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初冬的深夜,本就不甚明朗的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着,借着灯笼那微弱的光,李秀一出现在鬼市附近一棵老槐树下。大树后的暗影中已经站着一个人,大半个身子缩在树后,只朝李秀一伸出一只手。
“带来了吗?”那人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几乎听不真切。
李秀一从怀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串铜钱放在他手中,而那只手只抖了抖,却并没有缩回去。李秀一于是又摸出一串钱朝他手中放去,对方这才缩回了手,但很快又伸出另外一只、朝着李秀一背向的方位遥遥一指。
“看见那个衣裳摊子了吗,一会儿有一辆马车停在那儿,上面下来的,就是了。”
说话的人一转瞬的工夫已经消失不见,李秀一却无暇关注他的去向,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摊子的方向。为了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李秀一早已将手中的灯笼熄灭。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往日里热闹的鬼市也变得冷清了不少,李秀一在寒风中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一架马车沿着窄路“得得”的疾驰而来。
李秀一当即集中精神,就看见马车果然在那摊位前停下,车夫下车、挑开车厢上的帘子,一个人影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那人影从头到脚裹在一袭长长的暗色斗篷里,是男是女、是胖是瘦看不清楚,但依稀能看出其背后耸起一块高高的鼓包。李秀一不由地喃喃自语:“方驼子,你终于让我找到了!”
那人这时微微侧过脸,借着朦胧的光线果然便是方驼子,他下了车便叫车夫驾车离开,自己则上前与那摊主低声交谈起来。因为距离太远,李秀一即便努力竖起耳朵,也听不见方驼子与摊主的谈话。而方驼子显然十分警觉,言谈间不忘装作有意无意地四下打量。李秀一急忙朝大树后闪身,等他再探出头来,却看见方驼子已经和摊主拱手告辞,朝窄道的另一方向走去。
李秀一当即疾步跟上。两人约莫隔着几丈的距离、一前一后地穿过鬼市,方驼子走得不紧不慢,还一派悠闲地边走边逛。李秀一却丝毫不敢怠慢,这驼子十分狡猾,前次便被他在街上走脱,他想着这一回决不能重蹈覆辙,前面的方驼子已经来到了一处颇为宽敞的空地,空地上搭着连片的简陋草棚,草棚里却聚拢了不少人,从热络的不绝于耳的吆喝、叫牌声,显然这是一处劳累了一天的苦哈哈们聚赌的所在。
难道方驼子是来这儿赌钱的?李秀一想想却觉得不可能,但见方驼子四下看看便一头扎进人最多的地方,李秀一不由地心生警觉,脚下步子也不由地快了起来,而那方驼子虽然身有残疾却脚程极快,在拥挤的人群中仿佛游鱼般左躲右闪、穿行自如,而李秀一与之相比便笨拙了许多,加之周遭纷杂而拥挤的人群,两人之间的距离眼看着越来越大。
李秀一心知这样追下去十有*会像上次那样被他甩掉,索性施展轻身功夫、腾空而起,在一阵阵惊呼声中凌空越过人群,直接落在了方驼子面前。方驼子见状自然大吃一惊,扭头便跑却被李秀一劈手一掌按住肩膀。
“方驼子,哪里跑?”
李秀一一声断喝,接着便一把将方驼子揪住转过身来。方驼子还要挣扎,李秀一手上使劲,只听得“嘶”一声竟将对方整张面皮撕了下来。李秀一见此情形自然大吃一惊,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所谓的“方驼子”根本是个相貌白净的年轻后生。愤怒的李秀一继而一把扯下后生身上的斗篷,那个驼背自然也是假的,不过是在斗篷下塞了件衣裳而已。
李秀一顿时气愤地一跺脚,挥手便给了那后生两个耳光。那后生一脸恐惧地分辨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个驼子雇我化了妆、往这鬼市上来的……”
年轻后生话音未落,“得得”的马蹄声就在这时再次响起,李秀一急忙循声望去,但见方才那辆马车就从不远处的人群外倏悠而过、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李秀一知道想要追上马车已是不可能了,不由地破口大骂:“混蛋!敢耍老子,有你好瞧的一天!”
