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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洲夜雨 (十四) 基米

(2014-08-29 06:03:45) 下一个

    晚霞似火的傍晚,黑水河里的水,红得像是从通红的炼钢炉里流淌出来。成群的鱼儿跃出,撞破镜面似的水面,在空中高高地打个挺,宣示它们的存在,然后扑啦啦跌回水中。一圈圈涟漪散开,水波纹相互重叠。

    一片火烧天,倒映难分上下,像一块烧得通红的钢板,镶嵌在这条默默无名的河谷中。地图上明明标着的黑水河,此刻却是一河赤红的水在燃烧。

    哗啦一片水声,一条很大的鱼跳出水面,不太像是畅快无比的一跃,一次深深的呼吸,而是求生的挣扎。一条鱼线,紧绷绷的从水中弹出,鱼钩深深嵌入大鱼的嘴里,随着大鱼一起跌落水中。

    原来,身旁的灌木中隐藏着一个钓者呢。

    鱼线越收越紧,那条鱼徒劳挣扎着,向岸边靠过来。火红的河水在身后翻腾,是鱼的血和如血的夕阳的交融?忽然有了些血腥的感觉。

    那钓者用网子把那条鱼弄上岸来,居然是一条两尺多长的巴沙鱼呢。这是非常鲜美的鱼种,特别是把鱼片用黄油煎了,胡椒粉、葱花、香菜末、大蒜粉……出锅后几滴柠檬汁洒在上面……这一招是从洋人那学来的,在中国人圈子试了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一片赞美之声。 

    我好奇地走过去,想探视一下这条不幸的鱼。那个钓者身手灵活敏捷,几下就把鱼制服了,他忙着给鱼量尺寸,拍照,又把湿漉漉的相机递给我,让我给他照了两张提着鱼的照片,一切就绪,见他抱着那条鱼走向水边……

    这种巴沙鱼要是用来烧烤,那简直就是人间天堂里的极品。上架前,把鱼片在可口可乐(起苏打发嫩的功能)里边浸上两秒钟,上架后薄薄地刷上一层烧牛仔骨用的烧烤酱,撒上碎盐和胡椒,蓝色烟雾缓缓上升,带着炭火和鱼香四散开来,肠胃随之鼓鸣,那可真是饥肠辘辘啊……

    那人把鱼放在水里,用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鱼头,清洗着鱼身上的草屑。我差点就叫出声来:鱼在水里,力气大极了,千万别让它跑了……他却轻轻地推了那条大鱼一下,那鱼竟然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发力摆了两下尾巴,溜进深水里不见了。

    哎?心里好一阵泄气:先生,您不吃鱼吗?这么大条鱼,您可以卖给我呀!

谁说我不吃鱼?这是条母鱼,你没见它的肚子很大了吗。

立即联想起那些水晶一般透亮的鱼籽,平底锅,文火温油,缓缓地煎着,鱼籽渐至焦黄……

近乎于哀求了:朋友,您住哪儿?下次要是钓的鱼太多了,能卖给我一条吗?我太喜欢吃鱼……

几星期后,一条又肥又鲜美的巴沙鱼果然到了我手中,让我大感意外的是,他不收钱。

基米有一副窄长的脸,肤色黢黑如一只倒挂的茄子,这让他那张脸看上去有些阴森森。刚认识他那个傍晚,他的脸深深缩进黑色的风雨帽中,还真以为他是个加勒比海哪个国家混进来的黑人。即便是看清了他的脸,也觉得他更像是加拿大北极冰原上的因纽特人。他那双灵活的手,也绝对配得上因纽特人那些精湛的石雕艺术。

基米个子不高,还有点罗圈腿,可这副双罗圈腿长在他身上,却平添了几分英悍之气:小时候看苏联著名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里边那些剽悍的哥萨克骑兵,因为常年的马背生涯,都有点儿罗圈腿。

基米穿着有些邋遢,暗自琢磨:这家伙可能没几个钱,可仔细一看他一身的行头,都是名牌呢,停在河边上的那辆铮光冒亮的雪佛兰轿车,肯定也是他的了。

唯一让人觉得基米不太寻常的,是他那双在深陷的眼眶中闪烁的眼睛。那目光有些狡黠,眼球移动速度极快,说明他对周遭环境的反应非常敏锐细腻。这双眼睛让他和黑人拉开了距离:黑人的目光一般比较呆滞而执着。心怀叵测之人,一旦拥有了基米这双眼睛,会让你吃亏上当破财招灾痛不欲生,而目光呆滞而执着的人,不需要睿智和精准的算计,只需要坚定和果敢,他只会干干脆脆给你一枪,要你的命。

基米,你们家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和他熟了以后,我顺嘴问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其实是想知道,他是从什么国家来的,因为我认定他和我一样,来自地球的某个怪异角落。如果基米是土生的加拿大人,他听了会认为我问他是从哪个加拿大的省来的。

我就生在加拿大啊,是从曼尼托巴省来的。

中部大草原啊……那你一定很能吃葵花籽吧?

