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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船

(2011-05-27 13:50:36) 下一个


小说《漏船》简介:
    卸却海外留学的光环,本文通过对四个来自中国的、有着高等教育背景的技术移民家庭的描写,非常典型地揭示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近两百万中国技术移民在北美的奋争和无奈。
    除了少数的幸运儿以外,绝大多数的毕业于中国各大高校的新移民放弃了自己不被承认的教育背景和专业,在社会底层挣扎前行。面对新移民居无定所的海外生活,主流社会的冷漠和视而不见,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袒身相搏,以身家性命为赌注,与命运进行一场最后的豪赌。
    这里没有胜利者的彼岸,是非成败,皆无定数,生存的本能推动他们,如激流险滩,逆水行舟。进,则搏涛击浪,险象环生,退,则一溃千里,走投无路。
    仅以此文祭奠包括作者在内的第一代技术移民。他们熄灭了自己这一代人执着的追求和希望,为了让下一代人更好地融入一个移民国家的主流社会,让中国文化和精神在各个层面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个移民国家对中国的看法和对中国人的尊重。从1996年加拿大开始接受技术移民至今,这种变化显而易见。


                                                   漏船


    不能再犹豫了!李哲紧闭双眼,心里一阵刺痛,将襁褓中的儿子抛向空中……
    他看着他的儿子,这个苦等了十年才来到世上的儿子,自己和妻子顾馨的灵魂和血肉的结晶,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妙的弧形,翻滚着,坠下深渊。儿子好像非常安静,在如此颠覆的失衡状态下也没有醒来。或许太弱小的他,已经无奈地接受了精神崩溃了的父亲对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几个月的命运作出的最后的安排……


第一章

    李哲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儿子,望着桥下的高速公路。正是下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车辆都是一百多公里的时速,疾驶而来,穿过他脚下的这座大桥,向各自的目标驶去,洞穿桥下的劲风让桥身微微颤抖。
    这些人都在忙什么呢?李哲想了很久也没弄明白。
    他的心理医生最近建议他多到射击俱乐部去,说练习射击可以有效地专注于一个精确的目标,而忘掉与你无关的一切。那里的教练告诉他的就是静、静、静。
    医生在前几天的一次类似心理暗示的谈话告诉他,步枪之所以比猎枪打得远,是因为步枪的枪膛内有螺旋形的膛线,枪管的口径比子弹的直径略小,所以高压气体的压力越来越大,弹头在枪管内顺着膛线旋转加速,被高压气体推出枪膛时已经成为高速旋转的物体,所以精确地飞向目标。散弹枪之所以打不远,是由于没有高压气体在枪膛中的积累过程。厚积薄发是物理学上的道理。也是人生的道理。他目前应该立即停下来,休养生息,配合治疗才是他要做的事。只有聚集充足的能量,以后才能更有效率地工作。冬天之所以万物肃杀,是因为有个万物勃发的春天在后面呢。
    他再也不会想回国去发展的事了。已经试了两次了,国内的科研单位看上去求贤若渴,各种新闻发布会啊,国家基金啊,省长接见啊,高帽子都给戴足了,可具体的工作计划一开始,周围忽然杀出那么多表情复杂的人们,对他的高工资议论纷纷的,慢慢腾腾、不想干活的,袖手旁观、想看笑话的,设绊下套、冷言冷语的,恨不能明天就把你轰走的……
    李哲都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憋了一肚子气离开中国了。他不是没吃过苦的人,自己只身打拼这么多年,成就斐然,天上的星星都摘了。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竟把以前的康庄大道走成了死棋一盘。
    清醒的时候,李哲知道自己有病。本来,他现在想找的,只是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只是聊以打发时间而已。只要稍微称心一点的工作都行啊。
    李哲家很富有,他们目前拥有的财富,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在加拿大打拼十年也很难达到。他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份让他的脑子不要生锈的工作,可恰恰是这个小小的愿望,竟然比以前他去那些世界级的大公司求职还难,两个博士学位,加上在美国核工业科研机构的工作经历,在中国主持的大型研发项目。竟然一点用都没有,连最需要他这样的专业人才的公司都回绝了他,而回绝他的理由竟然非常可笑:他的名头太大了。这才是他觉得最窝囊的。
    眼下的经济太差劲了,他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有点不合常理了。从前,当他向雇主们展示自己那含金量非常高的学位证书、一大沓各种各样的专利、获奖证书时,雇主们总是瞪大了双眼,由衷地表示赞叹和尊敬,几乎立即就拍板了。可眼下的这些大公司老板们好像不约而同地你看我,我看你,因为他的这些荣誉和成就也意味着他们要付出更高的薪酬!只有几家公司让他留下所有资料,要经过董事会的讨论才能决定。大多数的老板都是一句话:李先生,您在这个领域里的成就令人尊敬,您怎么会想到我们这样的公司来呢?您的资历大大超出了我们需要,我们只好忍痛割爱了。
    一个小小的李哲,好像吓着了那些亿万富翁们,让他们难开金口。
    这个世界曾经给了他扬名的机会,可眼下却筑起了一堵堵无形的墙,软软的非物质的墙,逐渐围拢过来,把他捆在里面不得脱身。他知道,垒起这堵墙的一砖一石,其实就是他多年来的功名成就,可他深陷其中,脱身无术。现在,他在这个世界已经失宠,无情的一切就像是一些黏稠的生命物质,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将他逼到脚下的这座钢筋水泥大桥上。
    李哲听到身后传来人们的狂喊!他一下子惊醒了:儿子呢?儿子已然坠入几十米高的大桥之下,以一种最为惨烈的方式,转化为另一种物质的存在形式,消失在下面高速公路上的滚滚车流之中……
    不能往后看!大错已铸就,他只有前行,没有任何余地了。一旦回头,他可能会后悔终生。李哲翻过护栏,纵身一跃••••
    桥下传来撕心裂肺的汽车的紧急刹车的声音,不知有多少辆车惊恐万状地碰撞在一起。尖锐的刹车声,在那些瞪大了双眼发疯一般涌上大桥的人们的心脏上,狠狠地刻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第二章


    李哲自杀身亡。这个新闻简直就像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蘑菇云下的冲击波一圈圈展开,扫荡着远远近近的和李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每一个人。
    处于爆炸点内的当然是远在中国的李家父母、兄弟和亲戚们,惊闻噩耗,当然犹如五雷轰顶,当然是天塌地陷一般,摧毁的威力之大,就不用说了。接下来的,是一圈圈李哲原来生存的圈子。
    亲戚们都不敢相信,前几年曾经衣锦还乡的李哲,一个个耀眼的光环让人们眼花缭乱,这个非常年轻的国家级特聘科学家、博士后导师、国家重大科研项目主持人、研究中心主任,会将父母精血凝成的血肉之躯随意抛洒践踏,还要让家中的黑发人白发人一起承担这让人承担不起的精神重压,连自己亲生的、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也要承担李哲自己精神上如此彻底的崩溃。
    原单位的同事们一直引以为个人奋斗的楷模的李哲,突然间像扑灯蛾一样,折翅铩羽,轻生而去,如此戏剧性的翻转,简直让人们不可理解。
   这只早出林的鸟,金凤凰,他那令人惊叹的纵横驰骋的想象力和思辨能力,让他在国内的高科技领域很早就令人瞩目,博士刚毕业就被美国的顶尖的科研机构挖掘走了,在美国,李哲工作之余又取得了第二个博士学位,接着在博士后项目中硕果累累,一连串的专利项目让人目不暇接,连他的美国的博士导师都说,他对每个科研项目的奇特的思路和研究方法远在自己之上。这样一个卓越的思考者,实践者,怎么忽然间蠢笨到像一个忽然知道自己的老公“外边有了人”的村妇,受了一点委屈和不顺心,就非要死给你们看!?
   以前的大学同学们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脑子里的李哲,是那个在大学的文艺晚会上朗诵普希金的诗的李哲,是独唱《我的太阳》的李哲,是那个摔得满身是伤的大学足球队守门员李哲,是为了庆祝中国足球队的一场胜利,一把火烧光了学校的老门房花了好几个月才捡回来的一堆柴火的那个李哲……那个阳光、开朗、调皮捣蛋、幽默的李哲的影子老是在大伙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和这件噩耗中的这个心胸狭窄、偏执而晦暗的李哲怎么都连不到一块儿去。

    相比之下,在加拿大多伦多打拼的那帮李哲的朋友圈子里,就安静多了。时不时从报纸上看来的发生在新移民身上的惨剧,终于进到了自己人的圈子。大家的第一反应竟是如此相同:摇头!加快摇头的速度,再慢下来。
    一群脸上的表情如此复杂的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平时最喜欢聚会的地方——张婷开的咖啡店。
    这家咖啡店在一个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大街角上,因为靠近一家食品杂货批发公司,所以很多开杂货店的小生意人都喜欢进来坐坐,话题自然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意经,再就是海阔天空的大杂谈了。李哲的朋友圈子里,除了张婷之外没有做生意的,但张婷是李哲的大学同学,所以这里也成了李哲他们几个同学聚会的地方。在这里聚会久了,和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就搅在一起,不分你我了。
    这家店从六点钟开门到半夜十一点关门,根本就没有清静的时候。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这两天,张婷晚上八点就把门关了,周末大家要想聚一下,就只有利用这点时间了。
    平时,这帮做小生意的朋友个个都忙得分不开身来,好不容易能坐下来,海阔天空地放松一下,真是难得。好多人都已经把这个咖啡店当成每周都来上一、两趟的俱乐部了。只要大家有想聚在一起聊聊天的兴致,张婷就是晚点关门,也要和大家一块儿乐乐。
    不走运的人永远比走运的人多得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技术移民,豪情万丈地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带着各种各样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来到这个每年有半年都是天寒地冻的国家。光是每年从中国来的移民就有六万多,他们绝大多数涌进多伦多和温哥华这两个北美的大都市。
    异国的社会底层的生活狠狠地击碎了大多数中国移民的梦,他们完全是无备而来,在残酷的打击下不知所措,不可逾越的文化鸿沟、截然不同的和思维方式和高下立见的语言劣势摧残着这些弱势群体,拔掉任何一根不甘寂寞、敢于破土而出的萌芽、熄灭思维深处任何角落里试图发奋的火星。看着少数走运的同胞们在信息科学、金融、财会等领域兴高采烈的奋争,他们羡慕、失落、茫然,拼尽全力,与试图窒息他们的加拿大的冷漠无情搏杀。很多像张婷这样的移民,自己的专业已经是死路一条,又不甘心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力市场中为别人卖命,毅然加入了街头巷尾形形色色的小生意的经营者的行列,抵押、借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为筹码,悄悄占据了强势的社会群体不屑一顾的狭小空间,倾尽所有,试图与命运作最后一轮的豪赌。
    十年寒窗苦读,书中并没有黄金屋,当年的颜如玉也熬成了黄脸婆。同学少年时的风华正茂,换成了现在的沉默和无奈。这些当年志向远大的各类精英,现在为 了几个小钱儿,没日没夜地燃烧着自己的体能和智慧,站在一个柜台后面厮守着,集腋成裘一般,积累一点可怜的财产。李哲曾和那帮做小生意的朋友们开玩笑,说你们的兜里的钱不是挣来的,而是没时间去花钱,剩下来的!
       周末,张婷好不容易可以早点回家了。可常常是家里的事儿更多,堆成山一样的衣服裤子衬衫袜子都该洗了,她丈夫杜敏的那身唯一的体面的西装和领带也要烫一下了。才想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喘口气,儿子又拿出老师开出的一大张表,写满了要到商店里去买的上美术课要用的东西……
       杜敏是学工程结构的,本来在加拿大这种专业找工作很难,可他几乎是一下飞机就找到了这份工作。虽然每天西装革履,但工资不高,还要常常到工地去检查施工进程和质量,一脚泥一脚水的。万事开头难,杜敏自己也觉得挺开心的,毕竟是与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太不容易了。看着满街的开出租车的印度人都是医生、博士,街角杂货店的小老板都是韩国和中国的高级工程师和教授,杜敏已经很知足了。
       日子太清苦平淡了,天下大事好像与这些忙于经营自己的小生意的朋友们离题万里。台湾,陈水扁的台独闹得正起劲,阿富汗,世界上最大的阿米巴大佛居然被偏激的政府给炸了,美国,连“911” 这
么大的事儿,大家也就是在电视上看到一架又一架的飞机撞进世贸大厦时被震撼了一下,随着世贸中心的倒塌,大伙儿也就散了。
    张婷是个大家公认的大美人坯子,她身材高挑,鹅蛋脸上,一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鼻子旁边的几点雀斑,更让她那淡施脂粉的脸上平添几分妩媚;她的发型更是每天一个样,有时如山瀑水泻般蓬松而下,有时犹如云端高扬,盘在头顶;一件浅色风衣,加上一双高跟鞋,已经足以让街上的行人对她驻足而视。
    没日没夜的咖啡店的生意,让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高能物理学硕士张婷变得像扫街妇一样。她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顾不上施粉打扮,先把昨天从咖啡店里带回来的儿子的早餐摆在桌上,又给还在梦中的老公留上一张纸条,告诉他要带走的午餐在冰箱里的什么地方,送儿子上学时要带上老师交待过的东西。儿子有点儿长大了,最近常常抗议,说天天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谢天谢地,他还没长到能说出更难听的话的年龄。
    朝霞微露之时,张婷用手随便抓挠两下头发,旋风般冲出家门,驾车而去。不施脂粉的脸上木涩无光,缺乏睡眠让她美丽的双眼皮变成了三、四层眼皮,一缕不伏贴的头发还在飘扬。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成了她梳妆的最佳时间……
    到了咖啡店门口,一个光彩照人的张婷钻出车外,袅袅婷婷,走进店内,向来得比她还早的员工们问候早安。当那两个打工的女孩儿由衷地赞赏她们的女老板的美貌时,只有她自己知道,细细的皱纹正在眼角堆集,悄悄爬上额头,平滑如玉的脖子上不知何时现出两条浅浅的折痕……
    张婷显然让朋友们带来的这个特大噩耗给击垮了。她静悄悄地趴在桌上,哭了一阵,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下子像老了十多岁,显得非常憔悴,“太不值了!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前些日子聚会时,我觉得他的情绪非常低落,还劝过他,既然是只想找个地方混混日子,就别把那么多的背景材料都拿出来,吓坏了人家。他随便找个什么工作,就是十几万年薪,比我们强多了!看看像我们这样的,过的是什么日子!杜敏知道我特别喜欢吃水果,下班顺路买回来,可我不是没时间吃,就是给忘了,常常全都烂在冰箱里了。蔬菜总得吃吧,不怕你们笑话,瞧我的!”她拿出一个圆生菜头,剥下一层菜叶来,直接塞到嘴里去了!“我就是这么吃维他命的,都快成了兔子了!不也好好的活着吗?”
    “扎——扎——扎——”厨房里的蜂鸣定时器响了。张婷跳了起来: “哎呀,光顾了说话了,我给大伙儿熬的莲子银耳汤做好了!”