而与此同时,荣枯酒店大堂里正是一片觥筹交错、沸反盈天的热烈景象。向来不怎么受欢迎的仵作许亮显然是今晚的重要人物,只见他坐在酒店中央最大一张酒桌的主座上,吆五喝六、神采飞扬,碧莲、独孤仲平以及韦若昭等人都围坐在他周围。
许亮拿起一只酒壶晃了晃,朝碧莲嚷嚷着:“喂,老板娘,你怎么看不起人啊?别再上这些二流货色了,快把你家最好的酒都拿出来,老子今天不会差你酒钱的。”
碧莲只白了许亮一眼:“你个死鬼,老娘是体恤你,最好的酒,说的轻巧,两壶就够你伺候一百个死人的。”
许亮顿时脸胀得通红,从怀中摸出两串沉甸甸的铜钱,扔在桌案上。
“什么话?伺候死人是老子的爱好,老子发财什么时候靠那个?瞧见没有?不到半个时辰,像这样的大串,老子就赢了它五对儿,请你们喝点好酒算什么?来,来,来,谁也不许少喝,不然就是不给我老许面子。今天咱们是不醉不算完!”
许亮说着朝众人举杯,众人也只好举杯相陪。
碧莲摇摇头:“真是见鬼了,也不知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既然这样,老娘也没有见钱不赚的道理。阿得,把最贵的往上搬,再给咱家荣枯树喝上两坛。免得等老许酒醒了后悔。”
“怎么会后悔?老子一贯这么大方!”许亮道,“对,对,荣枯树也要有份。你们别欺负人家不会说话,这些年它在这儿什么没见过?”
韦若昭这时凑近许亮,笑道:“你要是真大方,现在手上有了钱,不如先把欠我师父的还上?”
“急什么?”许亮再次提起酒壶,“你们不懂吧,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我哪天不朝他借钱,他求我还来不及呢。”
许亮这话顿时引起众人一片嘘声,独孤仲平顿时笑而摇头:“那算了,我还是求你先还我钱吧。”
“嘿嘿,我本来也想是先还上,”许亮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可这家馆子实在好赚,我现在手气又壮,不如用这些作本钱再搏它几把,等赚到了,我加倍还你就是。”
“加倍就免了,你朝我借钱到底谁求谁?”
“我求你,我求你还不行吗?”许亮赶紧讨饶。
独孤仲平原本就是和他开玩笑,听了这话也便没再说什么。一旁谷大厨的好奇心却被吊了起来,道:“喂,你说的这家馆子在哪?半个时辰就有这样大的进出?难道没有封顶数?”
许亮顿时点点头:“废话,有封顶哪能赚这么多?这可不是一般的地儿。”
众人见许亮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地都安静下来、注意着他。许亮见状不免有些卖弄地说道:“这个馆子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须是像我这样的老手,再由熟客引见,才能进去玩儿。里头的赌法也不一般,所有人单只围着一张桌子,看一个瞎子掷一枚大子儿,压正反,一翻一瞪眼,别提多刺激了!”
“瞎说吧你!”碧莲一听直摇头,“真有这么好玩的地方,我们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再说了,这注压得这么高,你有多少钱拿去输?”
韦若昭听了许亮的说辞却心生警觉,低声问独孤仲平:“师父,这是什么赌馆?朝廷不是规定天下设赌的每一注必须设封顶数吗?”
独孤仲平对此却显得漫不经心:“朝廷还规定不许杀人放火呢。他遇上的自然是那种没招子的地下馆子,弄不好还是骗钱的黑赌会,今天开,明天就兴许卷包袱跑路了也说不定。”
“那我们劝劝老许吧!”
“没用!”独孤仲平只摇摇头,“赌鬼进钱的时候比惊马还不好拦,等他吃了苦头就醒过来了,反正我也没指着他还钱!”
韦若昭还想说什么,阿得和另一个伙计已经端着几坛酒走过来。许亮摇摇晃晃站起来,率先打开一坛便往荣枯树下倒去。这一豪爽的举动自然引得众人叫好声不断,酒宴气氛再次热烈起来,韦若昭便也知趣地没再多说。
翌日,布政坊右金吾官衙院内,暖洋洋的太阳底下,一场激烈的斗鸡正在进行。院子里已经用砖石临时搭建起了一个半人高的圈子,圈子里两只毛色斑斓、喙尖尾长的斗鸡拍打着翅膀激斗正酣,而庾瓒、韩襄等人也自然分成两班,聚在圈外,为各自的斗鸡呐喊助威。
“上!上啊!”
庾瓒正弓着腰、撅着屁股趴在圈子边上手舞足蹈地看,冷不防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就在这时突然伸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庾瓒的耳朵。不等庾瓒反应过来,另一只同样白胖的手已经带着劲风扑过来,冲着庾瓒脸颊便是狠狠一耳光。
庾瓒“哎哟”叫了一声,醒过神来便要发作,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妻子裴氏。裴氏身后还跟着她娘家兄弟裴六以及一众家丁,个个气势汹汹、面目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