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最终是要出国的,尽管我拒绝同去。那一年,我如愿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她如愿进了同济大学的建筑系。
生活在大上海,觉得头顶上的天空开阔了许多,心情也放飞了起来。我们各自结交了一些新朋友, 但是很多时候还是像以前那样独来独往。
虽然我们不能再天天见面,但是我还是经常会换乘两部车,花两个小时去看她。
有时候她也来华师大,我对室友们炫耀她是我的女朋友,心里却很虚,因为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更不用说像其他几个室友那样已经发展到了在宿舍门口与女朋友啃嘴巴。
后来有段时间她经常来华师大,总是来找我和我的室友,并约上他的老乡,一个体育系叫蕾的女生,一起去后门的长风公园。渐渐地我的室友不再有兴趣,就剩下我,她和蕾。
蕾剪一个干净利落的短发,细细的丹凤眼,高挑的身材,乍一看还挺像那个时候刚出道的林忆莲。 我对蕾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她是莉莉的好朋友,我也只好敷衍着。
有一天,我们三人在后门的商业街唱完卡拉OK回来,发现学校的后门关了,如果绕道去前门的话,要走半个小时,当时有很多胆大的夜归学生就翻后门进去。
蕾三下两下地翻了过去,莉莉犹豫了一下,也上去了,到顶端的时候,她转不过身来,处于骑虎难下的状态。我让她下来叫出租车从前面回去,蕾却在那边怂恿她翻过去。她最终没有听我的,抖抖索索地翻了过去,快到地面的时候,蕾一把把她抱住。那个时候我气急败坏地,真想一脚踢翻蕾。
虽然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是莉莉的邻家男孩,但是她和蕾之间的友情的迅速发展还是给我带来了失意。从童年到少年,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相伴,哪怕大多数的时候是被她吆喝来吆喝去的,此刻她对我的冷落就像是在寒冬腊月里穿着打湿的衣服,从里冻到外。
在失落郁闷中过了半年,莉莉的签证出来了。那天,我和蕾都去了虹桥机场。虽然我早就知道我们会有今天的离别,但是心里还是很痛,那种痛会延伸到整个身体,使我难以站直。
有时候我也会认为这告别意味着一种心情的了却,但是莉莉从5岁起每一个阶段不同的身影就会在我的眼前浮现。我其实是舍不得她走的。
莉莉与大家逐一告别,转身离去。我的眼泪在飞,心在下坠。她在出境口的转弯处向我们挥了挥手,那飘动的袖口就像是春天飞舞的蝴蝶。
“散了!”莉莉的母亲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蕾转身“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莉莉走后的那一年,我的心里空空荡荡的,以前有她的支配,觉得踏实,现在就像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孤独的旷野中”。
她给我来过几封信,说了些美国的自由空气。有一天,我在校园里碰上了蕾。她说她很想念莉莉,在读托福,想去美国。
我是一个喜欢守着自己的狭小空间的人,对周围的人物和事物不闻不问,谈不上和谁有友情,更谈不上和谁有爱情,有的都是些淡淡的君子之交。
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门课没有教材,图书馆的参考资料又不能外借,室友们计划着骗过管理人员,把书从窗口扔下去。这个计划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很复杂,否则图书馆里的参考资料都失踪了。他们安排我在楼下接书,我拒绝了。后来,他们偷书成功,同时也受到了处分。理所当然,我就成了那个出卖他们的人。同屋的陈江愤怒地抓起我的前襟,对我咆哮道:
“你这卑鄙小人!”
“这事我谁都没说。”我冷静地说。
“不是你是谁?就你没有参与,你这狗娘养的,让我们受处分,你就可以留上海了。”他恶狠狠地骂道。
我还没有想到毕业分配那么远的事,在恼怒和委屈之下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踉跄撞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惨叫,起身冲过来对我拳脚相交,一片混战之下两人都吃了亏。几天之后,脸上的乌青块还没有退去,他确认了告密者不是我,就主动来跟我讲话,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睬他。
毕业前夕,莉莉来信说她要继续读研究生,否则不可能在美国留下来。我又碰上了蕾,她说她的三次托福考试都失败了,决定放弃去美国的念头,回去太太平平地做个体育老师。我如愿在上海的一个技校里找到了一份老师的职业。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伤心处就是在大学四年级的六月份,当火车缓缓地开动,昔日一起欢乐过和沮丧过的室友们一个个挥手离去时,男儿的泪水飞溅在月台上。
陈江走的时候我也去了。我躲在月台的柱子后边看着他上了火车,看着他含着泪向室友们挥手告别。火车渐渐地启动,我的泪滴落在前襟上。
忽然听到一个哽咽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我走出月台的柱子,看到陈江正向我挥着手。我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笑了。
“我以为你一辈子不睬我了。”他说。
我拉着他的手,随着启动的火车,一直跑到月台的终端。火车渐渐地远去,终于缩成了一个小点,我似乎还能看到他的手在车厢外挥舞着。
好像整个大学读下来就只记得陈江这么个人,一个跟我打了一架;和我同住一室却一年不曾搭话的人。
我住的Jameson Avenue坐落在市中心的西面,是一块贫穷的移民住宅区。初来乍到,我无所事事,就每天去附近的ESL (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学校上课。那天早上,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一个俏丽的女子正对着我微笑。在严寒的加拿大的早晨,这是一个让我暖到心窝里去的微笑。
我也向她回报了微笑。她迎上来,对我说:
“喂,我等了你一会儿了。”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搜索着。
“不认识我了?”她微笑着问我,用手拂了拂前刘海,那酒红色大衣袖口的飘动使我眼前一亮,我知道她是谁了。
冬天的加拿大对一个新移民来说真的很无聊,有这么个漂亮的女子来找我,我顿时觉得阳光明媚了起来。
她说都一个多月了也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她的公公婆婆可惦记着呢。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她的公公婆婆叫她来找我,她害羞地笑笑说是她自己要来的。
我抬头望望天,看到冬天里的天空中有一丝温暖的阳光穿过寒冷的云层照射在我的头顶上。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适应这里的新生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说。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我问她。
“我请了病假。”
“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我赶紧问她。
她站在那里用手抿着嘴呵呵呵地笑,弯弯的眼睛就像是一轮刚刚升起的新月,我顿时明白了。
“我带你去Downtown吃午饭吧。” 她说。
于是我们来到Downtown,看到路边有家TD银行,我说我得进去取点钱。
我站在柜台的队伍中,看着斜靠在大厅边沙发上的她,酒红的大衣在灰色的沙发上显得很有情调。 她见我在看她,对我笑了笑,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向了Cashier柜台。
这一排cashier柜台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显得有点渺小。我打量起站在柜台后面的人,突然有一张脸让我觉得特别熟悉,又好象特别遥远。
我不断地让排在我后面的人先去,直到看到那张似曾熟悉的脸对着我微笑着示意“下一个”.
我走近他,认真地对他说:
“我好象认识你,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
“新来的吧?看到中国人都很亲切。” 他看着我笑了笑说,我尴尬地笑了。
我把银行卡递给他,他伸手接过,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们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
“陈江。”
“张林。”
“你怎么一个物理老师在这里做起了Cashier ?”我兴奋地问他。
“我先帮你做事,等会儿再告诉你。”他眉开眼笑地说。
给我办完了取款,他抬头看看挂在大厅里的钟,对我说:
“我五点下班,你先去外面逛一会儿,等会儿一起去我家里吃饭,见见你的弟媳妇和侄子。”
我现在总算相信了这句话“有缘的人千里来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