    开干洗店的宁晓东趁着张婷不在,悄悄地和大家说:“别再说太多的李哲的事儿了。听说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儿,可是后来,顾馨喜欢上了李哲,见缝插针,硬上。闹了半天,李哲只是觉得跟张婷挺能说到一块儿,并不知道张婷暗恋着他呢。顾馨他老爸又是省教委的主任,老头子找张婷谈了几次话,说顾馨是国外长大的,认准了一个理就要钻到底,请张婷谅解顾馨的脾气。还说,她和顾馨是好朋友,别为了这点事儿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老头子的话倒是说得挺客气的,可让张婷感觉到很大的压力。当时她正在办公派到英国的访问学者,为了公派出国的事儿不出任何差错,张婷只好退了,顾馨才成了李哲的太太……”
    “原来还有这段故事。”经营杂货店的毕常林有点儿意外,他认识这两家人也有好几年了,大家无话不说,他知道李哲、顾馨和张婷是一个大学毕业的,但这个小段子他还真是不知道。“可顾馨和张婷一直都像是姐妹俩一样,两家人处得是真不错,张婷这个人可真是让我敬重……老天爷真是少了一只眼,这样的人应该是能成大事的,可张婷也就停在这个咖啡店里了……”


 第三章


    杜敏的老板是个波兰人,他的工程结构设计公司就以他的名字命名:阿克莫耶夫公司。他的公司承接民用和商用的建筑工程结构设计,手下有二十多个人干活,算是有点规模的资格很老的公司了。由于生意稳定,多年没有进新的设计人员了。杜敏是瞎猫碰死耗子,在互联网上见到这个公司,就把自己的简历亲自送到了公司,由接待小姐送到了阿克莫耶夫的办公桌上。
    阿克莫耶夫昨天赢了一张半大不小的彩票,心情很好。他忽然很好奇,想见见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中国人。见面一看,一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嘛!有点儿看不出年龄,一头浓密的黑发。他身后就是设计师们各自的设计室,开放式的,只是用一米多高的隔板隔断,大家都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看这个亚洲来的小伙子。阿克莫耶夫无意中扫了一眼杜敏身后的大家的一片白花花的头,他好像才意识到,他的这些老臣们几乎是清一色的秃顶加眼镜了!这些人都在这个公司干了很久了,工作都很胜任,由于年龄偏大了,都不再想什么跳槽的事儿了。
    阿克莫耶夫面前的这个小伙子英气十足,很有信心地操着一口非常难听懂的英 语,专业方面和业余生活上知道的东西可不少,一听老板是波兰人,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希特勒和斯大林瓜分波兰的阴谋,卡廷森林的屠杀事件……连战火中从波兰逃到北美洲来的阿克莫耶夫都不知道这么多的事儿。阿克莫耶夫挺喜欢他:公司里也该有点新鲜血液了。他连杜敏的简历都没怎么看,就给出了四万年薪,录取了杜敏。看着杜敏大喜过望的样子,阿克莫耶夫有点儿后悔:是不是工资有点定得太高了?
    两年下来,这个中国人中规中距,手上的活干得干净利落,没出过差错,解决突发问题的能力挺强的,在不知不觉之中,大家常常找他请教一点儿设计工作中的事儿了。阿克莫耶夫觉得,他反而不了解这个年轻人了。他好像挺滑头,拿多少钱就干多少事,一字不提涨工资的事,不与周围的人有过多的工作之外的交往,每天下了班就走,到他老婆的咖啡店去帮忙。
    阿克莫耶夫曾经约他出去喝咖啡,想和他聊聊,听听他对公司业务方面的一些见解,可杜敏像只狐狸那么灵敏,好像知道老阿克要套自己的话。他是喝咖啡就只谈咖啡,从南美洲的一个放羊娃发现羊群吃了咖啡豆就发狂,讲到最早的美洲的咖啡贩运,阿拉伯和欧洲咖啡加工业的崛起,牙买加著名的蓝山咖啡在不同海拔高度上的不同品位,日本人对牙买加高档咖啡的买断,咖啡因的提炼和毒品,阿克莫耶夫听得入迷,根本插不上嘴。这家伙,简直快成了咖啡专家了!他问杜敏,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咖啡的故事,杜敏竟然轻描淡写地说:您忘了?我老婆就是开咖啡店的呀。
    每年,公司都会收到一些竞标的通知和邀请。只要政府的项目,阿克莫耶夫就把它们扔到垃圾桶里去。他知道政府的钱是大肥肉,但是参加竞标是自己花精力、花钱,一旦不成功,时间和金钱就打了水漂,那碗大肥肉不是谁都能吃得下去的,吃出病来就要大伤元气。另一个原因是,阿克莫耶夫很清楚,自己手下的这些人没干过大型项目,公司没有底气。现在,公司经营多年了,已经有一定的知名度,不愁没有业务,阿克莫耶夫好像有点儿听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意思,不思进取了。
    现在,他桌子上放着安大略省北部的一座大型桥梁的招标通知。他刚要扔了,忽然想起了杜敏:这个人干过这种设计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让秘书把当年杜敏的求职简历找出来看看。这个中国人看上去很年轻,但已经三十多岁了!他研究生毕业后进入设计部门干了十五年,而且居然是专门设计大型公路、铁路桥梁的设计院,高层住宅和写字楼也是他的长项!难怪他的设计思路那么开阔。中国的大江大河上的那些让北美的桥梁设计师们惊叹不已的大型铁路公路双层桥梁,他竟然参与设计了其中的两个,而且是设计小组的重要成员!
    阿克莫耶夫决心要咬一口政府项目的大肥肉了。他把杜敏找来看了竞标通知,杜敏还是那幅无所谓的样子:您要是想试试,我就干吧。先说好了,如果失败了,大家都不要太责备我。
    杜敏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掌控大型设计的能力真是不错,这么复杂的项目,杜敏在人员调配、论证、与客户的沟通等方面的安排,一环扣一环。阿克莫耶夫几乎成了他的翻译,因为客户不太习惯杜敏的英语。看着杜敏的工作进程表,阿克莫耶夫长叹,没干过的人真不敢接这个活。
    杜敏主持的设计方案中标了。他成功地击败了另外两家美国公司的设计方案,为阿克莫耶夫公司拿到了工程结构设计委托书。更重要的是,从此,阿克莫耶夫公司就出现在另一个层次更高的客户群中了。
    杜敏扬眉吐气,除了年薪上了六位数之外,还拿到一大笔奖金。在公司的庆祝酒会上,阿克莫耶夫当众宣布,杜敏将得到公司的一件大礼物,由他自己选择。大家都觉得他会要一辆越野车,他的那辆车太破烂了。但出乎大家的预料,杜敏要了一双名牌的、像坦克一样结实的高帮安全鞋!
    阿克莫耶夫无奈地笑了笑,他明白了,这个人志向高远,他不是不喜欢钱,而是不想欠公司的人情,以后要是有了好地方,说走就走。


第四章

    用中国人的标准来说,宁晓东一点儿不漂亮,窄长的脸上镶着两只凹进去的眼睛,单眼皮薄得像纸一样贴在眼球上,嘴唇也太厚了点儿,但她有着一管笔直的鼻子,让她的这张脸一下子生动了起来,加上身材非常好,让她有了独特的风采。如果让肖像艺术家挑选模特儿,他可能不去挑太完美的张婷和太雍容华贵的顾馨,反而会对个性非常独特的宁晓东有强烈的兴趣。
    上海同济大学德语系毕业的高材生宁晓东,本来在德国的一个金融机构干得挺不错,但她先生闷在国内无法出来,德国不是移民国家,对外国人进德国卡得很紧。所以,他们千辛万苦来到加拿大。但命运好像特别不肯光顾他们,才来了两三年,别人都在走上坡路,可她先生已经被伤痛折磨得除了吃饭和喘气,什么也干不了。宁晓东只好忍痛放弃了在设多伦多的德意志银行加拿大总部的工作,到处借钱,又从银行贷款,才买下了一栋小楼,楼下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干洗店。宁晓东就靠着这个小店,死命地支撑着一个艰难前行的家庭。别人都说她一点儿投资意识都没有,花这么多钱买一个半死不活的生意,她想的却是,正因为楼下的生意半死不活的,她才可以有点儿机动的时间,动不动就跑上楼去,照料一下楼上的另一个半死不活的丈夫。
    宁晓东的丈夫秋北在国内时是有点儿名气的青年作家,到了加拿大之后,因为一点都不能说英语,只好到一家香港人开的电器厂去做工,在装配线上干活。每天这些工人都要完成好几百个电器元件的组装,全手工劳作,不光速度要快,质量上的要求也很高。每天下班回来,他都要在楼梯拐弯处休息两次,才能走上四楼。秋北好不容易逐渐熟悉了工作节奏,脸上也有了笑容,还可以用简单的英语和周围的工人们沟通几句了。
    一天,一个工人推着满满一车半成品从他身后过,车上的几个沉重的大箱子突然倒下来,重重地砸在秋北的腰上。秋北猝不及防,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当时只是觉得伤处有点儿麻胀,大伙问他要不要上医院去看看,他说没事儿,又接着干活。几天下来,秋北觉得有点不对劲,再过两天,他竟然疼得连路都走不了,
连班都没法上了。宁晓东觉得大事不好,赶紧带他去了医院,检查结果让他们吓了一跳:肾脏严重挫伤,而且,来得太晚了,里边已经发炎了。
    宁晓东赶到工厂,找到工厂的老板。
    老板很年轻,他很客气地把宁晓东让进了他的办公室。宁晓东向他说明了情况,秋北已经不能再上班了,请他出具一份工伤证明,秋北就可以向政府的劳工部门申请工商补助金了。
    “宁小姐,您说他是在我的厂里受伤的?为什么我不知道?管工(工头)为什么没有报给我当天有人在工作场地受伤的报告?”老板的眼睛翻过眼镜框的上沿,看着宁晓东。
    “当时他觉得没什么事儿,所以就接着干活了。和他一起工作的工人们都能证明这件事儿。”
    “他既然能干活,而且接着又干了好几天,就说明他没受伤。管工没有填写当天的报告,那天就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你今天突然跑来,说他伤得不能动了,我很同情他,但这不是在我的工厂里发生的事。我这里今天没有人受伤,谁也不能证明您先生是今天在工厂里受伤了。我无法给你填写一份无中生有的工伤报告。”
    宁晓东瞪大了眼睛。她气不打一处来,腾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先生,您也是中国人,不能这样欺负自己的同胞吧?众目之下发生的事儿,您居然也推得一干二净……”
    她忽然停住了,隐隐地觉得这件事儿不妙了!一个巨大的法律上的疏忽,铸成了大错:当天秋北要是报告了工头就好了。
    “宁小姐,我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您的先生是在别处受了伤,您为了想得到政府为受工伤的工人提供的补助金,胁迫我出具虚假的工伤证明,以此来骗取政府的补助。我要提醒你,在加拿大,欺诈罪是很严重的罪行,属于联邦法院的审理范围。如果我报警,你的案子会很快转到皇家骑警的手中!在加拿大这个国家,你做什么事情之前,最好仔细想想。现在,请您从我的办公室出去!”
    宁晓东那双被怒火烧干了的眼睛四周有凉凉的液体在浸泡。她张大了嘴,呼吸急促,可一时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个老奸巨滑的老板!他说出来的话滴水不漏,连宁晓东自己都觉得,他说的话在法理上完全正确,令人无法反驳。他正利用加拿大的法律编织一张保护自己的大网,可自己却像个赤身裸体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除了满腔的怒火,什么也没有。
    几个朋友来看望秋北时,见宁晓东正趴在秋北身上号啕大哭。对法律游戏规则的无知,果然把他们逼入了死地。虽然基本的社会公费医疗可以让秋北得到治疗,可应该得到的政府补助全泡汤了,秋北不能上班了,连所有的衣食住行的花销都要自己解决,必须的补肾养肝、营养摄取等费用也自然是自己掏腰包了。更要命的是,秋北何时才能重新站起来呢?

