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的第一位清洁工是黎莹,她夹了一本教材,满手的粉笔灰,见到我吃了一惊:“你怎么回来啦?病好啦?”
我若无其事地说:“这不好几天没听见你的声音,心里不踏实吗?——其实也没病,在家培养培养气质。”
“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要出国,当然是准备追洋妞啦。”
“可不,本来是觉得越早准备越好。不想昨天接一电报,我的经济担保人吃饭不小心,让一根鸡骨头卡死了。我想来想去也想通了:洋妞有什么好?还是追黎莹同志吧。过两天分一套房子,那不更有希望了?”
“呸!房子分你,人家小姚这两天不是白白邀买人心啦?”
我心里“格登”一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小姚已经在做舆论准备了。幸亏小妖精还没叛变,假如她说“呸”,那就意味着她跟你还是一拨。假如她装出一副高傲的模样,那就意味着没戏了。
稳住了黎莹,我转而争取教研室的其他势力。制造四面楚歌必须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软硬兼施,明的暗的都用。不到两天,全教研室都知道了经济担保人进食时发生的不幸,大家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至少表面上都坚持了人道主义。那两天我犹如一个守灵人,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说:我要节哀顺变,分房的事,我可全仗您投那神圣的一票了。
外围的灰尘基本扫清,下一步是垓下之战。第三天上午,我站在宋胖子面前,运足了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真气,说:“宋先生,我错了。”
这句话的爆炸力很令人满意。宋胖子本来半闭着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听了这话,居然把眼睛睁开了。我接着说:“这几天把您的话翻来复去翻了很多遍,翻出一个结论:国一定要爱,汉奸一定不要当。”
宋胖子似笑非笑:“那出国——”
我抢着说:“出国也不提了。这个提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容易引起误会。我跟大伙儿说了,以后谁再说我出国就是骂我汉奸。”
“这么说是不是不够严谨?”宋胖子不愧学术权威,一脸的不相信。
“理论上是不够严谨,但能够表达我对自己的痛恨。”
“噢?”宋胖子拖长了声调,“是啊,理论是一回事,这个但是,但是这个——实际行动。”
狐狸进套了。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宋先生,我小图再也不做请客吃饭的口头革命派了,您不觉得我今天有点雄赳赳的吗?这是跟您请战。李白这么伟大的爱国诗人我们一定要下力地弘扬。我和小周商量了,这个工作不能光让您这样的老前辈受累!”
宋胖子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他显然挡不住了:“说不上受累,说不上受累,尽一点应尽的力量嘛——”
小周料得不错,我按预定方案,断然发起总攻:“这么办吧:您尽一点,我们也尽一点。让小周以一个学期的力量,翻译李白的蜀道难,外加古风!”
“嘿嘿,我就知道你是胡说!”宋胖子的脸变了,“出去!”
我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说:“我知道您是为他教的那门课担心。这事我们商量好了,那课由我来承担好了。拥护李白不能口头上说说就算完事嘛!”
这个表态大大出乎宋胖子的预料。他久久地研究我,使我感到仔细洗脸的必要。最后他字斟句酌地说:“这种精神我是支持的,但是一个人教两门课,教学质量能保证吗?”
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宋胖子看穿了我们的阴谋,但我知道这是到了有进无退的关键的时刻,所以我用了最诚恳的态度,以及最宫女的语调说:“宋先生,他的课我曾经教过一个学期,不会成问题的。您如果不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那对我的自尊心和积极性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宋胖子沉默极长的一分钟,然后说:“好吧,看在李白面上,我就冒一次险。不过,这还得系里批准。”
那一瞬间我心花怒放。两门课!在逐鹿的问题上谁再跟我比“贡献”无异于自杀。当然,分了房子之后,小周的课还是要完璧归赵的。下次分房,我也不能忘了这下死力的铁哥们。所谓系里,无非是走走形式,只要他宋胖子答应了,这套房子还有跑吗?
下边这一段有些难以张口讲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这个我的明白。但我修炼不足,道行不深,做了许多努力,还是没忍心对这一段进行任何文学加工。所以是用了新闻笔法,满足于把事实罗列出来。目的是使大家能了解这一段历史,而不是提供娱乐,这一点务请读的时候注意。
简单地说,两个星期之后我们教研室开了一个会。在会上宋胖子宣布了几件事:
第一,根据群众公议,教研室领导慎重研究:这次一间一套的房子,决定分给姚平同志。这里做一点解释,我们考虑了两个因素:一是道德品质和工作态度。小姚一贯安心本职工作(此处斜了我一眼),而且作风正派(此处斜了我和黎莹一眼)。二是将来职务和以往贡献。小姚以往的贡献不用我多说,至于职务,经学校批准,任命姚平同志担任本教研室副主任,协助我从事李白的翻译工作。
第二,我们教研室的小周同志笃信立志深造,已经在暑假期间办好了全部出国手续,上个星期他向教研室申请,我们考虑到他教的课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此处投我以微笑),批准了他的申请。不日他就要动身了。让我们大家热烈鼓掌,欢送小周同志(起立,全教研室长时间热烈鼓掌。小周同志则羞答答地站起来,娇艳得像个大姑娘)。
以下略去若干字——因为从那时起发生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不久,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攻击宋胖子事件的编造者便是小周;又有人说,我那天晕过去和小周有关。这种说法是不公正的。据医生说,那是神经过敏和过度疲劳所致,是在某些情况下人人都会有的一种自身保护性反应。
实际上我还是感激小周的,因为我醒来之际又是一个早晨。周围很安静,太阳和蔼地照着我。我从窗户里看出去,天很蓝,宇宙亦清楚,朦胧诗正在流行,我想了想此事的前因后果,遂鼓勇写了生平第一首朦胧诗。那诗是这样的:
人生如演,
宇宙如戏,
天特蓝,
朦胧又美丽,
只是不知今日之尿布,
竟是谁家之窗口,
那飘扬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