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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及其他——闲谈2012诺贝尔文学奖

(2013-06-03 18:17:35) 下一个


在祝贺莫言之前,让我们回顾一下2000年8月15日北明就中文文学和诺贝尔文学奖对马悦然所做的专访。

评奖程序

问:评奖的程序是什么样的?

马:除了我刚才谈到的瑞典文学院的18个院士做评选工作。有资格推
荐获奖候选人的人包括:世界上每一个大学文学系的教授、每一个作家协
会的主席和副主席、每一个文学学院的院长和副院长、还有以前获奖的作
家以及瑞典学院的院士。推荐书应该每年二月一号以前寄给瑞典文学学院
。每年2月份,我们收到的推荐信中有一百五十到二百个作家被推荐。然后
,我们把这被推荐获奖的作家列成名单,在每个星期四开会讨论这些作家
作品。到了四月份,长的名单就缩短了。淘汰剩下的名单包括二十来个作
家的名字。到了五月底,名单变成最短的,包括五到六个作家的名字。六
月、七月、八月,我们就不再开会了,就开始念候选人的作品。

问:阅读作品时,作品不同的语种问题如何解决?

马:如果不懂原文,那就要找译文了。所有的院士都要念所有候选人
的作品。因为要念许多书,所以这段期间内我们比较忙。九月二十号就要
开始开会,讨论这五六个候选人的作品。十月十几号开始投票,决定谁是
当选者。得多数票的人就是年度得奖者。
在国外,很少读者会阅读中文文学作品

问:但是为什么没有中国文学家获奖呢?这个问题我觉得也许应当问
一问(笑)。

马:……

问:为什么没有中国作家获奖?……是因为写的数量不够?还是因为
外国对中国文学介绍的不够?还是因为西方人认为中国是一个共产国家,
专制社会,在这样的国度里可能出不来什么象样的文学作品?到底是什么
原因,您能否谈谈您的看法?

马:(沉默六秒钟,然后沉吟着)在国外,很少读者会阅读中文文学
作品。在瑞典只有不到一百个读者能够阅读中文作品。(沉吟)嗯,所以
……(停顿),一个中国的、或者日本的、印度的作家,完全要靠翻译。
他(她)主要的作品一定要翻成外文,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什么
的。要不然他在国外没有读者。不仅要翻,而且要翻得很好。翻得好,他
就可以出名了;翻得不好,读者就会以为,啊!这本小说简直不行。因为
译文不好,他们就认为原文同样不好。所以,一定要,一定要大量的翻译
他们的作品,而且要找些个好的翻译家。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但是一
个英国写小说的,或者用法文、德文、俄文写作的作品,就比较容易了。
……这个是事实,没有办法。

问:那您刚才说,中国作家这么强烈地关注诺贝尔文学奖,是不正常
的,您的意思是说,别的语种的作家就没有这样强烈的关注,是吗?

马:噢,他们还是很关注的。当然还是很关注的。他们想获奖的。
(但是)诺贝尔文学奖不是一个世界冠军赛。因为瑞典学院只有十八个院
士。一半是学者,一半是作家。其中有的是诗人,有的是写小说的。我们
十八个人,每年要选一个好的作家。但是不能说这个作家就是世界上最好
的作家,那根本就不可能的。可以选一个好的作家,说,他的作品非常好,
我们喜欢他的东西,他应该得奖。好,就发给他了。但是……这个是没有
办法了,……我们只有十八个人,要选,也不可能覆盖世界上最好的作家。
我们只能希望选上的作家是一个好的作家。我觉得,从1940年代以来,我
们选的得奖的作家还是很不错的。以前,二十年代或者……就有一些也许
选的不太准。但是最近五、六十年,我觉得还是成绩比较好。可惜就没有
一个中国作家。但是这个是个时间问题。我也会尽我的力量。
问:您认为最近几年内,中国大陆的作家有没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
奖?

马:有这种可能。我顶大的心愿(笑)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能够给一位
中国作家。但是这个名字我不能提出来,不能说。

比较熟悉和喜欢的中国作家和作品

问:您个人比较熟悉和喜欢哪些中国作家和作品?