    
第五章


    张婷把银耳汤从火上端下来。她呆呆地在咖啡店的厨房里,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情绪,不想让大家看出自己的失态。李哲的死,把她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情思的碎屑击打成齑粉。
    张婷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走到哪一步,就说哪儿的话,不像那些为情所困的痴男怨女们,半辈子都弄得凄凄惨惨的。她和她的先生杜敏一起,把一个小家庭建设得温温暖暖的,咖啡店的日子虽然太辛苦了点儿,但是有了一圈共患难的朋友,常在一起聊聊,交流一点做生意的经验,在国外还能经常和李哲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她已经很知足了。
    这些年,两家人走动得还挺频繁的。刚到多伦多时,大家都没工作,李哲常常和张婷的先生杜敏下象棋。两个人咋咋呼呼的,别看李哲长着一个科学家的脑子,下棋可不是杜敏的对手。棋盘上的杜敏,灵活诡诈,虚虚实实,声东击西,神鬼莫测,经常把李哲杀得片甲不留,就像猫抓了个活老鼠,不是马上就吃,而是玩上一阵再说。杜敏重兵压境,逼住李哲的残兵败将,然后连卒子都拱过河去,连士带象全吃掉,李哲不光是棋臭,还有个死不服输的毛病。他常常被杀得只剩一个光着身子的老将,在孤城中走来走去,直到杜敏提起一只车来,大吼一声……
    张婷常常坐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他身边的这两个男人。他们俩都很优秀,只是命运的安排不同罢了。这时,顾馨总是傍在张婷旁边,她知道父亲以势压人,把张婷扫出局,为自己铺路以后,一见到她就有点内疚。张婷那付温良恭俭让的性情,静下来的时候像个大家淑女,干起活来虎虎生风的架势,着实让她敬佩。她和李哲的日子越好,她就觉得他们欠着张婷点儿什么。
    后来,李哲一家去了美国,在几年之内飞快地发达起来了,可每次他们到多伦多,都和张婷家小聚一下,大家都非常珍视以前的情谊。
    李哲一家第一次从美国回来时,简直是一个小小的轰动效应。大伙儿的第一个问题全都一样:年薪多少?快三十万美元了!天哪!把大伙挣的钱加在一起,可能也没有三十万吧?张婷微笑着,看着神采飞扬的李哲。当年真是没看走眼,他就是优秀,虽然没能成为终身伴侣,她还是开心极了。顾馨这个小时候在美国长大、有美国国籍的女人也真是不简单,在一个广告公司的客户部门干得有声有色,为李哲的前途铺路搭桥的事儿更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全是她在张罗。张婷想,还多亏了顾馨,要是我嫁给了李哲,我哪有顾馨那么大的能耐!
    当年,为了买咖啡店的事儿,张婷和杜敏正忙得脚不沾地,借钱、谈贷款,因为没有足够的信用度,四处碰壁。正在着急上火的时候,顾馨找上门来了。
    “张婷,听小宁说,你们正忙着借钱买咖啡店呢。那种生意能挣钱吗?一张嘴就是二十万,听着怪吓人的,可真不便宜啊。多少年才能回本呀,你们算过账吗?”
    “照目前的情况看,三年就能把这二十万挣回来了。”
    “你们还差多少钱?看你愁的,老这么犯愁,你这个大美人都快变成黄脸婆了!瞧你这身衣服,皱皱巴巴的!为什么不化妆呢?”顾馨递过一个精致的小皮包:“这是我在纽约给你买的,最好的化妆品。”
    张婷欣喜地接过来:“哎呀,这是我最喜欢的牌子了,可我哪有功夫用呀,平常也真是买不起这么贵的东西。”
    “能借的都借了,还差着五万块呢,政府的小生意贷款拿不到,人家不信任咱们,真可气。”杜敏正在厨房里煮饺子,探出头来说。
    “都是老同学了,我们现在混得不错,这个忙我们得帮啊。五万块够了吗?”
    张婷固执地不要李哲他们的钱。
    “你这人也真是不开窍,借钱又不是丢人的事,谁做生意不借钱啊?李哲的实验室有专门管业务的主任。李哲的主要工作,就是利用他在专业领域内的名气,想方设法地找那些大富翁们要钱,美其名曰‘赞助’。你连别人的钱都借了,干嘛不借我们的钱呢?过两年你挣到钱了,还给我们不就完了吗?”顾馨一边帮张婷修剪指甲,一边说。
    李哲的一张五万加币的现金支票帮了张婷的大忙。
    这笔钱才还给李哲不久,李哲这颗灿烂的星就陨落了。他走得这么突然,毫无前兆,张婷每天忙忙忉忉的,连正式请李哲吃顿饭向他表示感谢的事都只是在脑子里转,没有实现,这才是让张婷最难受的。
    张婷估计,李哲死在太顾面子上了。其实,他只要向以前他曾经工作、学习过的大学提出申请,凭他的名气和成就,人家怎么也会让他回去的。可当年他辞职去中国发展,最后半途而废,回来后觉得没脸见人了。张婷哪里知道,是崩溃了的神经系统引起的极度压抑症和精神分裂症要了他的命。
    聚在张婷的咖啡店里的这几个李哲的朋友,老同学,都认为李哲是这帮朋友里边最出人头地的一个,与他相比,大伙都觉得自己简直是苟活在他的巨大的影子里的几只硕鼠,为了几口活命的口粮,没有理想和盼顾,忙忙碌碌地活着。忽然间,大厦坍塌,没有了温暖、安全的阴影,大家都突然暴露在南安大略省强烈的阳光下。相视之下,大家惊异地看到自己:一个个苍白、不健康、筋疲力尽、得过且过。


第六章

    国际金融专业毕业的毕常林算是醒事比较早的。他一到加拿大就看出来了,抛开那些什么“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这一类表象,对新移民来说,这是个相当残酷的地方。对于他这样的技术移民,一个经济基础薄弱的拓荒者,任何不切实际的思路,都会招来灭顶之灾。趁着自己还没来得及后悔,趁着从国内带来的那点钱还在兜里,他开始下心思,琢磨自己到底能干点什么。
    他是在国内离了婚才出国的。离婚的原因很简单:他穷。
    前妻的背景是他那个城市里从事房地产开发的一个大家族,而毕常林当时只是银行信贷部的小职员。他很想借着这个家族的势力,自己奋斗一番,可这个家族对他是千般挑剔、万般侧目,妻子里外不是人,压力越来越大。毕常林趁着还没有孩子,三下五除二,办了离婚手续。他带着分到他名下的一百万人民币来到多伦多。在一般的技术移民眼里,这是一笔很大的财产了。然而,学金融的毕常林知道,这些钱换成加元后,才有十几万,你要是不好好看住它,三下两下就完了!
    他发现,这个城市满街五花八门的生意,但真正轮到中国的新移民了,能干的生意其实很少很少,挑主要的说,也就是咖啡店、饭馆、酒吧和杂货店了。其中,杂货店的风险最小,经营的人最多,政府对税收的监管最不容易,有很多灰色地带,都是产生隐性收入的地方。他在超市里买东西时,常见到中国人推着满满一车东西,掏出整沓的钱来付账,一看就知道是做杂货店的。他知道,这些来自超市的东西,因为是现金付账,什么纪录都不会留下,挣出来的钱自然是自己的了!可杂货店是典型的夫妻店,没有老婆的毕常林,怎么经营呢?
    他带着满脑子的问号、惊叹号在大街上溜达着。他需要坐下来,对这几天的情况做一个总结。他走进一家咖啡店,想来上一杯咖啡,把纷乱的思绪梳理一下。一进咖啡店,就立即就被眼前这个漂亮的女老板给吸引住了。
    张婷的店里平时来的中国人几乎都是开杂货店的,她主动和毕常林攀谈起来。毕常林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咖啡店的生意。张婷明白了,这个人想买生意。她坦率地告诉他,从具体操作的角度,咖啡店比杂货店稍微容易点儿,卖的东西种类不多,就是那么几样,不像杂货店,光是香烟就有好几十种。她这个咖啡店,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工人,就干下来了。但从挣钱的角度来说,一个杂货店的敛钱速度比咖啡店快多了。小咖啡店的人流有限,挣不了太多的钱,大咖啡店一般都是有品牌的连锁咖啡店,所有的经营情况都在总公司的控制下,“自留地”空间不大,工人的工资又砍掉了一大块利润,所以,回收全部投资的速度肯定是比一个杂货店慢多了。
    杂货店就不一样,因为有大量的货要自己去买,这是增大利润的重要一环。但重要的前提是,守在店里的那个人最好就是你老婆!你要是雇别人在店里,会出现很多不稳定因素,其一,大量的现金交易,可能导致雇员偷钱,再好的监控手段也难杜绝这一点。其二,多数的顾客偷窃行为发生在雇员当班的时候,因为雇员不像你自己,对自己的东西看得那么紧。其三,法律上一些严格的规定,雇员可能不严格制执行,导致严重的后果,罚款、关店,甚至导致生意垮掉,关门走人。再者,对于周围竞争对手的各种招数,雇员也不会像雇主自己那么敏感,往往是顾客流失很多了才知道有问题了,再补救也晚了。所以,杂货店多数是夫妻店,就是这个道理。
    毕常林在考察了几个低档的酒吧之后,认为自己没那大的本事和精力去和醉鬼打交道,果断地放弃了经营酒吧的主意,咖啡店的资金回笼又没有那么快,杂货店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下一步就是要找一个“妻”了。这可是比找个杂货店还难的事儿。真的没有,找个假老婆合作,照顾生意总可以吧!他想起了在工厂里做工时认识的富妹。富妹是福建人,随蛇头偷渡到加拿大,刚通过了难民聆讯,拿到了长期居留权。在工厂时,富妹为人正直,干活的那股子狠劲让他印象深刻。他找到富妹,开门见山。
    “富妹,你结婚了吗?”
    富妹有点吃惊:在她的生活圈子里,一个单身的有加拿大身份的福建女人是有市场价的,假结婚的价格是四万到六万块。
    “你还没有身份吗?大陆来的移民都是大学生,都有身份的呀?”
    “嗨!你弄错了!”毕常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富妹。
    “要多少钱才够啊?”富妹听了挺兴奋的。
    “咱们各出十万块,足够了。”
    “天哪,我哪有那么多钱啊,现在一直拼命还蛇头的高利贷呢!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有人找我假结婚我就答应,五年下来能挣好几万呢。”
    “你有多少算多少,不够的我借给你,开起杂货店,你还高利贷的速度就快多了。”
    富妹瞪大了眼睛,挺感动的。“毕常林,你真信得过我吗?我们以前一共说过不到十句话。”
      
