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买票坐车”一事,很难让年轻的人们心悦诚服地接受。因为免费乘车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这里主要指火车票):先是“大串连”,别说车票,许多地方还包吃住呢。后来大一点的孩子上山下乡,免费火车送到祖国四面八方;小一点的随着父母去“干校”,不但火车是专列,路过毛主席“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停下来参观浏览(“受教育”)连吃带住,一分钱也没花过啊。
实际上,那个年代根本没有“旅游”这么一说。别说吃饭要粮票,粮票只限本省市流通;根本就没有长假期。即便你有“全国粮票”、“军用粮票”,有假期,也没有那笔闲钱。只有出差或到外地探亲的时候,可以顺道“旅游”一番。遇此机会,要是能把车票钱省下来,不是就能玩得舒服一点吗!
于是,出自“习惯”、因为“需要”,我们多半有过逃票蹭火车的经历。此举在那种时候还有发泄对社会不满、游戏人生的成分。同伴均以潇洒视之,可以公开交流经验。有过来人炫耀地指点:遇到查票,则脱掉外套、手持一杯热水,假装刚从前面车厢接水回来,大大方方地迎着查票员过去,嘴里莫忘善意地提醒着“劳驾劳驾、小心烫着”。查票员会以为你的座位在他身后。还有人理所当然地说:“一看查票,你就进厕所,多呆会儿再出来呗。”
其实,这些办法都不好使。“手持热水、念念有词”云云完全是想当然,人家都懒得盘问,直接就是一句:“少来这套!回去等着!”当即戳穿。至于躲进厕所,则查票伊始,第一个动作就是锁厕所门。所以,蹭车能否成功,全凭运气-----车上有时不查票。
据说,“特快”车上不查票。因为列车员会在车门处看了你的票才让你上。于是就有了:趁列车员离开时纵身跳上法;让里面的人打开窗户,直接钻进去法;跟随老弱假装帮他们拿行李、送上车法等等,完全都用不上。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买一张短途车票,经检上车。
一次,我们一行两人,从北京去郑州探亲。访得特快列车第一站是保定,票价约三块,买到郑州就十好几块了。便持保定票无障碍地上了车。车行十二小时,以为可以一觉睡将过去。不料,一进河北地界就开始查票。人家一看我们那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就明白了。我们也从列车员揶揄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的下场。怎么办?同伴只大我两三岁,还不到二十。却颇有决断-----跟他们实话实说:我们是插队的北京知青,父母下放到郑州了,队里挣的工分合不了多少钱……如此这般,打出了悲情牌,打动了列车员。
插队回来,我上中专,他分到山西铁路上。再一见面,那仁兄兴奋地跟我说:知道吗,在我们那儿,铁路员工坐车买票是个耻辱!我有铁路工作证了,咱们还得去(蹭车)!那年头,微薄的薪水之外,人们完全没有办法从正规途径博取一钱一物,普遍具有这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游民意识”,或曰“自助意识”。诚然,上纲上线、故甚其词起来,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时值我放暑假,他回家探亲,凑在一起机会难得。于是我们就出发了。同行增加了一位天津朋友,从天津出发、目的地是避暑胜地北戴河。去的一路,畅行无阻。有成功逃票助兴,不亦乐乎地游玩了秦皇岛、北戴河、山海关(此处略去4478字)。然而,回来车上又碰上了查票。由于没买票,上车各自找座,三人分散在两个车厢。我们俩个“路外人士”坐位接近、躲避无由,一举被擒。而且刚一被抓车就进站了,员工朋友还不知情,未及施展也许他从同事那里学到的某种功夫、解救我们,我们就被赶下车了。事后他说,贵为铁路员工的那位,一没穿制服、二没戴徽章。查票员竟然没找他要票就过去了。
下车一看,站名芦台。乘警把我们交给站上的铁路警察,人家只问了一句话:“有钱补票吗?”答曰:“没有。”就不搭理我们了,任我们回到站台。虽然被抓,我们只觉好玩,一点刺激也没有,此次出行不就太平淡了吗?出点这样闹不大的事,恰似锦上添花。这时,又有客车进站,我们相视一笑,随即登上列车。回头一看,刚才问话的警察就在下面,列车已经起步,我们朝他挥手:“再见”。他还是那付面孔,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经此一役,我们以为不会再有事了。不曾想,车行不到天津又查票,我们再次落网。行前,那位铁路员工朋友嘱咐过,抓到之后问你到哪儿,你就往远处说。他们会就近把你轰下去,不会让你在要去的地方下车。例如:下站是天津,你正好要去天津但是得说去北京,不然,他会把你拉到北京再赶你下车。因为事情不大、不能把你怎么着,就给你增加点麻烦。而这次,我们要去的是天津,便说成去北京。果然,要进天津站时,乘警过来押我们下车。天津下车的人多,人多一挤,我们与乘警之间就夹了一个人。再一看,站台上那么多人,事情一下变得简单:一下车,我们就消失在人群里了。连警察喊没喊“给我站住!”都没听见。
毛主席教导我们:“错误和失败教育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了。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蹭车也是一样。靠碰运气玩不了几个地方,须争取尽量“合理合法”。还是那位不想“蒙受耻辱”的铁路朋友,发现了大幅提高蹭车成功率的办法。铁路员工出差、看病、探亲等等需要坐火车的时候,单位会给他开一张写明起止点、说明事由的介绍信、代替车票,只是不保证座位。
这就是捷径了!对于他们而言,工作证是现成的,介绍信则凭人缘、拉关系,好歹也能弄来。我们那位铁路职工就这样,走遍了内地十八省。回到北京,见我羡慕的样子,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拍了拍大腿:“你想去哪儿?”我说:“桂林。”他爽声应道:“好吧。”我得寸进尺、察颜观色:“而且带着女朋友。”他也面无难色地应承了下来。
下次见面,一个工作证、一封介绍信拍在我的面前。我有所不解:“她呢,她怎么办?”我问。朋友指着那两样东西道:“你看,介绍信都是过期的,名字和工作证上不一样,要去的地方也不桂林。就别让女孩子跟咱们冒险了。”无奈,我们给她买了一张票。历险、刺激还没了出发就打了折扣。
上路以后,果然又被查票。列车员到他面前,接都不接他递过去的东西,就查别人了。到了我这儿,拿着那两样东西看了又看。我心里打鼓、强作镇静,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列车员可能以为我不耐烦了,竟顺手还给了我。其实,我手心都出汗了。
昔日的民风:按照规定做事,似乎愧对组织、愧对自己。其心气有点像周作人所言:“我们于日用必须的东西以外,还得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