街道办起塑料厂,这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成都塑料厂,他自己也在厂里当了一名小小搬运工。然而,抗日有功也好,对共产党有恩也好,献出宅院也罢,都不能阻挡红卫兵小将抄家的步伐。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被抄家是因为隔壁刘阿姨丈夫告密。文革让他人性发生变化,竟悄悄向街道举报了爷爷奶奶的历史问题,引来了抄家队伍。
家被抄后,爷爷奶奶担心我受冲击,急安排我回重庆父母家。回到父母身边不久,成都就传来噩耗,奶奶离我去了。奶奶一辈子当大家闺秀,胆小怕事,抄家后成天惊恐不安,再加上最疼爱的孙子又离开了她,于是便悬梁自尽。
爷爷奶奶抄家后次日,中央文革下令禁止抄家,但抄家一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痛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