哈哈……中国人,你连这个都知道?

基米裸出一口非常齐整的牙齿,熠熠生辉。

基米老家那个省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高速公路条条笔直,通向天边。在草原上开车,驾车的人极容易困倦,所以都在车上备了大包的炒葵花籽,一路上,开车的,坐车的,嘴里都忙个不停,葵花籽飞快地进进出出,哔哔啵啵,葵花籽壳一个个破裂,舌尖灵活探进缝隙,巧妙勾出果实,然后,噗噗噗,轻松地把葵花籽壳吐出窗外。

基米却不喜欢葵花籽,他吃巧克力上瘾。那种“国王”级大号巧克力,他一买就是好几块。后来才知道,巧克力后面隐藏着一口很深的心井,这口井深不可测,里边全是些阴暗的故事。

周末天气不错,冰层融化,雁阵划空而过,忽然心血来潮,想抓拍一些飞鸟抓鱼的瞬间,和那些专门拍飞鸟题材的网友比试比试。手上没有500mm的大炮筒,黑水河不宽,不管怎么说,200mm的长焦镜头还是太业余了点儿。

河边上水雾朦胧,乳白色的早雾,如缕如纱,蓬蓬松松的,覆盖了两岸绵延起伏的灌木丛,既不移动,也不散去。银灰色的河面上冰凌初开,一群群野鸭穿梭在冰块之间。我架好三脚架,往基米平时藏身的地方望去,看似无人,草丛中却伸出一条鱼线。

基米?

嗯。基米闷闷的一声,算是回答。

大概是怕吓跑了鱼。

我支起一张折叠椅,舒舒服服了坐下去,把相机放在最方便的位置,调整好光圈和速度,一旦出现飞鸟抓鱼的瞬间,就可以腾身而起,立即抓拍。

一支鱼竿,一支镜头,就这么对着空旷的河面。

我恶意地盼望着,一只大鸟飞来,抢在一条鱼咬住基米的鱼钩之前,一爪子把那条鱼抓走,让基米希望成空,而我却拍下这个难得的瞬间。

我被自己的邪恶念头惹出一脸的坏笑。

基米的鱼线在水中沉浮,时松时紧,一会儿有一大截湿漉漉的鱼线泛着银光,从水中紧绷着升出来,一连串晶莹的水珠洒下,一会儿又几乎全部沉入水中。

太阳还没爬上树梢,天色慢慢发白,河面上的沉雾有些松动,天上一只鸟都没有。百无聊赖之际,我把镜头调到最大口径,对准基米的浮标。镜头中的浮标清晰极了,上下浮摇,背景是大片焦距外的模糊,逆光下的水波,在镜头中变成一个个晶莹透亮的环,重叠在一起。

终于耐不住这种镜头中焦距恍惚的寂寞。

基米,今天星期天,大家都到教堂去了,你怎么不去?

我从来不到教堂去,那个地方让我恶心。

那口深深心井中的故事呼之欲出。想诱他一吐,他却蔫然缩回去了:安静点儿,今天一条鱼都没钓到呢。

一群海鸥出现。虽然不是什么苍鹰巨鶽,但他们抓鱼的本事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我集中精力把镜头对准这些上下翻飞的大鸟,连续按下快门。必须承认,拍鸟不是我的长项,不拥有巨大的长焦镜头,所有的潜能和天赋都还没得到诱发和训导。我打开预视屏,失望地把那些模模糊糊的海鸥一个个删掉。

基米忽然哈哈大笑,打破河边的寂静,让人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笑我?就不怕把鱼吓跑了?原来他在手机里和什么人聊开了。我的镜头却归于寂静,河对岸那几片飘零的枯叶,在镜头里飘过去又飘过来。

一片隐隐的喧闹林间响起,一群小孩云雾一般出现,叽叽喳喳,提着几条面包来喂鸟了。一群群大雁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舰队一样整齐划一,野鸭阵也出现了,黑麻麻覆盖水面。

受惊的鱼儿早已逃之夭夭,基米绝望地倒在草地上,仰面朝天。

我兴奋得浑身颤抖,抓紧每一秒钟,忙不迭将一场沸腾的鸟类抢食大战收入镜头。一群毛茸茸的小雁,肉呼呼挤成一团,在小孩儿手中抢着,吃着,场面令人心醉。

 面包让鸟抢完了,鸟也拍够了,看着那群孩子慢慢走远了,我心满意足:基米,河里的鱼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说说,你为什么不去教堂?