    杂货店就这样开起来了,有点离谱的故事。
    毕常林没看错。凭着自己对一点少得可怜的周转资金的合理调配,凭着自己满世界淘换各种便宜货,这个小店真是财源广进,才一年多的时间,富妹就还清了欠毕常林的钱,开始加倍偿还高利贷了。毕常林和朋友说,富妹这个“老婆”他真没看走眼,她精明能干,吃苦耐劳,毫无怨言。富妹也很开心,庆幸遇到了毕常林这个人。毕常林自己每天累得要死,还要尽量帮富妹干点活儿,可以说无微不至,相敬如宾。他想得更多的是,这种生意,里里外外就是两个人,缺了谁都不行,富妹可千万不能累倒了,但没注意到富妹越来越温柔的目光。
    一个冬天的傍晚,天空现出恐怖的橘黄色,鸦鹊低飞,狂风卷地,杂物满街奔走,毕常林拉着一车货往回走,铜钱大的雪花拍在挡风玻璃上,啜啜有声。到了店里,外面已经是满天飞白。顾客突然增多,什么都买,都说这场雪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停了。生意火爆得不得了。打烊之后,富妹推开店门就傻了眼:大雪没膝,哪还有什么公共汽车!毕常林想送富妹回家,但这么厚的雪,没法开车了。
    富妹好像并不着急,她一声不吭,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毕常林,等他拿主意。
    商店后面是一套一室一厅的住房,因为包在租金里了,所以毕常林就住在这里。因为是合伙开店,他还付给富妹一部分租金。房间里除了一张放着一台电脑的桌子和一个大大长沙发之外,就没什么家具了,客厅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货物,可口可乐、成箱的香烟和卫生纸。毕常林的睡房里也堆放着很多货,一张大床深陷其中。平时,富妹进去拿货时,总是顺手帮他收拾一下。
    毕常林说:“富妹,只好委屈你一下了,就在店里凑合一晚上吧,我睡沙发,你睡床上。”
    “我睡沙发吧,你的床味儿太大了!” 富妹抿着嘴笑。
    “什么味儿?很臭吗?”常林非常难堪。
    “嗯,臭,臭男人味儿!” 富妹显得很开心,她歪着头,调皮地看着这个和她朝夕相处的男人。
    “你凑合点儿吧,皇帝的龙床挺好的,可咱们不是没那个福分吗?”
    半夜,毕常林在梦中被厉鬼捉住,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他惊醒了,是富妹!她饥渴的唇封住了毕常林的嘴,痛快淋漓的呼吸声压住了窗外大雪暴的呼啸。
    心性火烈的富妹瞬间发出的巨大能量,就像是方程式赛车场上的那种强力引擎的赛车,轰然而起,以炫目的速度和火焰将自己燃烧成灰烬。平日笑纹不断的她,变得咬牙切齿,浑身痉挛,恨不能把她遇到的一切都活活吞噬进去,就像是美国小说《镜子里的陌生人》那段著名的句子:“她能把你的肝儿给吸出来”。她那近乎摧毁一切的爱,大有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意思,毕常林查挺立在她的残忍之中,任她风声四起,摧枯拉朽,死而复生。
    头两年,毕常林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三餐不定,只是饿了才吃。店里过期的食品成了他理所当然的早餐、中餐、零食和晚餐。除了常到张婷的店里来和老朋友们坐坐,别处他是哪儿都不去。他自己的校友会在多伦多的人数可真不少,可他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参加任何活动了。毕常林回来告诉富妹,活动可多了,春天到尼亚加拉大瀑布踏青,夏天在公园里烧烤,秋天北上沿途观赏红叶,冬天到蓝山滑雪场去学滑雪……挺有意思的,就是没时间去!
    有的时候,富妹觉得太委屈自己的“老公”了,想让他去参加一下校友会的活动,毕常林总是说:“去干什么呀?人家聊的都是专业上的发展啦,信息技术的前景啊,投资、股票,三车房的房子,还有围棋俱乐部、乒乓球队的事儿,而我一张嘴就是牛奶面包、香烟巧克力的,人家听着都起腻,看着我,像看个外星人一样。一看见桌子上的可口可乐,我就想着咱们店里的可口可乐是不是快卖完了,该进货了。他们那边儿热热闹闹,我在一边儿翻看报纸,其实,我是在看特价商品广告呢!在那儿傻坐着,还不如到大超市里转转,把那些打折、特价的商品大箱大箱地往回拉上几车呢。”
    “毕常林!我看你是够让人难受的!咱们没那些人的命好,但也不能自暴自弃呀?你明天就上街去,给自己买件名牌夹克衫!大房子又怎么啦,咱们现在手上的钱,付个首期也没问题了,咱们有空就看房子去。买了房子咱们就真结婚吧。人家都说,做生意的钱来得总是比拿工资的快,你看看这几年,我借了人家那么多钱都还清了,还有……”
    毕常林一听就知道,富妹又要一笔一笔地细数他们挣了多少钱了。他跳起来,一转身就不见了。
    手机响了,毕常林以为又是“老婆”追赶而来,一看电话号码,原来是张婷的电话。
    “常林,顾馨要回美国去了,她说,她再到多伦多来就住在我这儿,想把她的房子卖了。你这几年生意做得挺好的,手上应该是有点儿钱了。你想买她的那个房子吗?”
    毕常林吓了一跳!李哲的那栋房子!好啊。那还是他们去美国之前买的。虽然算不上是大豪宅,也有近三千平方呎的面积,双车库,院子大得像半个足球场。这栋独立屋位于多伦多北部的富人区里,不光是住着气派,要是从房地产投资的角度来讲,更是有极高的增值空间。那一带的房子拿到市场上来卖的可真是不多,学经济出身的毕常林的心一下子猛跳起来。
    “张婷,他们家的房子是挺不错的,可我没那么多钱去买这么大的房子。我想帮富妹快点儿还她的高利贷。而且,我实话实说,买熟人的东西不好谈价钱。压得低了,人家说你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压价吧,我手上这点钱来的实在是不容易,总想着多派点儿用场。算了吧。要不你把这房子买了吧,你们家的小屋也该换个大点儿的了。”
   张婷笑了起来:“都说你这个人特世故,想起事儿来没边儿没沿儿的,真有这么回事儿!顾馨现在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的,睹物思人,东西都在,可丈夫和孩子都没了,而且走得这么惨不忍睹,精神上的创伤太大了,永远也弥合不了。她跟我说,谁想要的话,给个合适的价钱就行,肯定比市场上的房子合算。她连家具都不要了,白送!那一屋子家具可值七八万加元呢。我是挺喜欢他们家的房子,可我在市中心上班,住那么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赶紧跟你老婆商量商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周末我约她到阳光谷公园去散散心,主要是想让她回到现实中来,活着的人总要往前走吧!你有空吗?宁晓东说她可以来。”
    “你们一帮女的,容易有共同语言,说到伤心处,还可以抱成一团儿,哭上一场。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上那儿给你们捣什么乱哪。”
    “我还真忘了,毕常林原来是个老爷们儿。哈哈哈……哎呦!好久都没这么笑了,我笑得岔气了!”


第七章
 

    顾馨今天是第一次从屋里出来。昨夜一场阵雨,新鲜空气带着泥土味儿,湿湿沉沉的压下来,好像肩膀上都能感受到空气的重量。
      
    李哲出事儿的那天下午,顾馨骑着一辆自行车,去超市里买菜,还没有到超市呢,手机响了,是小保姆的声音。
       “顾姨,家里出事儿了!您赶快回来吧!李叔叔把宝宝抱走了,他把汽车也开走了!连婴儿座椅都没带上,让警察看见要罚款的。”
    顾馨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坏了!李哲的驾照是被吊销了的。他把孩子抱走干什么?!
    她立刻拨打了报警电话,告诉了警察,李哲是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开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跑车,车上有个只有几个月的婴儿。
    她心乱如麻,无助地坐在客厅里等着,盼着。直到她看见一辆警车停在了家门口,他希望是警察帮她把李哲和儿子给找回来了。可她只看见一个警官走出车外,径直向大门走来!顾馨本能地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她全身发软,勉强走过去打开大门,那个警官刚一开口,她就扶着门框软软地瘫坐了下去……
    整整一个星期,她躺在医院里,滴水不进,医生们只好给她输入各种维持生命的液体,她还要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测,连心理医生都来了,提了一大串问题,像是给精神病人做检查一样,一听就知道是电脑里打出来的、有标准答案的那种。
    那些奇奇怪怪的管子蠕蠕动动而来,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她的身体,维持着她的生命。那天,她在噩耗的突然打击下晕倒了,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所以还被送去做了CT检测。当她平躺在机器上,被徐徐送入检测仪的圆圆的空洞时,她忽然有了一种自己正在被送入火葬场的焚尸炉的感觉。父亲过世时,她亲眼见过火葬场的焚尸炉,至少传动部分的构造应该差不多吧!
    父亲走时,呆呆地望着母亲和她,没留下一句话。李哲走了,他以一种更为奇特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突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似乎李哲是被一个比她更为优秀的女人给拐走了,连儿子都带走了!这是她最无法原谅的。

    她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不能怪李哲。快一年了,她连最好的朋友都没有告诉:李哲的脑子出了问题。
    原先,顾馨一直没弄明白,李哲到底为什么离开了他在中国时曾经那么看重的一个涉及国防工程的项目,闷闷不乐地回到美国,接受了纽约大学的聘书。纽约大学对李哲来说并不是最佳选择,但李哲说。离家很近,也算是一大优势吧。
    顾馨后来利用一次回国的机会,专门到李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拜访了很多教授、项目课题组的人员和李哲的博士生们,和他们都作了长谈,想弄清李哲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大家都对李哲的离去表示遗憾,因为当时国内还真是没有人能接着他的项目做下去。大家都承认,国内的硬件、软件设施都有点儿不尽如人意,周围也的确有些不合拍的人和事,但李哲自己的一些奇特的行为加剧了他的孤立。
    李哲领导的实验室的经费是国家直接划拨的,因为这个项目和国防工程有关,还拿到了国防工科委和总参的科研经费,可以说资金极为雄厚。可不是为什么,下面的各个部门总是叫着经费不够,计划中购买的一些新设备老是不到位。李哲莫名其妙,这么多的钱到哪儿去了?几次追问之下,才有知情人透露,一大块科研经费已被当地的主管部门挪用,变成了一栋办公楼和一个幼儿园了!李哲才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的摇钱树。他怒不可遏,想起当年这个实验室的主管部门为了争取到李哲和他的项目,如此不惜血本,原来竟是最翁之意不在酒!当然,好酒也是要喝的,一旦李哲的项目成功,沽名钓誉、摘桃采李之辈,全都会出现在闪光灯之下。
    李哲如梦方醒。掌握大棋盘的大人物们正在对弈!各种利益冲突和矛盾的激烈程度他根本无从知晓。他只是人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儿,国家急需的科研成果,在这盘棋上的分量并不重。李哲和他的实验室的成败对这些人来说,可有可无。成功了,是整个高科技开发区的成就,失败了,反正大笔的国家科研资金已经到手,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就带过去了。
    李哲太认真了,他把事情捅到了顶。在国防工科委和总参的过问下,部分经费被追回来了,但他却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本来他不过问任何实验室工作之外的事情,但当地政府承诺的对实验室的一些基本的支持服务都没有了。大到供电系统无人维护,经常断电。小到一辆卡车倒车,撞塌了一段院墙,无人修补;实验室门外的那个漂亮的大花园变得杂草丛生,以前的园林工都被调到新建成的办公大楼去干活了。总之,以前由开发区负责的事全成了李哲的事,钱也变成由实验室的经费里出了。
    面对接踵而来的大大小小的非难,李哲选择了沉默。毕竟,实验室的队伍还是团结的,科研人员和博士生们都站在他一边,直到阴风又起,几个骨干科研人员相继离去,被调到一些不相干的部门去了。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李哲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和压抑之中。
    当李哲正为了实验室的那台岌岌可危的变压器和几家公司讨价还价时,一封纽约大学的聘书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李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中国,回到纽约的家中。

