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英杂记（01）

(旅英杂记 01)

从北京到伦敦

 

田  心

 

 

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是在梦中。所以我不时地掐自己的皮肤，试试有没有知觉。显然一切都是真的。证实了自己千真万确地坐在英航BA020航班上，航行在自北京到伦敦的航线上。再回想上飞机之前的一切，倒像是醒来思梦一般。

从得知领导批准我去英国、通知我到北京办手续，到从首都机场出境，正好一个月时间。对于一个普通中国人出国来说，这时间未免显得仓促。我是八月二十八日从广州飞到北京的，第二天赶紧把照片送到部外事局出国处，填写了护照申请表。他们八月三十一日把我的护照申请表送到外交部，九月六日取到了我的护照。幸运的是，他们九月六日当天就把我的护照和签证申请表送到了英国大使馆。然后BP伦敦总部和BP北京办事处两边催促，才得以在两个星期内 – 九月二十日取得了签证; 否则恐怕十月中旬也未必能获得签证。

匆匆从北京赶回广州和湛江，与久别的妻子儿女、领导、同事、朋友告别，与BP中国公司达成费用协议，收拾行装等等，一共半个月。然后于九月二十四日再飞回北京。二十五、二十六两天，买东西，取飞机票，给好朋友写告别信。直到二十七日下午前往首都机场，没有清闲过。

在我出国之前两个星期，我们单位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一个年轻人获准去美国读硕士，定于九月十四日出发。九月十二日，领导找他谈话，说他与外国人说过什么反动话，因而被取消出国资格，没收了他的护照。更早一些，我们单位还有一个人因被有关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政治问题，被警察从正待起飞的国际航班上抓下来了。我虽然自信没有做过犯法的事，但上述两个人也未必犯了什么法呀。所以我在飞机起飞前仍然忐忑不安地等候着，若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你因某某原因被取消出国资格，立刻交出护照，下飞机！”那我也决不会感到吃惊。因为像我这种年龄和经历的中国人，类似的事情都见过。

飞机已经越过我们祖国的领空，下面是异国的云彩、异国的山河。因为飞机是由东向西飞，又有八个小时的时差都加在夜间，所以航程的四分之三都在夜间度过。北京起飞后的头三个小时是往南飞，夏时制的八点钟到达香港，天刚刚黑。在电影和画片上见过无数次的香港夜景呈现在下面，实在堪称壮观。无数的摩天大楼像一块块透明的积木镶嵌在紫色的天幕上，公路则像光闪闪的带子在透明的积木之间穿来绕去。港岛与九龙之间的维多利亚海峡和港岛周围的海域，都是那么忽闪忽闪的。从这里到我两年前去过的香港小镇沙头角，恐怕只有二十来公里吧？而逾越这二十来公里的距离，却费了两年时间。

飞机在香港停了一个多小时，绝大多数旅客都到了目的地，重新起飞时周围是新上来的。我没有熟人，就到机场免税店闲逛。机场里见到的人虽然大部分是跟我一样的脸孔，但是国语在这里几乎行不通了，只能使用英语和粤语。免税店里所有的东西都贵得惊人。我想，沙头角满街的商店才是香港真正的免税店。

从香港起飞后，飞了六个来小时，到了巴林群岛，当地时间是二十七日半夜。这里与北京时差五小时。我又下去逛免税店。看见许多扎头巾、围面纱的阿拉伯人。机场楼里面调节得四季如春，但室外温度比广州还高。巴林城市面积很大，房屋却矮小稀散。由于这里是石油输出国的交通枢纽之一，物价也就昂贵得超过香港。

巴林时间零点起飞，意大利时间二十八日清晨五时到达罗马。这里与北京时差是七小时。天色已亮，欧洲景物出现在我眼前。在飞机下降过程中看到并令我吃惊的是：小汽车像蚕卵一般贴满一个个广阔的停车场。高速公路像打纽的麻花。密集楼房的雅典式尖顶。海滨浴场上的人像彩色的蚂蚁。

我在飞机上已经认识了一个浙江温州妇女，姓高，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的丈夫姓梁。他们夫妇是三年前移民到意大利的，在外祖父所经营的罗马一家餐馆工作。现在他们已经接管了那个餐馆，叫做“天津饭店”，据她说在罗马的华人中很有名气。这次她一个人回国，办好留在老家的两个孩子的移民手续。那两个孩子的年龄正好与我的一双儿女年龄相仿，这不禁使我刚刚离家就开始思念家人了。我把他们三人送到入境口那里才分手。那位妇女掏出纸笔，匆匆写下了他们家在罗马的地址和电话，叫我去罗马时一定要去他们家，她要在他们自己开的餐馆里招待我免费吃饭。对于我这第一次离开不知自由为何物之国度的中国人来说，简直不敢想象：我怎么能单独去罗马找一个萍水相逢过的外籍华人呢？所以转身我就把她写给我的纸条撕掉了。我相信我的国内同龄人中许多人可能都有过我这样的举动。

飞机很快地掠过欧洲大陆，到了英伦三岛。格林威治时间八点钟到达了伦敦希斯罗机场。这趟飞机上的旅客大多是香港到英国留学的学生，我是唯一一个中国大陆学生。因为中国大陆留学生只能乘坐中国民航的飞机，否则报销不了飞机票，而我是由英国BP提供飞机票和一切费用的。我们在入境处排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队才通过，我的护照上盖了二十四个月的学生签证。

 

（写于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