马:那很简单了。写小说的是高行健和李锐;诗人是北岛和杨炼。北
岛现在侨居美国了,但是在原来大陆的朦胧诗人中,我认为北岛是第一位
的。但是台湾也有很多,台湾的诗很好。

只有我一个

问:那八位院士里头只有您一位能读中文,是吗?

马:嗯,只有我一个。

问:只有您一位能读中文,可是中国有这么多作品……

马:对。但是当然我也可以介绍。因为我知道哪些书翻的好,哪些翻
的糟糕极了,我就可以把翻译的水平介绍给我的同事们,以便他们选翻译
的好的作品看。

中国作家张承志张炜

问:我想提一个中国作家的名字,听听您对他怎么评价其作品:张承
志。他也是中国非常著名作家,作品也比较多,但是我个人认为,他跟您
所提到的高行健、李锐、王安忆、残雪,在审美上属于不同类型。

马:我没有念过他的作品。

问:张炜的小说您读过吗,比方《古船》?

马:没有。

这个访谈让我觉得,颁给中文作家的诺贝尔文学奖,差不多是由马悦然个人的品味决定的。在马悦然比较熟悉和喜欢的那些中国作家中高行健排名第一,高行健于是成了全球第一位华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被问到喜欢哪些中国作家时,马悦然没有提到莫言,会不会是因为,马悦然下意识里已经开始保密了呢?作家和作品都太多,读不过来当属正常。可是,如果马悦然连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和张炜的《古船》 都没有读过,那么,北明没有问到的重要作家张贤亮,谢宝瑜….. 又怎样呢?

这并不是说,我认为张承志张炜张贤亮谢宝瑜都更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我所知,张承志已经多年不写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了,仅从这一点上来讲,他就不会被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来考虑。我的意思是,马悦然忽视张承志张炜这两位当代最优秀的中文作家这个事实,至少说明不止一两个当代优秀作家长期处在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的视野之外。当然,任何奖项都不可能评得恰到好处,连自然科学奖都不例外。然而,如果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中唯一懂中文的,掌握着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话语权的马悦然,既不善于搜索信息并迅速查到在批评家同行和读者眼中重要的作家和作品,也没有大量阅读优秀文学作品的习惯,那么,选出实至名归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几率,也就不免太低。

莫言的长篇小说,想象力狂野魅人,语言恣肆粗鄙。应该说,莫言是个极其聪明的作家,他以浓墨重彩替代了对历史的反思,以呛俗的口味掩盖了思想的浅陋。在德国,有读者问莫言如何理解《丰乳肥臀》这个标题,莫言说:“丰乳肥臀这四个字中文和德文在意义的理解上是有一定差异的,中文里它有着很多复杂的含义,让人联想到‘母亲、生育、土地、生命’等等符号,可是翻译成外文听起来却挺吓人的,假如你能把小说从头到尾读下来的话,就不会对这四个汉字产生岐义了。” 其实在中文里,丰乳肥臀未必让人一下子联想到“母亲、生育、土地、生命等等符号”,作为小说名字也是颇为低俗的。

在“动物的眼睛,人的灵魂——记莫言柏林文化记忆朗诵会 ”一文中,黄雨欣写道:“我本人每次读莫言的小说都掺杂着半是欣赏半是惊悚的感觉,我欣赏他作品里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波澜壮阔的时代感和磅礴大气的手笔,却对里面那些触目惊心的超极端的描述手段心存异议,比如《丰乳肥臀》中的母亲在磨坊里为挨饿的子女们偷黄豆,为了不被发现自己先把豆子吞进肚子里,回到家里再呕出来煮给孩子们吃;《红高梁》里日本鬼子对九儿家的长工先是用尖刀挖掉生殖器,再挖眼睛、削耳朵的血淋淋的描写,包括这部新作《生死疲劳》里不吝笔墨地大量对地狱酷刑的渲染……我想知道这位大家在细致逼真地创作这些令人不舒服的情节时,究竟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针对黄雨欣的疑问,莫言回答说: “其实,我在描写这些情节的时候心里也很难过,这里有对母亲的感激,因为关于母亲的情节不是我凭空想像出来的,而是确实发生在我母亲那一代人身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如果没有母亲们像动物返咀一样地喂养我们,就没有我们这代人的今天了。你提到的其他极端的情节描写,在国内文学界也有很大的争议,有人似乎认为文学创作只能表现美的东西,从我对小说美学观念上的理解,那种极端的东西反而更能衬托生命中的美丽,更能激发出觉悟不高的民众面对敌人的残暴渴望报仇雪恨的情绪。”