   “……当时,试验没完成,很多数据在整合之后对不上了。一天,李教授的助手忽然跑来叫我,说李教授把实验报告揉成一团,放在嘴里咬,还嘿嘿地笑着,把刚泡好的一杯滚烫的茶倒进一大盆仙人掌里!我听得后背上凉飕飕的……”
   “……李教授是博士导师,平时和学生们相当融洽,在博士生中有很高的威望,学生们有什么活动都叫上他。现在的博士生都挺年轻的,吃吃喝喝的事儿经常有,李教授年轻,常和他们玩啊、闹的。可突然有一回,别人来叫他去参加一个博士生的生日晚会,他无缘无故地火了,说我不去!不就是吃吗?就知道吃!简直就是一群猪!闹的以后谁都不敢再叫他了,影响很坏……”
    顾馨有点明白了:这肯定不是她所了解的正常的李哲了。
    实验室主任交给她一些李哲走后才寄来的信,有一封信是一家医院寄来的。正是这封信,完全验证了顾馨的一些猜想。中国对高级科研人员和外国专家提供每年一次的身体检查。这个检查结果显示,李哲已经患有轻度压抑症,医生建议他回医院去做一次更全面、更仔细的检查,看他是否有遗传性的精神问题。看来,他的神经系统正面临崩溃的危险。而他自己还茫然不知。目前,他正在纽约大学给博士研究生们讲课呢!
    顾馨立刻赶回了美国,和李哲慎重地讨论了他的状况。李哲看了那封信,自己也有点吃惊。他相当配合,立即辞掉了手上的工作,到心理专家那儿去做了全面的检查。那位心理医生很有经验,经过几次约谈之后,没吃药没打针,李哲的情绪稳定下来了,还真有点儿中国古代的仙人道士给人指点迷津的意思!
    李哲悠然自在,像退休了一样,迷上了高尔夫球,四十岁的人了,还学会了滑雪。
    当时,美国的房地产雪崩还没有开始,但房价已开始波动,引起了李哲思绪的不稳定。顾馨劝他说,房地产就像是过山车,今天下去了,明天又上来了。李哲给他的几个住在其他州的朋友打了几个电话,一了解,纽约之外的房地产都掉得很厉害。他觉得美国的房地产可能要出大事,执意要卖掉美国的房子,回到多伦多去养病。当时,他们在多伦多的那栋房子租给了一个朋友,多伦多的房价经历了两次疯狂的上涨,他们的房子已经冲上了一百万的价位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这件事让李哲给看准了。纽约的那栋房子才脱手,美国的房市就如雪崩一样塌了下去,他们的那栋百万豪宅,现如今只剩了四十多万了。他们俩回到多伦多,回头看看美国的房市,大有一番从地震的废墟中逃出来的感觉!
    李哲的病好多了。他没事儿就拿着照相机在周围转悠,摄影的行头越来越多,拍出来的东西的质量也越来越好了。张婷的咖啡店里的墙上挂满了他的风光摄影作品,都快成了他的展览馆了,很多白人客人都很感兴趣,还真有人买走了几幅。
    杜敏紧张起来了!
    不是因为他老婆曾经迷恋过李哲,而是因为好久没在棋盘上拿李哲开涮了,他想过把瘾,没想到的是,第一盘居然和了!更离奇的是,第二盘的战幕一开,杜敏的一车一马就被李哲的怪招劫杀,他惊出一身汗来!杜敏毕竟棋高一筹,使尽全身解数,来了两次杀三损二的硬打硬拼,虽挽回败局,但再也无力杀敌,又和了!奇怪了!杜敏偷偷地看了李哲一眼,却见李哲嘴角上一丝笑纹,正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看来,再想拿李哲开涮、过瘾、推磨是不可能了!
    顾馨端着一盘桃子走进客厅。她笑盈盈地说:“我们家老李的棋艺见长吧?都是他的那帮学生教他的,输多了,自然就知道如何死里逃生了!哈哈……”
    在多伦多的日子很惬意,令他们更惊喜万分的是,多年不孕的顾馨,居然怀孕了!


 第八章


    李哲觉得长期呆在家里,有点闷。他想随便找个工作干。顾馨带他去医生那儿征求了意见,医生觉得李哲恢复得相当好,但建议别去找挑战性太大的工作,最好是在咨询公司或者大学里找到一份工作,让他的知识活跃起来。然而,顾馨和医生都没想到的是,美国的那场危机居然波及到加拿大来了。
    毛病往往出在大家都意识不到的地方:正在人人自危的时刻,多少人失去了工作,而李哲出现在专业人员求职的市场上。他想屈尊降格,找个一般的工作干,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一家家抱歉的婉拒,让他的焦虑、不快、压抑逐渐累积起来,把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再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会再次摧毁他那脆弱的神经系统。
    那天天虽然有点儿阴,但看上去不太像是一个那么倒霉的日子,严格地说,它还不仅仅是一个倒霉的日子。
    李哲一早就起来了。他驾车出门,到多伦多以北的一家技术咨询公司去赶赴一个早已约好的面谈。高速路很拥挤,他好不容易按时赶到公司,告诉接待小姐,他要见这个公司的业务副总裁。但那位小姐一查副总裁当天的日程表,说和李哲约定的见面计划已经取消。李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觉得体内仿佛有一股炽热的生物电流直冲脑门,火星四射。他强忍不快,问他位小姐:你们的这位副总裁怎么会这样不守约呢?如此随便地取消约会,你们连给我打个电话都不会吗?
    小姐一看怒火冲天的李哲,赶紧给总裁的秘书打电话。秘书赶紧到公司的接待室,来见这位大名鼎鼎的科学家。他告诉李哲,为了更改见面时间,他已经给李哲打了两次电话,但是没有人接,他每次都在李哲的电话里留了电话录音,还专门往他的电子邮箱里发了一个面谈改期的通知。
    李哲满面狐疑地拿出手机,黑屏了。他才恍惚想起来,这两天好像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进来过。这个倒霉的手机,死了。他心情很坏,没有去接那位小姐递过来的新的面谈时间表,转身走出了公司大门。他对这家公司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
    李哲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全身的重量都在往下压下去,压得光靠一身骨架子根本撑不住了。他的神经系统就像一根超量负重的麻绳子,每根细小的麻丝都被绷紧到了极限,每时每刻,都有一根根细细的麻丝正在断裂,而那个重物还很危险地悬在那儿……

    警长詹姆斯和警士简森正在一个高速公路入口附近的警车里喝咖啡,测速雷达显示出高速公路上所有汽车的速度。突然,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轿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内,风驰电掣般在快速道上奔驰,测速雷达闪动的数字显示,这辆车的时速为160公里。
    詹姆斯驾车冲出路边,进入到车流中。他拉响警笛,打开警灯,朝那辆超速行驶的车追去。简森在旁边开始用对讲机通知沿路各处的警察组:注意了:一辆红色保时捷轿车,超速60公里!巡逻直升机驾驶员几乎同时发现了这辆车,并通报了这一带的各个巡逻警车:那辆车一点都没有减速的意思,正在向南全速前进!

    詹姆斯示意驾车的人打开车窗:“对不起,先生,您刚才在限速100公里的路段超速60 公里,请您出示您的驾照、保险和车主证明。”
    那人想打开门钻出来,詹姆斯命令他:“请留在车内,不要出来!”他接过那个人递过来的几份证件,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好,神经质地在座位上扭动着身体。詹姆斯没说什么,回到警车里去查证了。不料。他刚转身,那个人就打开门钻出来。简森的反应很快,一下把他按在车上,双手反拧,转眼之间,一副手铐就滑溜溜地
套在了手腕上!简森按照惯例开始在他身上搜查,看看他是否藏有武器。
    詹姆斯检查了这人的驾驶纪录,发现他的驾车纪录非常好,几乎无懈可击。他开出了一张罚单,加上三个点的严重违章记录。
    他回到肇事的车旁。简森说,这个人的行为有袭警的意图,已经被铐起来了。
    詹姆斯看了看那个人,见他满头大汗,目光游离不定。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让简森去掉了手铐,问道:
    “你今天服用过什么药物或者毒品吗?”
    那人只是摇摇头。他又问:
    “你需要救护车去医院吗?”
    还是摇摇头。
    他的驾照被有限期吊销了。詹姆斯呼叫了拖车,连人接车送回家去。

    顾馨瞪大眼睛,见一辆拖车拖着他们的那辆保时捷,停在外面的车道上,后边是一辆警车。她以为李哲出了车祸,赶快迎了出去。
    那个高大的警察已经走上了台阶,给顾馨敬了个礼:“李太太吗?我是詹姆斯警长。李先生违章超速驾驶,他的驾照被暂时吊销了,这是他的罚单。他有什么病吗?他今天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大汗淋漓,我和他说话,他很明白,但只是点头或摇头。十五天之内您们可以到法院要求上庭,在罚单反面的左下角是法院的地址。如果他今天有病,您可以把医生的证明作为法庭上的申诉理由。李先生不服从警察的命令,所以我们使用了手铐,如果李先生认为此举不当,他也可以就此向法院提出指控。再见!”
    李哲脸色铁青,衬衣全湿透了。他不吭声地走进浴室。出来了之后,神情才有所放松。他只是简单地告诉顾馨,手机坏了,面谈改期了,他不想再去了。顾鑫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平常不是最讨厌超速吗?今天开那么快干嘛呀?又没有急事。李哲沉默了一会儿,说:过瘾。
    顾馨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天竟是李哲的神经系统彻底崩溃的转折点。那副铮亮的手铐从此铐住了李哲的意识,他时不时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自己把手反剪到背后,全身发抖,就像毒瘾发作了一样,一会儿就要重复一下,好像不做这个动作心里就不舒服。顾馨只好把他拉出来,拥在怀里,安安静静地坐着,想化解他对那天的突发事件的恐惧感。
    一天,李哲忽然提出要把客厅里的地毯换成草绿色的,顾馨差点没晕过去!她心里七上八下,有点犯嘀咕:李哲是很有艺术品位的啊,今天怎么了啊?她不敢太反对,开车带着他一起去了地毯店,希望能建议李哲别太过头。她看上了一款暗绿色的带着古典花纹的地毯,想最大程度靠近他们的古典式家具和室内装修,可李哲竟指着一块平板的草绿色的丙烯纤维的地毯,非买不可!顾馨难受得像是喝汤把一只苍蝇给喝进去了,她匆匆地付了钱,觉得连收银员都看他们有点儿不对劲儿:一对身着讲究的夫妇,买了一卷几乎便宜得没人要的地毯,扔进一辆价值二十多万的高档保时捷跑车,扬长而去。
    在车里,顾馨不时偷偷地看李哲:直觉告诉她,李哲有点儿反常。她祈求老天爷,别让那件她最害怕的事情再发生。
    李哲长时间地呆在这张地毯上,连每天的散步时间,都在这块地毯上度过。他常常一步接一步,像在丈量地毯的长度一样,走到地毯的尽头,踮起脚尖,站在那儿向窗外张望。以前,他喜欢坐在婴儿床旁边,开心地看着刚能睁开眼睛的儿子,
跟他说话,现在却很少去看儿子了,连保姆告诉他,儿子有点儿咳嗽,他都无动于衷。
    顾馨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她好几次到张婷的咖啡店去,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让她分担一点儿她已经有点儿担负不起的重压。医生已经为李哲开处方药了,说明情况不容乐观。可是,每次她见张婷手不停脚不住地忙着,煮咖啡、熬汤,收款,她总是笑容满面地面对顾客,柜上闲下来了。她又赶紧用塑料纸包好一些三明治……
    这个张婷的命真苦啊。可她每天都在顾客面前乐呵呵的,也真是需要很强韧的自控力才能做到这一点。顾馨一下子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在朋友圈子里,李哲和顾馨是非常富有的,从收入上说,他们已经属于不同的阶层了。可顾馨觉得,她的命比张婷还苦!说给谁听谁也不会信。她只是和张婷聊了点无关痛痒的事,就离开了。
    家门口停着一辆玻璃公司的车。工人们正在换拱形落地窗的大玻璃。出什么事了?顾馨走进屋,小保姆告诉她,李哲在客厅里打高尔夫球,把玻璃打碎了,是她打电话叫玻璃公司的人来换玻璃的。顾馨环视四周,拱形窗的玻璃全碎了,墙上也有不少的凹点,一定是李哲大力挥杆,很重的力量击打出来的。那张手工临摹的印象主义画家莫奈的《日出》,是他们在巴黎买的。画面上有个凹陷,显然是李哲的高尔夫球干的好事!李哲颓丧地坐在翠绿的地毯上,此刻他是清醒的,已经意识到他干了不该干的事。顾馨什么也没说,她把李哲扶起来,带到他的书房里。他需要安静。顾馨的心里一阵绞痛:她注定此生不得安宁了。她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失控的电梯间里,像个自由落体一样,从顶楼坠向无底的深渊。

