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又有几户人家搬进幼儿园的院子里来。大地复苏,春暖花开,我妈跟邻居们学着在远离我们窝棚的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在春天里钻出来的野草地里开辟出了一块菜地!
我妈天生聪敏,种菜这种营生也一学就精。不多久,那一小块苗圃里长出了嫩绿的小苗。而我爸却开始紧张起来:“不要搞这些东西!这地是公家的,又不是我们家的自留地!人家到处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呢,我们这是霸占国家财产……”
我妈没等他说完,把大眼睛一瞪:“少跟我上纲上线!那我们家临建棚还建在公家的地上呢!怎么了?按你说把它拆了,咱们睡大街?”
我爸紧紧皱着浓眉,把手一挥:“那不一样!这是临时建筑,是抗震救灾的需要。抗震救灾是国家号召的呀!”“对呀!是抗震救灾,少说什么资本主义尾巴!四人帮都粉碎了,你少自己给自己扣帽子,神经病!”
我爸的政治觉悟似乎还跟不上时局的变化:“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一点好!不要为了一点小事给自己找麻烦!”“小事?”我妈急了:“你自己不买菜不知道:你看看现在还能在菜市场买到什么?除了大头菜就是咸萝卜条,连白菜土豆都买不到!买一块豆腐都要等两三个小时,再过两天,连臭豆腐都买不成了!抗震救灾也得吃饭哪!”她的眼睛又开始湿了:“你倒是好,天天中午吃食堂,一天一个营养菜。根本不管家里有没有菜吃!找到你这样人,真是上辈子做的孽!”
因为我妈又提到了上辈子的事,我爸开始撤退:“好了好了!那就种吧,就当是绿化环境。但不要吃,一吃性质就变了!”
这是个滑稽的理念,我妈可根本打算没理他那一套。
过了不多时日,那小块地里爬出了绿色的秧子,我妈学了她的同事,用竹竿一棵一棵地插上,让那些藤顺竿子爬。
不久,我们家就吃上了嫩丝瓜炒鸡蛋,喝上了丝瓜汤。虽然院子里那几户人家都在偷偷地种菜,但我们家在我爸不断的警告之下,不仅摘那几个熟丝瓜要趁夜黑,吃饭的时候也从里面把个破门栓得牢牢的,像做贼一样。不过丝瓜炒蛋和丝瓜蛋汤的美味到底敌过永远的咸萝卜和酱黄瓜,也好过了野苋菜和灰灰菜,这两样专属于我家的春季青蔬。
我妈在丝瓜上尝到了甜头,就开始种起了北方人不常吃的毛豆角。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这些毛豆的种子,种下后就天天盼着它长成。
上海人酷爱吃毛豆。他们一般都把饱满的新鲜毛豆先用剪刀把两边的角剪掉。然后在放了八角的盐水里煮开,在豆子刚刚熟的时候赶紧捞起来,因为煮久了颜色就变黄。碧绿的熟毛豆装盘后,趁热淋上热油或者麻油,生抽,一点点味精和少量的白糖。放凉后就可以吃了!将一个个进了味的毛豆放在嘴里,把里面的豆米咬出来吃掉。因为剪了口子,又放了一段时间,味道鲜美,边咬边吃,边吐皮,边聊天。即可当小食,也可以当下酒小菜。悠哉游哉好不惬意!
当我妈偷偷收获了一篮子毛豆时,她的心情大好,专门吩咐我爸中午回家吃饭。到了中午,她就在破棚子里用盐水和珍藏的几片大料煮了,热腾腾地端出了一大瓷碗毛豆放在小桌子上。我爸这时也忘了批判,一抓两个就往嘴里塞,三个人噼噼啪啪地吃得好开怀!虽然豆皮里的豆米都还不甚饱满,但作为饭后的小吃,在当时已经足够奢侈了!
当大瓷碗里空空如也,而旁边的小饭桌上堆满了剩下的豆壳后,我爸才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急吼吼地拿了张旧《参考消息》,把那几堆豆皮包了起来,然后递给我:“拿好了,不要撒了!”然后让我跟着他鬼鬼祟祟地出了门。他推起自行车,回头对我说:“走,跟我去所里,今天图书室开门了,你去挑本书。”
我爸骑上车,我用几年来练就的一身跳车绝技,不用手扶,一屁股稳稳地跳上了后座。我爸专捡小路骑,经过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时大声对我说:“就把毛豆皮扔在这里好了!”我使出浑身的劲把那包豆皮甩得远远的,终于悄无声息地毁尸灭迹。父女俩像销了赃的窃贼一样浑身变得轻快,我爸飞速地骑着那辆老“永久”,带着我直奔他所里的图书室。
自从画《白毛女》开始,我们家的小人书对我来说多半的意义在于插图上了。我不断地以挑剔的眼光在《铁道游击队》和《小兵张嘎》里巡视着,想找出可以拿来临摹的女孩子形象,可惜那几本畅销书里画的都是干练的游击队员,哪儿有美女的影子?而《红灯记》里虽有17岁妙龄的铁梅,但铁骨铮铮的远没有小妖精喜儿画得柔美。因此,除了《白毛女》,家里那成堆的小人书渐渐地吸引不了我了。
与此同时,因为我认得了几个字,被我爸从可以到处乱窜的大院,抓到他们单位办公楼一楼尽头的安静的图书室,扔到了一排排的书架中间。于是迫于我爸的淫威我不得不在里面找书看。
他们所虽然属于科研单位,但图书室里的书并没有局限在专业资料范畴。我整个小学阶段所有的课外书都是从那里借来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借的第一本书是《地心游记》,关于冰岛一个火山口下面发生的故事。
很长段时间里我对冰岛无限地向往着,同时也惧怕着: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跑到那儿去,也找个火山口往里瞧瞧,又担心正瞧的时候突然火山爆发!想来想去,似乎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天津市红桥区比较安全,但呆在这儿就没法去地心,于是上课的时候脑子开小差,不断地衡量着两种情况的利弊。
谁想,正老老实实地呆着,就突然遇到了地震!不过我们楼没死人,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姓毕的大爷,据传闻被砸断了腿,但我没看见。我只看见当时的天津三中教学大楼从中间像被劈开一样倒了半座楼。于此同时,我见到了地裂!那个不大的口子咧着嘴,似乎告诉我:天津这么大,在另外什么地方还有更深的裂口,能够直接下到地心呢!
看来,住在天津不仅也有机会下到地心,也比冰岛安全,再说,也不用坐飞机坐船地跑那么老远了!想透了这一层,我也就不那么向往冰岛了,一不向往冰岛,就连地心的那些诱人去处也都不太向往了。
当我爸带着我骑到了他们单位大门口,我发现大门外的临建棚又多了几家,从去年地震起,就不断有职工在这里相伴着搭起了棚子。到现在快一年了,大家还坚守着不肯往回撤!我看见玉苹和她姐淑苹两个人在最靠边的一个棚子前喂鸡。玉苹抬眼看着我和我爸驶过来,也没理我们。
我脚尖一点地跳下车,我要趁着她抬头,好在她面前表演一下我的跳车绝技!我下了车就冲过我爸的车头,径直往他们单位大门里跑。
我爸吓了一跳:“咦?什么时候下的车?也不打声招呼,我好减速啊!这样危险那!唉!”“哼!减速还能体现出我的本事吗?”我头也不回地想着,冲进办公楼。同时脑子里琢磨:这回就借那套《福尔摩斯侦探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