对于“面对敌人的残暴渴望报仇雪恨”这样的说法,出生于文革前的中国人都不陌生。显然,莫言并没有超越文革的思维方式和话语体系。与其说受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莫言后期的小说倒更像是莫言的写作天份与一种农民式的狡黠相结合的产物。莫言早期的文学成就,与一个常年独自放羊的孩子对风向特有的敏感不无关系:《红高粱家族》的独特性在于突破性的禁区和抗日禁区;《酒国》的魅力则在于伴着酒香的针砭时弊。而在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大潮退去之后,一个专业作家,如果艺术技巧平平,人文素养不高,道德勇气不足,那么,除了表演杂技,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可以既得到闹市上的喝彩又不必付出被铁锤击扁砸碎的代价?《檀香刑》里走形的历史,怪异的情节,刻意放大的情色暴力,从这个角度来看,便不难理解。

是的,文学创作并非只能表现美的东西,然而,极端的东西亦并非总会衬托生命中的美丽;性与暴力不是不可以写,可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写,怎样去写,却决定了一部作品是深刻还是肤浅,是纯正还是低俗。张贤亮的中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对性的压抑及性的回归的描写大胆前卫,却没有丝毫把玩情色的味道。谢宝瑜的长篇《玫瑰坝》写尽了从土改到文革玫瑰坝生活的荒诞与残酷,却没有任何展览暴力的可疑。《玫瑰坝》的时代背景与莫言的《生死疲劳》大致相同,与《生死疲劳》相比,这部小说细节更经得住推敲,人物形象更为丰满生动;在对恶的描写背后,是作者对于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深入思考,和对二十世纪中叶中国人命运深刻的悲悯。在我看来,《玫瑰坝》所具有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部当代中文作家的作品能够与之相比。

说到《玫瑰坝》,我想起了北美文学艺术评论家廖康对这部小说的评论 。廖康写道:

“一百年后,很多当今红得发紫的作家肯定会被忘得一干二净。但人们不会忘记我们在二十世纪经历的最惨痛的悲剧,人们也将继续阅读、研究像谢宝瑜这样的作家,像《玫瑰坝》这样的作品。关于这段历史的教科书中那些普通陈述和枯燥数字才会在读者心目中产生感人肺腑的形象;那个受迫害最深最久的群体才会凭借王秉文、陈素芬等人而有血有肉地活在人们的脑海里;人们就会了解土改、合作社、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这一系列荒唐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尤其是对共产原罪的产生及其前因后果获得感性认识。这应该是我们留给后辈的惨痛教训,希望有助于他们在追求理想的狂热中想到我们的盲目,三思而后行。海蚌因砂石刺痛,它的肌体会流泪而结出珍珠。中国人民在共产实践中所受的苦难岂是海蚌的刺痛所能比拟!如果我们结不出珍珠,那罪可就白受了。《玫瑰坝》是这样一颗珍珠。”

《玫瑰坝》二零零六年出版于加拿大,至今没有能够在中国大陆正式发行。说中国不存在言论自由问题的汉学家和形形色色的现行政体辩护者们不妨收起他们的说辞——连《玫瑰坝》这样一部以几十年前的中国社会为背景的现实主义小说,主管部门都不能放行,自娱自乐的舞蹈家们可以“自由”起舞的那张高桌,半径几分周长几寸不就一目了然了吗?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并非没有机会读到最优秀的中国当代小说——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马悦然对于以《绿化树》,《柏慧》,和《玫瑰坝》为代表的,镶嵌着历史记忆,怀抱着爱和悲悯,闪耀着人类精神光芒的那一部分中文小说,忽视到连句非正式的评论都没有的地步呢?

莫言说,“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当代文坛没有出现大作家,才使我这样的人得以成名。”    莫言这样说,是相当谦虚了。不过说到世无英雄,却未必是真的。

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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