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融融的阳光照在韦若昭身上,此时她正和碧莲并肩坐在荣枯酒店的屋顶。暮春的正午已经很热了,体态丰腴的碧莲很快便香汗淋漓,韦若昭有些过意不去,便道:“碧莲姐,你去忙吧,不用特意陪我。”
“没事儿,”碧莲嘻嘻笑着,“反正下头有阿得他们呢,这么好的天,我也得空歇一歇,咱姐俩说说体己话!”
听碧莲这样说韦若昭也不好拂她的好意,但她知道一定是独孤仲平授意碧莲这样做的。自从她醒过来,碧莲便找各种理由守在她身边,除了睡觉,几乎不给韦若昭任何独处的机会。
金鳞似的日光洒在连绵起伏的屋顶上,远处的巍峨宫阙与连绵群山在湛蓝的天穹下遥遥可见。韦若昭不禁叹了口气,他们一定是担心她胡思乱想,可这样真的有用吗?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被姚琏活埋的场景便会不可抑制地在脑海中浮现,那时她躺在冰凉的墓穴中,泥土带着湿气、腥气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寒冷、绝望、无助……可当她最后望见姚琏,望见他眼睛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就这样死去未尝不是件幸福的事,就算自己只是替代品,可至少也曾得到过一份如此浓烈、真挚的爱。
“对了,你不是喜欢猴子吗,你师父托一个朋友从剑南弄来一只,可机灵了,一点不比小乖差。要不我让他带来你瞧瞧?”碧莲看出韦若昭神情有异,赶紧岔开话题,想逗她开心。
韦若昭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我不需要他这样特意对我好,他的心思我明白。这原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我自己受,不怪任何人。”
“怎么不怪,都是姚琏那个畜牲害的你,”碧莲一脸忿忿,“等他受死的时候,我们都去啐他几口,替你出气!”
“不,你们不了解,其实琏弟也蛮可怜的。他是个重情重意的人,本只守着祖业养花赏花,只是邂逅相遇了一个绝色的婷姐,他们心志相通,两情缱绻,可婷姐不幸病亡,琏弟用情太深,一直想不开,这才走了偏,而且也是他遇上了一桩奇事……”
碧莲当即伸手去摸韦若昭额头,惊诧道:“哎呀,妹妹,你还是没醒过来啊,这些都是他跟你说的吧?”见韦若昭点点头,碧莲顿时大叫起来:“他的话怎么能信呢?”
“我又不傻,哪些是他的瞎话,哪些是动了心说的,我怎么辨不出?”韦若昭说着说着神情有些哀伤,“他把婷姐埋在园子里,谁想不几日,那地上竟长出了一棵奇花,也就是银翼仙子。可后来仙子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委顿下来,琏弟觉得仙子是婷姐托生,实在不忍心看着仙子死,这才取处子去供养的。”
“哟,他杀人还有理了?”碧莲气得直摇头,“他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我也知道他杀人是不对的,可到底是为了一份真情。碧莲姐,我不清楚大唐律的条条,要是我替琏弟做个证,他们能不能量刑的时候宽宥些?”
碧莲惊讶得几乎跳起来,叫道:“妹妹,你真是疯了,怎么回护起害你的人了?”
“毕竟他不是有意要害我的……”韦若昭低声叹了口气,她想着解释是没有用的,碧莲接受不了这些,而要是独孤仲平的话,他又能不能理解这些呢?
碧莲见韦若昭脸上又出现愁绪之色,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想了想,又道:“要说,你师父对你可是真不错。你不知道,那几天你没回来,他有多着急!”
碧莲原以为韦若昭听了这话会高兴起来,却没想到韦若昭只淡淡一笑,道:“姐姐,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师父是个好人,可你说要是抓人和救我,只能顾一样,他会选哪个?”
“傻妹妹,当然是救你了,他那天不就是那么做的?”
“要不是他那天带人来猛砸门,琏弟不会对我那样的,琏弟是害怕了,”韦若昭想起那时的情形,“不过,我不怨师父,毕竟师徒一场。”
“我的天,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这牛角尖钻的,真服了你。”碧莲彻底没了辙,只能一个劲儿摇头。韦若昭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道:“碧莲姐,再过两天,我可能就不在你这儿住了。”
碧莲登时一愣:“怎么?你要走?”
“我想把金吾卫的差事辞了。”
“那倒是应该,这差事本来就不是你这样的姑娘应该干的,”碧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倒好,捡了条命又把魂丢了。要说这回也真悬,要不是那姚琏把画放到我这儿寄卖,还真找不到他呢!”
韦若昭只一笑,叹道:“琏弟就毁在一个情字上,这世上用情太深的人都没好结果。”
这姑娘平日里这么聪明,可今天怎么就说不通呢?碧莲一脸无奈,道:“反正好也罢坏也罢,等明日在城南把姚琏这么一咔碴,这些烦心事也就都了了!到时候你要是愿意,我陪你去城外找个庄子,住上一阵儿,好好调养调养!”
