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之前,我国基本没有今天意义上的“旅游”。“中国旅行社”、“国际旅行社”,都是为洋人服务的。“宾馆”也是外国人的住处,国人远足,下榻在简陋的“旅馆、旅店”。那时,许多城市不对外国人开放,一出北京市区,大约不到今天四环路的地方吧,就会看到一块大牌子“外国人未经允许不得逾越”云云。所以,来华观光的洋人寥寥无几,既然不能出城,他们就无缘见识中国的名山大川。其实,既使让去,他们也未必有那个勇气-----旅游服务设施多数不像样子。我们虽然能去登五岳、上黄山,则有钱有闲之外,还得能吃苦。
首先是交通,读上文可以想见,火车出行无论多远,只能困顿“硬座”。因为卧铺要用车票换铺位牌,完全不可能“蹭”。到了某地,根本没有旅游大中小巴、几日游等服务,都是打听去哪儿哪儿哪儿的长途汽车站在什么地方。比如,1972年初,我等“一上庐山”。坐的就是九江到牯岭的长途汽车。沿途不知停了多少站,浪费宝贵时间。山上碰到一个同是去干校探亲回京的小伙子,愣是从“好汉坡”爬上来的。
又一年,游岳阳楼,上对面的小岛君山,也是乘渔民的渡船。一条木船,挤满携带生产生活用具乃至猪崽、羊羔、鸡兔竹笼的渔民。木船又窄又短,人畜器物塞满其间,吃水很深,左右轻摇。船帮不能坐人,所有的人都呆站在中间,漂过洞庭万顷波涛。
国内旅游主要是爬山。山则非峻即险,那时只有破败的台阶,“缆车”还从未与闻。登台阶上下山非常不合算:每一步都要小心地看好脚落何处,不停下来是欣赏不了风景的。就这样,有限的一点时间,大半用在走台阶上,一次去不了几个地方、看不到多少锦绣河山。想方设法出去走走,不仅因为没有比较,不知道有更好的旅游方式。还因那时没有电视,电影全是黑白,没人会拍风光片;墙上的招贴画倒是彩色,不外样版戏和毛主席像。连“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的风景画都算“封资修”情调。吃点小苦、受点小累,得见真山真水,心里其实是很满意的。
只有一件事与后来相仿:摄影留念。回想起来已不知做何感想了。我等没有照相机,即使有,也不外黑白底片、一寸见方的“135”或3寸见方的“120”;镜头小、技术差,拍照多半是留念“到此一游”。
画面“黄金分割位置”站着表情刻板的你我他,背后一片模糊、景深平面。及今翻开老相册,只有感叹:可惜了大好的山水,可惜了年轻的容颜。
那是一个“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时代。社会结构、经济体制、生活方式都没给游山玩水预留空隙。除去出差公干,等闲之人无从取得全国粮票,无法在外省市买粮吃饭;只有工作证、学生证,没有单位介绍信也住不了旅馆;旅馆经常夜查“流动人口”,“旅游”也者,相当于“无故出行,或以行迹可疑论,带去“收容所”
住几天等候调查结果,也未可知;投亲靠友,则留宿者要持“正当理由”为你到当地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云云。就假期而言,只有我等这样被生产队疏于管教的插队知青,可以借故出行。普通行业职工,根本不知“长假”为何物。如此这般,旅客有之,游客就很稀罕了。
所以,旅游成为“无烟工业”之前,景点基本上是不予维护的。那是个“抓革命、促生产”的时代,没有市场何谈“创收”。再则,“天下名山僧占多”。水边山上的人文景观,多数是庙宇道场。早在文革之前就被弃置,文革再次犁庭扫穴、僧尼还俗。泰山,从岱宗坊到南天门,一路上的娘娘庙、老君堂等等,全部毁坏;山海关旁边的姜女庙,在办“批林批孔展览”;庐山后面的白鹿洞书院也不开放。景区当然也就不必印制什么介绍、指南。害得我等知识青年因只看过毛泽东的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上了庐山直趋仙人洞,当天往还;下了山才知道还有:含鄱口、龙首岩、五老峰、三叠泉诸多景致。
然而,在不时兴游玩的时代旅游,竟有现今一切齐备却无可比拟的好处,游人稀少!记得苏州除了虎丘塔下有些人气,城里的狮子林、拙政园、留园、西园,静悄悄;中山陵宽阔的台阶,空荡荡;上泰山,路上碰到个人,都要搭搭话、聊几句。而八十年代中期去青岛,用山上的望远镜往海边一看,整个沙滩人肉铺满,雌雄莫辨。何如1976年的北戴河,宽阔的沙滩了无一人;偌大的天津起士林西餐厅分店,仅我们和一桌洋鬼子。一处圈起来供洋人享用的海滨浴场,碧海蓝天、白色沙滩上,只有两个金发洋妞:穿着比基尼,一个横陈躺椅,一个伫立一旁。那是什么年月,画里都没有见过啊。四下无人,我等独享了这幅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