    
第九章


    大门外有汽车喇叭在响。张婷和宁晓东来接顾馨了。
    顾馨在镜子里看看自己。她的眼睛有点儿浮肿,尽管化了装,还是能看出些眼圈发黑的痕迹。她是个长相相当清秀的女人,从小在她叔叔家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十多岁了才回到中国的父母身边。她行止之间、举手投足,都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自我多年的形体锻炼和保养,让她光彩照人。她始终不太满意自己的鼻子,鼻中隔的隆起稍微有点儿高,让她的鼻梁有了一点弯度,从正面看非常完美,但侧面看就有点儿鹰勾鼻的感觉。
    她认定了张婷是她所认识的女人里边最漂亮、最完美的。不论身段、长相,还有手、脚等细节,都长得无可挑剔。特别是那双手,让最木讷的人见了也会生出由衷的赞赏。她的手指又细又长,白皙的皮肤,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皱纹。骨节部分几乎没有一点外凸,平滑地伸向指尖。她的手腕弯曲时,手指竟然能轻易碰到手掌和腕部交界的地方。古代文人将最好看的女人的手比作“玉笋”,张婷的那双手,再合适不过了。一次,她到纽约来玩儿,和顾馨一起去看顾馨的朋友、一个钢琴演奏家的音乐会。演出结束后,顾馨和张婷来到后台找那个钢琴家,张婷和钢琴家握手时,他竟像触电似的一抖,拉住张婷的手就不放了,弄得张婷满脸通红。
    “顾馨,你这位朋友一定是我的同行吧,我这辈子还很少见到这么完美的手指呢!”张婷说,她跟本就不会弹钢琴。钢琴家顾不上男女初次见面,把那双手看了又看,遗憾万分。晚宴上,他说话有点走神儿,总是盯住张婷的手,张婷觉得有点儿连筷子都不会用了。
    现在,这双手在一个咖啡店里飞快地收款、煮咖啡、上下翻飞地包装着速食快餐、三明治,擦洗不锈钢的灶台,被洗洁精咬得局部发红,干燥的皮肤上布满细微的裂纹,还有点儿微微地翻上来,远看像一层白霜一样。张婷不时涂上一点凡士林膏,润一下干裂的皮肤。顾馨知道,凡是有点儿皮肤保养品位的人都不用凡士林,那种东西用多了,皮肤的表面色彩会变得呆板,失去高贵的羊脂般的色泽。顾馨去过一次她的老家,乡下的那些老是在河里洗衣服洗菜的村妇才擦凡士林呢。
    张婷和宁晓东走进豪华的前厅,他们往客厅里张望了一下:那块草绿色的要了李哲的命的地毯已经不知去向,屋里的陈设恢复了古典和尊贵。可能是太静了,显得有点儿冷清。李哲拍的那些阳光明媚的风光照片一张都不见了。只有那张大油画《日出》给阔大的客厅一些生气。
    “准备好了吗?顾馨,今天没有雨了,下午还要晃点儿太阳呢。我们可是准备好要在外边玩儿一整天呢。”
    门口停着一辆小型的宝马车,是杜敏用他的那笔奖金给张婷买的。虽然没有顾馨的那辆保时捷那么引人注目,但也透着高贵和稳重。咖啡店在张婷的打理下,每年已经有十万加元的进项,杜敏也进入了高薪阶层的圈子。这两口子的日子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开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了。

    阳光谷是个沿着一段山谷开辟的公园,夏天里那是林深叶盛,鸟语花香。最为独特的是,公园里可以驾车巡游,一条双向车道曲曲折折,引向越来越高的一级级坡顶,车道两旁是原生态的高大的枫树林和林间一片片的草场,没有什么太多的人工景色,满眼的枝叶婆娑,阳光斑驳,粼粼飒飒,浑然一体。
       眼下,虽说已是秋后,那满目的金黄依然灿烂。地上的落叶深深,沙沙簌簌,飞舞脚下。昨天的一场雨,化成了山谷中冉冉而起的雾,飘飘缈缈的,让满山的枫林时隐时现,把火红的枫叶漂白了不少,色彩变得淡淡的。太阳大概还在枫林后面的什么地方藏着,天空已经有了一抹嫣红,林间还是暗淡的深褐色。太美了!顾鑫木瞪瞪的眼睛开始有了光泽。多明白的人啊。她其实完全明白她们俩约她出来的意思。大家都是有一盘生意的人,把金子一样宝贵的时间用来陪她逛公园,这是什么情分!她心领了。
   “现在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才像个公园,夏天里人太多了,光是咱们中国人的那些校友会、同学会之类的活动就很多,用毕常林的话说,这个公园里的鸟都会说中国话了!”宁晓东今天兴致很高,她那台新买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
    顾鑫“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了。
    宁晓东问:“顾馨,你真的决定要离开我们了吗?我们会想念你的。再见一面都难了!我还从来没去过纽约呢。”
    张婷也说:“要不然,你就别走了。凭你的能力,在多伦多用不了多久你照样可以出人头地,又是一个女强人。”
    “我觉得我就像住在坟墓里一样。”
    “说什么哪!怪吓人的!”宁晓东瞪了顾馨一眼。
    “张婷,你问过毕常林了吗?他想买我的房子吗?听说他这几年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的,挣的钱不少。”
    “他刚开始挺动心的,就是嫌贵了点儿,后来又说不买了,他正帮着他的假老婆还高利贷呢。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很少给我打电话了。我往他的店里打电话,他老婆总是说他进货去了,我又不敢老打电话找他,毕常林的那个假老婆比真的还厉害呢,我觉得富妹好像很不喜欢我,我去过两次他们的店就不敢去了,每次富妹都拿出一张脸来给我看,笑眯眯的,可是透着刺骨的寒意,让人直发冷。打他的手机吧,不是没人接就是不开机。宁晓东,只有你跟他老婆近乎点儿,毕常林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不想让我们知道啊?”
    宁晓东和毕常林的“老婆”富妹常常在电话里一聊就是一个钟头,中间常常中断,因为店里经常有顾客出出进进的,宁晓东也习惯了等着,听着电话那边的收银机丁丁当当响个不停,卖六合彩的机器稀里哗啦地吐出一张张的彩票。等富妹忙完了这一阵,再接着聊。
    毕常林经常到张婷的咖啡店去,富妹心里有点儿发慌。她知道他们都是好朋友了,但不知怎的,她一见到张婷,就觉得张婷这个人挺危险的,那双好像会说话似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和姿态,一颦一笑,都让富妹觉得太有暗送秋波的女人意味儿。富妹是从福建的乡下来的,自己觉得和张婷这么出色的女人在品位上差得很远。她跟毕常林提了几次结婚的事,毕常林总是说以后再说,富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一下子就想到张婷那里去了。张婷天生的热情让她觉得有点过头了。要说他们能有多近乎,她也不信,就是觉得,毕常林要是脑子里老是有这么一个漂亮女人,肯定是看她富妹不顺眼了。
    顾馨也挺漂亮的,但她那种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酷艳,李哲耀眼的才气和他们家的财富,造成了很大的距离感,反而让富妹对象天鹅一样高傲的顾馨没有什么戒心。宁晓东嘛,人长的一点都不好看,这么高的个子,又瘦成这样,那个小干洗店又挣不了多少钱,看上去就觉得挺可怜的。她对宁晓东的好感与日俱增,什么事儿都和宁晓东说,连她怎么跟毕常林上了一张床都告诉了宁晓东,让宁晓东闹了个大红脸。


第十章


    整整一年,秋北终于能楼上楼下的走上几步了。卧病在床的日子真难受,可他化悲痛为力量,每天刷刷刷地写呀写呀,他周围的这些朋友们,苦苦乐乐的,这些年来周围远远近近、形形色色的新移民、老朋友的甜酸苦辣尽在其中。他的远大计划是创作一部中国移民在加拿大奋斗史。
    那天,宁晓东从咖啡店回来,带回了李哲轻生的消息。他呆呆地坐在桌旁,好半天一句话不说。过了一个多钟头,宁晓东从楼下上来,见他连姿势都没变一下。他翻着那一沓子厚厚的稿纸,看着他写的书中那些鸡毛蒜皮的故事,好像什么都不是了。
    看来,升得再高的风筝,一旦断了线,不管飞了多远,还是要栽下来,最终闹个粉身碎骨。还不如在地面上玩点儿什么呢。看来,张婷、毕常林他们是走对了。再是良驹,哪怕你就是住在伯乐家,但人家不认你,你有什么办法,更何况,加拿大这个地方,全世界多少优良的马种都汇集于此,伯乐眼睛都看花了,良驹也就不值钱了。都不年轻了,要面对现实嘛。
    他把那沓厚厚的稿子撕得粉碎。宁晓东从楼下跑上来,只见一地的碎纸片,以为老公憋得发疯了,秋北却平静地说:
    “晓东,李哲一死,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写什么狗屁小说,快帮我把这堆废纸都扫走!从明天起,我就在店里上班了。反正咱们的店里活不多,又不重,我一边养病,一边挣点钱。你马上开始找工作,先看看还能回德意志银行去吗?等咱们挣够了钱,也像毕常林那样,买个大点儿的杂货店生意。”
    银行是肯定回不去了。宁晓东在一个旅行社找了个当导游的活,收入不高,又累得不得了,但毕竟两个人都能挣钱了,他们明显地有了一种稳定感了。
    一天,晓东带着十几个欧洲来的旅游者,经千岛湖前往首都渥太华。宁晓东一路上用英语给大家讲解沿途的风光名胜。大家兴致极高,她听着大家叽叽喳喳地聊天,一种非常熟悉的嘶嘶嚓嚓的话语声,撩拨着她的神经末梢。她立刻意识到,这一车游客都是德国人!她停了下来,突然用非常标准的德语向大家问候,并告诉大家,下一个目的地——千岛湖就要到了!这些德国旅游者全愣住了,然后欢呼起来!没有了语言障碍,大家争先恐后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连她为什么到加拿大来都不放过。一次普通的旅游变成了一次广泛的交流。
    千岛湖迤逦的湖光山色,加拿大的古都京斯顿的凝重和沧桑,首都渥太华令人意外的小巧玲珑和静逸,还有李哲的死,印度的著名外科医生开出租车被歹徒杀死,身后留下九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 宁晓东这样的新移民艰难的身世,给德国人上了一堂深刻的加拿大的自然、历史和人文课。临别了,当宁晓东从他们的手中接过两千多欧元的“小费”时,她哭了,旅行团的几个女人也在擦眼睛。她手上抓着一大把名片,都是让她以后有机会去德国时一定要到他们家里做客的邀请。
    晚上,她在家里翻看这些名片时,发现这个旅行团的人来头都很大,都是总裁经理之类的,她知道宝马之类的公司名称,但大多数公司她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她忽然发现一张名片的背面写着一溜德文:
    “宁小姐:您的善良和不幸深深打动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您和帮助您,让我想想。给我打电话。汉斯”。
    宁晓东把这张名片收了起来。
    秋北好奇地问:“你都跟人家瞎掰了什么呀,把德国鬼子给感动成这样!这些欧元换成加币可真是不少呢。你在德国上学,花了不少钱吧,现在总算赚回来一点儿了。”
    “在德国上学不用交学费。”
    宁晓东忽然有了新主意:
    “秋北,我看,有了这几千块钱,你赶紧回国一趟吧,好几年都没回去了。顺便看看你这个大作家还能干点什么。到电脑里找一个叫‘秋北文学’的文件吧,你撕了的那些纸稿子,我早抽空给你输进电脑了。回去后赶紧把你出名的时候建立的老关系再疏通一下,看看能不能发表出去。”
    “那你呢?”
    “我先不去旅行社了,看着洗衣店,等你回来再好好计划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

    宁晓东拿出那张名片。这是哪位游客给的呢?她把这十几个德国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凭直觉,她排除了所有的女性(又不敢太肯定),还是有七、八个大老板的样子在脑子里晃动。她有点儿累了。但她的大脑最深处很兴奋:一个苦命的女人,命运的转机,稍纵即逝的关键时刻,可能就在这个关口上!
    她不是不聪明的女人,也不是不努力的女人,可命运并没有给她太多的眷顾。她的那些在世界各地飞黄腾达的同学们就不用说了,她身边上这几个女性,张婷这个漂亮但不走运的人,也绝处逢生,靠着一爿咖啡店和一个能干的老公,走进中产阶级的圈子。至于顾馨,就有点儿不好比了,她从小在美国长大,本身就很富有,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要不是她和张婷是同学,又嫁给了李哲,宁晓东连认识她的机会都没有。连毕常林的那个假老婆富妹,背着一屁股高利贷的偷渡人蛇,这几年下来,都在经济上缓过劲来了。她想来想去,顾馨、张婷、富妹都或多或少地跟定了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可她宁晓东就没有那么好的福分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秋北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屋里,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拼着,干着,不知道到哪儿才算是一站。她比张婷年轻得多,但现在一脸的老相,连头发都开始稀疏了。时间不饶人,她心如刀绞,可跟谁去说呢?她不是那种到处去诉苦、博得人家几声安慰的女人。像中国女人邓文迪那样使尽身上所拥有的一切,俘获亿万富翁默多克的故事,她觉得那是人家最好地利用了上帝给予女人的资本,没什么可谴责的。
    看着自己这个穷酸的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个身材不俗的女人,没有一件真正穿得出去的衣服,吃饭的盘子、碗都是旧货摊上一两块钱一大摞买来的。
    经济上的窘迫,让她绞尽脑汁,维持着秋北的营养和药物。什么人都不知道,她刚到多伦多的一段时间里,常常在这几条街规定扔垃圾的那天夜里,偷偷出动,翻看人家扔出来的东西,加以利用。他们的床和下面垫的被褥、电脑桌和转椅、床头柜、炖肉用的大号不锈钢锅……全是她夜里出去拣回来的。而她每天从到店里来的顾客手上接过来的干洗件,却件件都是很好的名牌衣服。她心里明白,就现在这个样子,哪怕她再勤奋,在财富上和朋友们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她的心颤抖着,拨通了那个遥远的电话。对方是一个悦耳的女中音:
    “您好!这里是布尔鲁格公司,我是萨比娜。我能帮助您吗?”
    她鼓起勇气,用纯熟的德语回答:
    “我是宁晓东,从加拿大打来的长途电话。我想和汉斯• 鲁格先生讲话。”
    “对不起,宁女士,总裁先生正在瑞士开会,请您留下您的电话号码,我会交给他的秘书的。”
    宁晓东失望地放下电话。她心里一阵狂跳:总裁!她把“布尔鲁格公司”这几个字敲进电脑,试图找到这个大老板神秘的巢穴。
    找到了!布尔鲁格公司,世界一流的化纤和塑料薄膜注塑挤压机械制造公司,深深地藏在德国和瑞士的边境上的一片密密的森林里。它不像宝马、奔驰那样家喻户晓,但在化工机械领域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家和美国的化工巨人杜邦公司齐名的企业。互联网真是了不起!在介绍公司管理层的网页上,现任总裁汉斯•鲁格在各种场合的照片全出来了,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威风凛凛。原来是这个人!当时他坐在宁晓东的斜对面,套头衫加上牛仔裤,大概有五十出头,居然已经是大公司的总裁了。他说话不多,只是很详细地问了一些关于京斯顿的历史的问题。
    他能为我做些什么呢?她开始异想天开地编织各种故事,都是没有结尾就烟消云散了。她甚至偷偷想到了他是一个老光棍,要娶她做老婆!她马上臊得不行!可转念一想,这又怎么了,人家偷偷地想想总可以吧。
    