“什么?你说后天就要把琏弟给……”韦若昭不禁惊讶地看着碧莲。
碧莲点点头:“判了腰斩,原本还要拖些时日的,听说是那位崔侍郎坚决不答应拖到秋后,于是就定在明日了。”
“这,这不公平!”韦若昭忍不住大声抗议起来。碧莲听了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他身上那么多条人命,没千刀万剐就算是便宜他了!”
韦若昭一时语塞,眼眶却已忍不住红了。碧莲见状也不由地尴尬起来,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劝韦若昭宽心,反倒是韦若昭先恢复了常态,拉起碧莲的手,微微一笑:“碧莲姐,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随着暮色降临,本就暗无天日的牢房顷刻间便已陷入了一片黑暗。
借着远处炭盆里鬼火似的火光,可以看见姚琏就坐在黑暗潮湿的单人牢房内,往日洁净的白衣有些脏了,形容、头发也邋遢了些,而一双眼睛却还是明亮而有神的。
一阵轻盈却急促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姚琏脸上顿时扬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
来人正是韦若昭,此时她已经换上了那身黑色的金吾卫制服。韦若昭听到姚琏的声音有些惊讶,道:“你猜到我要来?”
“不错,”姚琏浅浅一笑,“你一定会来,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算了吧,你只不过是在这儿等死罢了。”
“我是在等死,可我知道,韦姑娘会想在我死之前,再看她的琏弟一眼,我就算有千般罪恶,你多少也有些放不下,不是吗?不然你不会黑灯瞎火穿着这身难看得要死的黑皮,混进这死囚牢里来。”
韦若昭被他言中,顿时矮了气势,嘴上仍勉强撑,道:“我、我是想看看现在你落到了哪步田地,因为在我们俩之间,不管怎么说是我赢了。”
姚琏却不以为然地一笑,锁住他手足的粗大铁链发出一阵哗哗声响:“这就是我要的,有你们这些人一边骂我是恶魔,一边又在心里想着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韦若昭不禁打了个寒战:“你……你就是个恶魔!”
姚琏听了这话顿时哈哈一笑,起身来到牢房的木栅门边。姚琏道:“你恨我吗?”
“当然恨,我恨死你了!”韦若昭突然愤怒起来,“知道吗?你马上就要被腰斩了。”
“我听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遗忘,是忽视,这些天你一直在恨我,对吗?”姚琏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我猜,你其实很想知道,如果那天,要不是金吾卫的人闯进来,我还会不会把你埋到土里……”
“你会吗?”韦若昭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期许,她虽然很讨厌被人猜中心思,但这个疑问几日里确确实实始终萦绕在她心里。
“不会,”姚琏的回答却是迅速而笃定的,“我会相信你就是我的婷姐,婷姐就是你,我怎么可能对婷姐那样呢?”
韦若昭不觉面色一红,再看向姚琏的目光已经充满了温柔:“你别说了……”
姚琏却还在继续,笑着说:“知道你哪里和婷姐最像吗?眼睛,你们的眼睛都很美,美得让人心醉,也许婷姐真的借了那个其实叫陈绿珠的身子,还魂而来。只是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连婷姐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韦若昭终于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琏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想办的,就告诉我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姚琏用手在自己的腰间比划一下腰斩的动作,铁镣再次发出糁人的响声,“不过,倒是还有一件事”他说着朝韦若昭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一点。
姚琏隔着栅栏对韦若昭一阵耳语,韦若昭听了却啜泣得更加厉害,半晌才哽咽道:“好,我答应你……不过,这不是韦若昭,也不是陈绿珠帮你做的,你就当是婷姐好了。”
“谢谢。”姚琏深情地注视着韦若昭的眼睛,“明天城南独柳树,你来吗?”
“不,不……”韦若昭支吾着,继而转身逃也似的朝远处跑去。而姚琏注视着她的背影,嘴角渐渐扬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韦若昭离开大牢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荣枯酒店,而是来到右金吾衙门一所偏僻的屋舍前。这屋子坐落在衙门深处一处极不起眼的地方,看上去不过是间简陋的仓库,门前却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士。
韦若昭信步走到门前,道:“你们把门打开,我进去瞧瞧。”
站岗的卫士认出韦若昭却是一愣,其中一个道:“韦姑娘您一个人进去?听说这妖花十分厉害,要不还是禀报一声大人……”
“以讹传讹,你们谁见过这朵花?”韦若昭却不能让庾瓒知晓此事,便故意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再说了,大不了就是一朵花,能厉害到哪儿去?你们好生在这儿守着,我看一眼就出来!”
金吾卫士们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上前将上了锁的房门打开。韦若昭闪身进了屋,又迅速地将门关上。韦若昭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否则会引起守卫的怀疑,而她此行的目的却不仅仅是要看一看银翼仙子。
被罩在一团黑布内的银翼仙子此时就放在屋角的架子上,韦若昭缓步走上去,伸手便要去掀那黑布,可真到了近前却又停了下来。
“你原本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韦若昭喃喃自语着,“还是和琏弟一起走吧!”
她说完将银翼仙子拿起来藏在自己宽大的衣袍下,接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