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觉察到母亲记忆力的明显减退,是在2008年的春季。母亲那年83岁。 由于每隔一,两周我都会给打电话问候母亲,因而亲历了母亲记忆力逐渐变化的全过程。起初,母亲是常在电话上重复之前已多次告诉过我,家中近来一段时期所发生的事情。由于母亲过去一直记忆力非常好,并且思维和言语都很清晰,我当时注意到了母亲的这个变化。 但想这可能是老年人记忆和思维的正常衰退,而没有引起我的重视。
母亲记忆力的丧失发展地很快,大约一年的时间,就从起初老年人身上所常见的近期记忆减退,容易遗忘新近所发生的事,逐渐发展到过去的事情也记不清了。 再后来,就发展到了时常会忘记与家人之间的关系。
CT的检查结果表明母亲大脑已有部分萎缩,医生的结论是母亲已患有中早期的奥兹海默综合症。 记忆障碍是奥兹海默综合症早期和中期患者最明显的症状,到了晚期以后,患者的记忆思维和其他认知功能都受损害。语言表达能力最终完全丧失。患者的活动逐渐减少,并逐渐丧失行走能力,甚至不能站立,最终只能终日卧床。 医学所能够做的就是靠服药来减缓患者病程的发展。
人们认识到奥兹海默症是因为患者的大脑上沉积一种叫做
医学界认为奥兹海默综合症在80-85岁年龄段出现的可能性是50%。如此看来, 母亲的病例并非是一个很反常的事。 但是熟悉我母亲的人都觉得很意外,尤其是我们-她身边的亲人和家中的亲戚。 因为母亲是我们所见到的生活最有规律和健康习惯最好的人之一。
亲历母亲的奥兹海默病症的起始和发展,既使我感到悲哀,也使我感到无可奈何。 我认识到即使你所有的亲属都没患有奥兹海默症,而且,尽管你有良好的生活规律和饮食习惯,尽管你坚持身体锻炼,你也无法保证奥兹海默症就不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母亲姐妹弟兄共五人,母亲排行第二,其中她年纪最小的弟弟也已近八十。他们不仅都健在而且身体都还不错,尤其是头脑非常清晰,记忆力都很好。
母亲一辈子都喜欢学习和动脑筋。 她在小学,中学时都是学校最优异的学生之一。现在家中还保存有七十年前她在武汉市第二女中毕业考试第一时所得的丝质奖状,上面绣着“品学兼优“四个大字。 老年之后,母亲特别喜欢学习诗词创作和老年养生。 自从省老年大学开办以后,她就参加了老年大学的诗词写作和老年养生班。 这两个班学完大约要两年时间,她一共学了十余年,大概来回重复学了六七遍。我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精神有所寄托。在这期间,母亲在很多刊物上发表了她的作品。
母亲的生活非常有规律,父母亲在中年之后就开始注意锻炼身体。 从早期的甩手疗法,太极拳,到后来的气功疗法,并天天散步,一直坚持不懈。六十多岁之后,为了保持身体健康,不给儿女添麻烦,母亲运用在老年大学所学到的老年人保健和养生知识,每天早晚都要自我按摩近一个小时。
母亲有良好的饮食习惯,从不沾烟酒,连茶都不喝. 她基本上不吃卫生常识认为不健康的食物,包括含胆固醇高,脂肪高和含盐量高的食物. 早餐常是用杂粮和补脑用的核桃,黑芝麻煮的粥糊。为此她自己还常去集贸市场购买所需的各种谷物及干果,回来后自己将谷物及干果粉碎和混合。 中晚餐的菜肴都是蔬菜为主,几乎每天都吃鸡蛋,廋肉和水果,以保证身体所需蛋白质和维生素的供应。并且她从不偏食,也从不狂饮暴食。
除了生活习惯健康有规律外,母亲还非常注重心理的健康。 注意调节自己的心情,避免发怒,忧郁和悲伤对自己心情的影响。她总对我们说: 任何事情,要拿得起,放得下。 过去家中的一幅横幅”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是她的座右铭。文革中,我们一家在四川三线,父亲被打成三反份子近十年之久,我们有整整四年都没有见过父亲。当时,母亲也被打成反革命份子,几年中做过许多那时无人做的工作。我所记得的就有:扫大街,打扫公共厕所,放羊,食堂勤杂工,招待所勤杂工,在水泵房/变电站值夜班,在医院里给死人更衣。 除了这些,还有无穷无尽的批斗,交代和人格上的侮辱。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天她必须在外衣上罩一个马甲,前后写作“反革命份子XXX”,名字上还打着一个醒目的黑叉。 有一段时间的每天中午,她和其他一些所谓的坏份子被强迫去集市上敲打着铜锣,在围观的大人小孩的哄笑中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 他人对我父母的侮辱和嘲笑,是我那时最不堪忍受的。这些经历母亲当然觉得精神上是十分压抑,但她对此仍然能够坦然处之。
母亲人生中最大的打击是父亲的突然离世。父亲从癌症的发现到去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那一年母亲才六十四岁。 令我宽慰的是她和我弟弟一家住在一起,而不至于太孤独。 但老年后没有人生的伴侣相随,我知道母亲心灵深处一定是十分寂寞。
过去母亲周围总集聚着一些老年朋友,她总是帮助别人排解忧愁和疏导心结。 母亲后来因老年后膝盖关节的坏损,行走不便而终日在家,与人的交流大大减少。 如今,由于同他人有交流上的障碍,母亲已不大愿意与人交往了。 甚至有时连电话都不愿接。我认为由于膝盖坏损造成母亲行动困难,使她极大地减少与人的交流,或许是母亲得奥兹海默病症的主要原因。
我在2009年两次回中国都去看望了母亲。六月份是与妻儿一同回去的,母亲看到我们自然是非常高兴,但她的记忆力是时好时坏。记忆力坏的时候,她会不记得她的儿媳与孙子是何人,也记不起我妻子与我的关系。 有天晚上,大家在家中喝茶聊天,母亲和我们一起说话,一切都很轻松和正常。但大家临睡前她敲开我和妻子的房门,婉言告诉我不能和妻子同居一室因我们尚未结婚。 母亲记忆的突然消失使我觉得心中一片寒冷,似乎周声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我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试图唤起母亲的记忆。 我慢慢地地说出妻子和两个儿子的名字,提醒母亲,妻子是她两个孙儿的妈妈。熟悉的名字使母亲的记忆又突然返回,但她觉查到她记忆的严重丧失。 母亲觉得非常难受,嘴里一边重复儿媳和孙儿的名字,一边抱怨自己头脑的为什么会这样糊涂。
命运真是在开玩笑, 奥兹海默症使母亲忘却了忌口,也无法再坚持自我按摩。在她人生的暮年,又像回到她的童年时期,可以自由地享用那些她想吃又容易买到的食物,包括她过去很少吃的油炸和胆固醇高的食物,以及街头巷尾的武汉地方小吃。
人的年纪大了,离家久了,变得愈发思念故乡。 而家是梦幻依稀中故乡的重心。 家是天涯归乡路的终点,家就是父母亲。看望母亲是我回家的中心目的和动力。 只要母亲在,天涯归乡路就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母亲与奥兹海默症之战,也就是我的奥兹海默之战。但愿奥兹海默综合症能早日被人类所征服。
201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