第十一章

    毕常林那天出去进货,傍晚回来后,觉得身子很虚,钻到后面的屋里去睡了。
    睡梦中,他总觉得睡不踏实,前面吵吵嚷嚷的。等他清醒了,隐隐觉得前面店里有很多人的声音。他赶快穿好衣服,有个高大的人影竟走到后边来了!
他大吃一惊:警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先生?”
    “您在干什么?”
    “睡觉。”
    “前面的枪声您没有听见吗?”
    “枪声!”毕常林吓得全醒了。
    “店里的收银员是您的夫人吗?”
    “是我女朋友,她怎么啦?”
    “您的商店里发生了抢劫案,她伤势严重,现在正在救护车上,马上要送到医院去。”
    他们来到前面的店里,柜台里一片狼藉,血迹斑斑。商店大门那里也有大滩的血迹。来了很多警察,一个出租车司机正在讲他看到的场景:
    他和朋友来到这里,朋友进来买烟,刚好见到一个蒙面歹徒用枪指着女店主,另一个歹徒正在把收银机里的现金和整条的香烟装进一个布袋子!这人大叫起来,转身跑出去,让他的朋友报警!但歹徒转过身来开枪了,这个目击者当即倒在血泊里。女店主趁乱一把将那个抓钱的歹徒的面罩抓了下来,大概是想让摄像机能摄下他的容貌吧,没想到歹徒恼羞成怒,真的朝她开了两枪……
    富妹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匆匆离去。她带着她已经不再是赤贫了的满足,带着对将来的美好憧憬,也带着她没能真正和毕常林结婚的遗憾,走了。
    又是一场暴风雪。这雪好像更大,风比上次更猛。
    毕常林从医院回来了,他泪流如注。听说了多少次的入店抢劫,杀人越货,做生意的人已经麻木了,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怎么也不信这是真的。大门口的黄色警戒线,闪烁的警灯,那个无辜的顾客的鲜血已经被警察用沙子盖住,警察告诉他,那人已经死在医院里了,警察已经从摄像机里找到了歹徒的身影。
    他想,要是他那天回来后不去睡觉、而是像往常那样,一边把货品放上货架,一边和富妹聊聊天,歹徒可能就不会进来了。那根紧急时刻自卫用的棒球棍,到了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依然静静地挂在那儿。

    秋北从中国回来了。在咖啡店里,他和大伙讲起了回国的感受,都快哭出来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唐人就已经把这种无奈之中走投无路的场景描写得如此精辟了。
    那些文联的大作家们倒还是老样子,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整个社会的变化是翻天覆地,沧海桑田,一刻不停。秋北眼花缭乱,上街时连街道都不认识了,市面上用的钱也不认识了。他躲在父母家里,尽了两个月的孝道。每天早晨起来,他就在街头上的露天小食品摊上吃早餐,非常便宜,每天都不一样。那些小板凳早就被男男女女的屁股磨的锃亮,桌子的油漆早就没了,木纹裸露,早就被油腻浸透了。这些桌椅板凳要是放在博物馆里,说是抗战时期的文物,肯定有人信。一桌子人,谁都不认识谁,小笼包豆浆油条煎饼果子打卤面,都是奔着又便宜又可口来的。
    老友相聚,他天生的文学家的气质和谈吐,卷着海外的奇闻轶事、迤逦风光,暂时征服了大家,但当大伙问他在加拿大干什么呢?他就闪烁其词,只是说继续在写作,老婆在做生意,大家也就心知肚明了。宴席散尽,大家伙各回各家,明天接着过日子,送孩子上学放学、自己上班下班、做买卖挣大钱,各忙各的了,把一个秋北闲闲的扔在旁边,连街角上那个钉皮鞋的老头他都想过去跟人家聊几句。
    宁晓东帮他输进电脑的那些东西都送到一个以前发表过他的很多小说的杂志社去了,人家听到他的大名还挺热情,一个编辑还打电话约他谈一次,当然是在饭馆里谈了。宁晓东挣来的那几千欧元还真管事儿,换成人民币够花一阵子的。那位编辑说,很久没见他的作品了,风格大变,很铁血,说不定还真能让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的读者震撼一下。结账的时候,秋北倒是真的震撼了:两个人连吃带喝,将近一千块钱!换算成加元也快两百块了!秋北觉得肉疼!
    他每天在陌生的大街上溜达着,圆心从他父母家开始,逐渐远去,慢慢地重新熟悉这个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大街上人山人海,大家好像都挺有目标的,磨肩擦背而过,步幅短而快捷,一脸凝重,都好像要赶着去办很重要的事,秋北不断地给这些人让道,因为他毕竟是个闲人,闲得厉害,像个废人一样。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多伦多,不知怎的,回国之前,他一直觉得多伦多死气沉沉的,这次回来,心情反而安定多了。他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好不容易从笼子里逃了出去,在知道了自己的那条命非常容易夭折之后,又偷偷地回到了笼子里。
    宁晓东告诉他的第一个好消息,就是他们可以去德国了!她已经委托了地产经纪出售他们那栋上居下铺的小楼了。
    宁晓东的脸上神采奕奕,这么多年了,说老实话,秋北还是第一次觉得,他老婆蛮有一种成熟的女人的风采。可是,那个世界级的大老板鲁格,和一个满世界多的像老鼠一样的小导游,萍水相逢,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功夫,把她们一家弄到德国去呢?他老婆的德语是不错,但德国人自己的德语不是更好吗?晓东又不是学机械制造的,在那个化工机械企业里能干什么呢?说是先去看看,旅游一下,要是喜欢那里再说,可看宁晓东一脸的喜气,他还能说不喜欢吗?秋北想得头大,干脆不去多想了。反正不是自己掏钱,由她去吧!鲁格这个级别的,肯定待遇不错,就当是在大街上碰上比尔 •  盖茨请客,先吃喝玩乐一场再说吧。

    顾馨的豪宅居然卖了一百五十万加元。她租了一个旅馆的套房,没回纽约之前先住在这里。可没想到,才住了两天,她就觉得非常不痛快,要什么没有什么,再豪华也不如家里。
    张婷的咖啡店现在生意很红火,她终于迈出了企业管理中的重要一步:聘用了全职经理,监管着五个工人,自己每天只在店里工作四个钟头。她那双凝脂般柔美的双手,终于从橡胶手套、洗洁精里捞出来了。她知道,顾馨的心理创伤正在恢复中,她现在有更多的时间陪陪她。她逼着顾馨退了旅馆,搬到她家去了。
    张婷家的房子不大,东西摆得又不整齐,但生活气味儿十足,顾馨因为平常就老是来做客串门,这栋房子的里里外外都非常熟悉,所以非常喜欢住在这里。可顾馨看着张婷一家其乐融融、有血有肉的生活,特别是儿子长大了很多,每天在屋子里咚咚地跑着,心里非常酸楚。
    大风雪的那天傍晚,杜敏又到什么地方的工地去了,还没回来。她们俩正在拥挤的厨房里包饺子。已经包了不少了,包好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个长方形的塑料盘子里。儿子的房间里传出一阵阵连续射击的声音,夹杂着恐怖的嚎叫声。
    是《DOOM》!
    “怎么又不听话了?不是不让你玩这个游戏吗?血哧呼拉的!”张婷两只手沾满面粉,跑进儿子的房间。
    她从儿子的窗户望出去,见到一片橙黄色的天空,远处的树梢被狂风席卷,已经开始下雪了。张婷觉得有点恐怖,再看那荧光屏上,一个个绿色的鬼。眼睛闪着黄光,张牙舞爪地冲过来,被儿子的重型武器打得血浆飞溅!天哪!
    儿子乖乖地关了电脑,玩别的去了。张婷回到厨房,让那些绿鬼闹得心里直发毛。她给杜敏打了个电话。让他尽快回家,大雪暴就要来了!然后坐在桌旁,喘了几口气,又喝了几口水,心里才踏实了一点儿。
   “现在制造游戏的商人真是可气!你知道那个《DOOM》吗?那哪儿是给小孩儿玩的东西!我看了都害怕得不得了,玩儿多了,晚上不做恶梦才怪呢!”
    电话铃响了。张婷擦了擦手,站起来去接电话。
    “常林吗?你怎么好久都不给我打电话呀,顾馨都快要走了,你……啊!”
    电话“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张婷突然脸色苍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用颤抖手捂住嘴,眼泪泉涌而出。顾馨吓坏了,赶快捡起电话,听了听,里边沙沙地响着,好像是有人在抽泣。她“喂、喂”地叫了两声,那边把电话给挂了。
    “毕常林的店被打劫了!富妹让坏人用枪给打死了!”张婷痛哭失声,儿子从楼上看着妈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也跟着哭了起来。
    顾馨这一下可是惊呆了!她仿佛一下从她的悲痛里彻底苏醒了。
    “张婷,别哭了,别吓着孩子!我们马上赶过去,看看常林。”
    她们俩穿好风雪衣,打开门一看就傻了:雪花团团而来,已经是天昏地暗,怪风旋转,吹得雪花朝着四面八方乱飞,她们俩的车都是小型车,底盘太低,一会儿的功夫,半个轮子已经被大雪埋没。
    “这个该死的杜敏!他死到哪儿去了,现在还不回来!”
    “张婷!赶快说呸、呸、呸!这么坏的天气,杜敏正在外边开车呢,你说那个字太不吉利。快说!”
    张婷说了几声呸、呸、呸,她弱小的声音立刻就被狂风暴雪吞没了。
    两个女人正打算回屋里去等,一辆车亮着黄黄的雾灯,穿过翻飞的雪雾,朝这边开过来。是杜敏的越野车!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迎着车头跑过去。
       
