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有一首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呼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於菟:音wūtù,小老虎的别称)他老人家怎么教育孩子,海婴已经记不得多少了。从他的“斗士”性格和处事为人“一个都不饶恕”的惯例上推想,恐与现在的“虎妈”异曲同工。但是诗里说了,即便是山大王对于子女也有怜爱之情。只是东方式地“不形于外”罢了。
我们一向听说西方人对于子女的家教与中国不同,不但平起平坐、和颜悦色甚或放纵。结果是,孩子一到十八岁就自立门户去了。从此与父母若即若离,父母老病在床也别指望孩子伺奉茶汤;而我们呢,慈母严父、红白脸配合,言传身教、拳脚相加,棍棒之下教出孝子,终其一生承欢膝下云云。
出国之后才知道,西方竟有“虐童罪”。报载,某白人妇女在商场打了哭闹的孩子一巴掌,推着购物车刚走到门口,接报的警察已经在等着抓她了,孩子直接送到“教养家庭”,然后母亲过堂聆训、承受申戒。洋人若是只知宠爱,何来虐童之罪和全民监督?只怕溺爱有几分是做给别人看、被刑罚吓出来的吧?而中国人在家溺爱、在外“护犊子”者并不鲜见,尤其时下,中国父母不顾尊严、原则,看子女眼色行事的所在皆是。看似“儿童的天堂”建到中国去了。那位以“家庭十诫”出名的虎妈,虽为华裔、却是出在耶鲁还是个教授,丈夫是美国犹太人哦。
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与我们一样,对子女辛苦哺养、倾注无限心血、寄予无限期望。从而在享受天伦之乐的同时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为人父母者,有无限理由认为自己有足够权力和义务,为家族培育光宗耀祖的后代,给社会输送治国安邦的栋梁。急切之心不嫌女儿五岁全通琴棋书画太早、焦虑之情只盼儿子十八般武艺八岁练成。一心要在孩子身上演练自己耽误的青春,举手投足都有规矩。说对一句,褒奖有加;做错一事,喝斥随之。孩子若是有知,眼见父母情绪犹如过山车般瞬息变幻,定会为他们心脏的负担能力吃惊。
看来,爱之深者责之切,是个借口。什么天才教法、育儿心经,既是为了自己受用也是跟自己较劲。一个人的成长,自身素质起的作用最大—–功成名就的人,无师自通者千千万,如数学天才华罗庚;名门之后,不屑子孙万万千,如……。据说,人的行为能力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基因中遗传性状表达与否。显性表达按捺不住、适逢其会则尽情挥洒,如莫扎特,天赋异禀又正好生在音乐世家;隐而不发无可奈何,伸拳展脚需待来生,无论什么基因都会代代相传。就像画家夫妻生了个数学天生,非其要扫父母的兴故意不当毕加索第二,只因此生恰恰轮到抽象思维基因主宰,在“世代轮回”中,也许当过工程师、音乐家之后,才轮到形象思维的遗传性状充分表达。
碰到这种时候,看似只能因材施教了。白居易早就说过:试玉须烧七日满,辨材还待七年期。但是,择善固执如一般父母者,看到孩子的天资与自己的愿望有所偏差,多半会引“可塑论”、心不甘气不顺地“引导”若干年,直至孩子带着混乱的思维、杂乱的技能走到成年。最让父母气馁的是,好奇心重的幼童总是被外面的世界吸引,家里安排的一切视而不见。说到这层,也是充满无奈:即便豪门大户也资源有限,不敌社会上的声色犬马。这么一算,决定孩子成形的,基因素质之后是社会影响,家教的比重排在第三位了—–“虞姬虞姬奈若何”?
人类自有文明以来,教育后代就是大学问。至今研究不出普遍法则,是因为个中没有一定之规。一切都是动态的、可变的、模糊的,即使知道了几个主要元素,也不能像方程式那样进行运算。人的资质千差万别,社会在变、价值观念在变、人生的需要也在变。当我们的孩子终于长大了、理解父母的苦衷了,彼此的感情却已经伤过千回;执手相对、自家盘点,能力才学不过尔尔。所谓“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那向来的设计、尝试、努力、挣扎……又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