你还记得这事?

基米的父母早亡,他是在一所天主教寄宿学校中长大的。儿时印象中,他和十几个学生一起,住在一个阴暗的圆形石头房子里。他天性活泼,喜欢开玩笑,制造一些小小的恶作剧。他经常被板着面孔的神父叫去,训斥一番,然后是一个小时的苦役。基米八岁时,居然被一个神父脱光衣裤猥亵,还威胁他,如果告诉别人,就要把他装在冰冷的木桶里,关在教堂地下室的冰窖中。十岁时,姨妈来探望他,偷偷给了他一包巧克力。他把巧克力藏在床下的纸箱里,被一个管理员嬷嬷(修女)发现,用修道院中一种特制的惩罚工具(六十公分长,像皮带一样,但是用四、五层牛皮缝合而成,好似一根有点软的棍子)狠狠打了十下。

我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听着像中世纪啊?

那是六零年的事。

太疼了!基米很想哭,但十几个同学看着他,他怕同学们以后拿他当成笑料,就强忍住。巧克力被嬷嬷拿走了,基米愤怒急了,忽然跳起来一把扯掉嬷嬷的帽兜。

她居然是个光头!基米和同学们早已习惯她们身披黑色长袍、头顶帽兜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其实她们原来都是光头!

学生们哄笑起来。基米激动极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绕着院子狂奔,边跑边叫:嬷嬷是个光头!嬷嬷气急败坏,又叫了几个嬷嬷出来,终于逮住了他,又狠狠打了他几十下。基米被打得太重,被送到医院去了……

没觉得有太惨,我反而笑了起来:为了一包巧克力,就敢去揭嬷嬷的帽子,这小子大概小时候也不是省油的灯。

后来呢?

以后,我离开了寄宿学校,在一个公立高中学习。那时的高中就像是现在的技术学院,我在那儿学会了木工、汽车修理和水电安装技术,一生受用,万事不求人。我发誓再也不到教堂去。

那时候能去告嬷嬷吗?加拿大不是法治国家吗?

这么点儿事,谁会认真,特别是教会的事儿……

从那时起,基米就养成了吞食巧克力的毛病,非吃不可,越吃越多。

忽然想起,我兜里还有一块儿别人给我的德国巧克力,马上掏出来扔给他:这还有一块儿呢,都归你了,你要是不怕糖尿病,你就吃吧,吃死你个屁的。

 基米的雪佛兰在超市的停车场上被撞了,左侧车头凹陷,保险杠碎裂,车灯裂开,灯泡都不知去向。肇事人逃之夭夭,基米也不去修,开着那辆瞎了一只眼、呲牙咧嘴的新车到处走,在路上被警察截停,又罚了一笔。

我用脚踢掉车灯四周残存的碎玻璃片:基米,你不缺这几个修车的钱啊,自己送去修吧,别报保险公司了,让他们一鼓捣,至少五千块,最后还要涨你的保险,不值。

没曾想到,基米的处理方法更是让人刮目相看:他把那辆只开了三万公里的新车,两千块钱卖给他侄子了。一辆新车啊,基米只是拿这辆新车潇洒了不到一年。真是宠辱不惊,闲看花开花落,基米性情中人,为了一块儿巧克力就气的死去活来,一辆崭新的轿车,不要了。

 不知不觉,有日子没见基米了。听他说过,他两个膝盖都坏了,等着做手术,换一对儿新的。大概是去医院了吧。

悠悠夏日,知了声声。无尽闲暇里,提着照相机,偶然到黑水河边上,捕捉些荷塘野趣,云卷云舒。眼角余光扫过,基米平日里钓鱼的藏身之处,一只雁妈妈带着一窝毛茸茸的小雁,盘踞在那儿。

     一丝淡淡的孤寂游过,目光随天边的流云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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