      
第十二章

    星期六。工人们都走了。张婷静静地在临街的窗口边上坐下来,她忽然觉得挺纳闷儿:这么些年了,她竟然忙碌得没顾上欣赏她自己的咖啡店窗外的景色。窗外的夜色很美,街灯上面已经缠上了五彩缤纷的一串串的灯泡,为圣诞节做准备了。忽然,她从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一个人推门进来。
    “秋北?你一个人?晓东呢?”
    “别提她了,张婷,我实在是心里闷得不行了,出来遛跶遛跶,怎么就走到你   这来呢?”
    “这么远,你走着来的?!快坐下,要喝点儿什么吗?”
    “我想喝的你这儿不卖呀。”秋北今天的声音好像很苍老,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是酒吗?那咱们回家去喝吧,杜敏有一瓶剑南春,我炒两个菜,你跟杜敏喝上两杯。”      
    “我是想喝‘氰化钾’啊。”秋北的脸对着天花板。
    张婷吓坏了。“秋北!你别胡说八道啊?你跟晓东吵架了?”
    “我哪有资格吵架啊?人家没工夫。一天到晚,德国电话打个不停,咱没有文化,听不懂!都什么时代了,人家鲁格总裁连电子邮箱都不用,非要用手写,够感动人的吧!唰唰唰,笔走龙蛇呀,一写就是一张纸,两面都写满了!咱文盲,看不懂!晓东看完了,眼泪就下来了。她说,那是高兴的,我们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可我怎么觉得,我的更苦的日子就要来了呢?”
    张婷无语。她真没想到,秋北心里会这么苦,今天他这一进门的几句话,分量就这么沉重。她安慰了他几句,把他拽上车,开车回家去了。
    一路上,秋北悲伤地望着多伦多街道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的,感慨万分:
   “张婷,能说几句心里话的,我挑来想去的,只有你了。听着奇怪吧:心里话没法跟老婆说,她早就听腻了。
    《史记》货殖列传里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听听!连将相王侯都有忧患意识,怕受穷,何况老百姓呢。你看看,这大街上这么多的中国人,眼睛都是直勾勾的,步履匆匆。大家为了一碗饭,以苦作舟,仅仅是活着,喘口气而已。
    你看这多伦多满街的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其实和我们有多大的关系呢?从中国来的人都往这个地方扎堆儿,说这里是北美重要的经济文化艺术中心,可有多少中国人真正融入主流社会了呢?来了好几年了,咱们听过音乐会、看过芭蕾舞、去过美术馆吗?没有,宁晓东一肚子的歌德、席勒、海涅,她跟谁讨论过一次德国文学艺术吗?没有!我还算是作家呢,连他妈的图书馆都不敢进去:看不懂啊!我也就是看看那些从超市里拿回来的不要钱的中文小报,从广告堆里摘点儿豆腐块儿文章看看,连修脚的广告都一个字不差地看完,就像是吃完了鸡翅膀,还要死命去嚼那些小碎骨头一样。      
    我这个人又特别是个废物,回国去,是闲人一个,祖国形势大好,我一点都插不上手,人家都挺忙的,挣大钱呢。回来吧,大家伙更是各忙各的。拿起电话来,都不敢随便给你们打,又放回去。我真是羡慕你们,都是读书人,这么大的生意就做起来了!这不,马上就要去德国了,晓东有在德国的金融界干过的背景,现在又到了企业,老虎出了山,又插上了翅膀。我其实很明白,她的选择非常正确,这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了,就是她到了那儿一脚把我给踹了,也不为错!人往高处走嘛,总是要有代价的。可我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命苦啊。萍踪不定,光阴似水,好不容易学会了三句半英语,到了德国,又成了聋子哑巴,连干洗店都干不成了。”
    张婷难过得心都收缩起来了。秋北怎么啦?他今天晚上的这些话太沉重了。  “秋北,你才华横溢,在国外太耽误你了!听晓东说,你的一部小说马上就要在国内出版了,是吗?多好的事啊。你就专门写作吧,把咱们这些流落他乡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的失落和无奈都写出来。”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发表了也没用。现代人很累,没工夫看你那些沉重的东西。作家总想着创造出让人心灵震撼的作品,可大家忙了一天了,不想让心灵再震撼了,就想轻松一下,来上一段儿郭德刚,然后上床睡觉,明天还要赶早上班儿呢。” 
    “深刻深刻!我更累,连轻松的郭德刚都没有时间来上一段!那天毕常林说了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他说,要是早知道杂货店能挣钱,上什么大学呀!小学毕业就够了。要是小学毕业就开店,现在早就离千万富翁不远了!”
    “哈哈哈,经典!果然经典!”秋北的情绪好像好多了。


第十三章


    顾馨为了毕常林的事儿,推迟了回美国的时间。
    毕常林被彻底摧毁了。他卖掉了杂货店,却租下了后边的那套房子,不肯搬出来。顾馨、张婷和宁晓东以女人的温柔,劝说不成,杜敏以男子汉的身份说了他一顿,也没什么用,秋北引经据典地跟他说了半天历史上的伟人化悲痛为力量、发奋向上的例子,还是不行。其他做生意的朋友也都来劝说过了,没用!
    顾馨和张婷、杜敏商量,毕常林最好能离开多伦多一段时间。
    张婷说:“这么大的多伦多都盛不下他,还能上哪儿啊?哪里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回中国?他肯定不干。”
    “我再多住一段时间行吗?我想看他稍微好点儿了,再走。这段时间,我多给朋友打打电话,看能不能在美国帮常林找个什么活干。当然不会是什么很高尚的工作了,但换个环境对毕常林来说非常重要。如果真是成了,我就把常林带到美国去了。”
    “太好了!你最好改变主意,别走了才好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
    顾馨给毕常林找了一份很有意思的奇特的工作:帮一个风光摄影大师管理、搬运那些杂七杂八的摄影器材。东西可真不少,两辆越野车装的满满的。顾馨说,这个人是李哲原来的好朋友,他正想找个人帮忙呢,一听说这事,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摄影大师每年都有大量的旅行计划,名山大川,四季更替,这对毕常林的重新振作很有益处。杜敏一听,羡慕得要命:
    “哎呀!我做梦都想有这种事儿!你怎么不早点儿说,你们有这样的朋友!问问他,他还要人吗?我也去!”
    毕常林终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件事儿。

    顾馨悄悄地告诉张婷:“自从德国人鲁格开始为宁晓东她们两口子办理去德国的事儿,秋北就变得有点儿神神的,怪话多多。宁晓东在德国有工作历史,当然事情要容易办一点儿,可秋北总是觉得鲁格对宁晓东是不是有点儿超乎寻常的热乎劲儿。那天,晓东让我为他们两口子参谋一下,买几套像样的衣服带走,秋北一点儿都不上心,说,我这样的人,有件衣服穿就算不错了,赶紧给晓东多挑几件,她不是去见那个阔佬儿追求者嘛!我让他试衣服,他可倒好,在那个卖金鱼卖鸟的店里一呆就是半个钟头!他们俩这是怎么了?”
    “这个秋北!他其实心里很苦。从国内回来以后,他的情绪一直不太好,那天到我的店里来,谈到的东西挺很深刻,把我的心里弄得也挺压抑的。晓东呢?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顾馨说:“她要是把秋北臭骂一顿,解解气,也还好了!可她就是笑笑,一声不吭。宁晓东这人,骨子里比你我都倔得多,我看她是铁了心,先到德国再说,到那儿再收拾秋北。”
    张婷摇摇头:“这个秋北也真是,在国外呆了这么久了,酸劲还那么大!他的半条命都是晓东给捡回来的。要是他到了德国还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把宁晓东惹急了,真跟那个鲁格跑了,秋北非得后悔一辈子。秋北很有才气,我真不愿意看见他伤得太厉害,可这个世界有时候很无奈,是吗?”
    顾馨听了这句话吓了一跳,她仔细想了想:“没准她还真能干出这种事儿来。你们老是说我是女强人,我算老几呀。我一直觉得,宁晓东的素质非常优秀,到目前为止,她的日子太苦了,所有的优势都没有机会发挥。如果没有鲁格这档子事,她可能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了。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的能量一旦释放出来,就不得了。”

    张婷看着顾馨:“常林这回去美国,人生地不熟的,全靠你了。”
    “他是个非常明白的人,他缓过劲来,哪用得着我照顾啊?杂货店那么苦的活他都挺过来了,到哪儿都没问题了。”
    张婷的话锋一转:“顾馨,你觉得毕常林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啊,胆大心细,吃苦耐劳,善解人意,够朋友,好男人应该有的东西他都有了。”顾馨根本没弄明白张婷的意思。
    “我是说,要是让你跟他过日子怎么样?”
    “哎呀!你说什么哪!朋友一场,患难之交,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啊,你扯到哪儿去了!”
    “常林那天跟我说,你为了他的事儿,一留下来就是好几个月,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说,你们俩都是才从一场大难里走出来的,别说谢了,但千万珍惜这份情。我知道,你是事业型的女人,但总是还要有个家吧?日子还要过吧?就看你们俩投不投缘了。”
    “别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说说你自己吧!前天你不是要和我说一件很烦人的事儿吗?”
    张婷告诉了顾馨一件让她非常拿不定主意的事儿。
    杜敏以个人名义送去的设计方案,在一个草原省份的一个体育馆的结构设计竞赛中中标了。这是最好的机会,离开阿克莫耶夫公司,手里拿着一个大项目,顺理成章地成立自己的公司。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必须离开多伦多了。
    顾馨静了静,抬起头来:“干嘛非要到那么荒凉的地方去呢?他应该把公司放在多伦多,到那边干完了就回来……”
    “他说了,一回来就很难找到活了,很难养活一个公司。这一行竞争太激烈,他在多伦多连阿克莫耶夫都斗不过,还不如接着在他那儿干活呢。而那个穷省正在搞建设,听说现在地底下又冒出石油来了!不愁没活干。杜敏的牛已经吹出来了,说这辈子当个千万富翁没有问题。可孩子上学怎么办呢?而且,我还是舍不得我的咖啡店。我真是受够了,不想再受一遍罪了。”
    张婷真是舍不得她一手一脚发展壮大起来的咖啡店,还有咖啡店里那些进进出出的做小生意的朋友们。这段时间,又有些新面孔出现了,大概经济危机把信息产业里的华人电脑天才裁掉了不少,想做小生意的人更多了。
    杜敏说:“都千万富翁的老婆了,还想着那个咖啡店!”
    “那就是一句话而已,你的公司要是砸了呢?我连个咖啡店都没了!顾馨,你可不知道,那边的房子便宜得你根本不敢买,今天买了,明天就更不值钱了,大家都是租房子住。”
    杜敏:“照你这么说,是我非要把你拖进人间地狱里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我看,真是和地狱差不了多少!还‘焉得虎子’呢!你先想想我们现成的这个‘虎子’怎么办吧!到了那边,连上学都成问题了!”
    杜敏信心十足,准备拔营而去。他觉得,只要人过去了,工作上了正轨,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对于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多伦多,他嘴里老是念叨着二次大战时美国名将麦克阿瑟的那句名言:我会回来的!

    多伦多的皮尔逊国际机场。
    宁晓东和秋北,张婷和杜敏来送顾馨和毕常林去纽约了。
    顾馨回过头来问:
    “晓东,你们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德国的签证、工作许可证和居留证都拿到了。先在德国培训一年,然后到香港总部去工作,大概是让我负责他们在中国山东的几个援助和投资项目。真是有意思,你们一定以为人家看上了我会说德语吧?错!原来是看上我会说中国话了!秋北因为是我的家属,所以也有了居留证,非常非常不容易呀。德国不是移民国家,外国人很难拿到居留证,留学生毕业了马上就得走,几乎不可能留下来,这件事如果不是鲁格直接出面去办,简直不可能办成。我们也算是非常幸运了。”
    张婷说:“看来,这个德国老头和你们还真有缘分。”
    秋北说:“他跟晓东挺有缘分,跟我是八竿子打不着啊。那鲁格的太太去世多年了,他大概是看上了我们晓东了,我也就沾了点儿光而已。”他哈哈大笑起来。
    张婷连忙说:“秋北!这种玩笑可不能胡乱开!”
    毕常林的话少多了。他总算是开了口:
    “晓东,你们什么时候能去德国呢?”
    “如果顺利,下个月我们就走了。”
    “我没法送你们了。到德国以后,马上给顾馨打个电话。我那个搞摄影的老板满世界乱跑,他要是到欧洲去撒野,我也得跟着跑啊!我一定去看你!”
   到了安全检查的通道了。他们看着顾馨和毕常林走进安全检查门。
   顾馨身上的什么东西触响了金属检测装置:她忘了把她的手表摘下来了。她跑了出来,把那只名贵的手表塞进宁晓东手里,留着做个纪念吧!
    毕常林双手高举,夸张地做着一个大大的“投降”的姿势,让海关官员做全身检查。检查完了,毕常林还不走,双手高举,对着大家微笑着。他大概是想告诉朋友们,他是向命运的安排投降了。海关官员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像看一个精神病人一样。
    顾馨的眼圈发红了,她朝这些好朋友们挥了挥手,扯住毕常林,拖着行李向里边走去。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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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松竹 回复 悄悄话 顶查立好文!

以张婷和她的咖啡馆为线索,贯穿了几对移民夫妇的奋斗故事。立意深刻,结构紧凑,一气呵成。

看过一些留学生作品,写苦,写痛,写人的贪婪和堕落。

这篇也写悲欢离合,基调是冷色的,字里行间却展示给读者人性光辉的一面--善良、忍让、信任、乐于助人,这些人物之间的亲情和友情,似乎像黑夜里的星星,漫长寒冬里的篝火,给人看到希望和温暖。正如篇中所说“冬天之所以万物肃杀,是因为有个万物勃发的春天在后面呢。”

文字功底很深,张婷这个核心人物勾勒最细,若能在其余几个人物身上多着些笔墨,会更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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