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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来真亦假

(2015-11-11 14:18:35) 下一个

假作真时真亦假

2012年作,修改于2015年

中国绘画的历史脉络岂止千年,唐宋以降的文人画,又与书法同宗,还和禅机佛境有着密不可分的文脉丝缕之牵联,可谓文化脉络深广笃厚,与当代艺术相比,有着实践心态(情境观照)和观赏心态(内省和外观)上的本质区别。遗憾的是,越是文脉厚积的领域,历史绵长广厚的地方,当今文化发展的道路越是山阻水隔,难以前行,而更遗憾的是,一个从事中国画创作事业的艺术家,从他初提画笔、有志成为一个艺术家伊始,就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加入庞大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盲练大军,沿袭古人遗下的各类秘法偏方和祖拜师承,以消耗海量时光为代价,要练就一手奇技绝活,再以这手绝活扬名立万,支撑日后的艺术门庭。左右看去,这种独特的艺术生命的传承系统和接力系统,本质上是和中国传统戏剧、音乐、武术、杂耍等五行八作的手艺行业同出一门。

对这一传承接力系统的压力和冲击,当然是泊来的、以现代美术为重要表征的西方现代主义思潮。 远在20世纪初就在中国文艺领域中缓缓现身的各类西方艺术种类和思潮,除了在艺术本质的追寻道路上为那个时代的中国艺术家提供了新的思考坐标,在艺术的教育方式和基本的技术训练上也提供了一种新的科学化的接力方式,但好景不长。

20世纪初的艺术氛围是个远比当下的艺术氛围更为复杂、更为激烈的年代,是现代主义的勃兴的时代,是抽象艺术发端的时代,是新旧思想激烈交锋的时代。林风眠、徐悲鸿等一代大师泊来的新的艺术样式和传承接力系统,同样在国内引发了激烈的反弹和排斥,其结果是,中庸、包罗万象而同化力极强的中国传统文化体系开始运作,像蜘蛛把外来的入侵者包裹在网里,力图像对待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多次发生的外来文化侵袭现象那样,以其自身绵长而阴柔的精深文化内聚力,来消化、溶解掉这种外来的、短促勃发的阳刚势猛、结构和形式相对简单的思想和文化上的侵入。

人生苦短,我们无法预言这一轮文化战争的时间长度,也无缘见到这场文化交锋的结局。毫无疑问,我们眼前是一局对外来文化的融合和消化的好棋,一场阴柔对阳刚的较量,双方都是深藏不露的博弈高手,尚在苦弈搏杀的交锋期,我们亲身经历的一款款此消彼长,尚且交集在楚河汉界附近,在态势上犬牙交错、优劣难分。不能简单地认定,经过 30 年的持续博弈,中国当代思潮如今已经做大,车马炮已经长驱直入,将本土传统文化肆意切割,人类短暂的生命,注定看不到一个历史事件及其内展和外延的核心和真正的范围,但大金国和大清国的始末结局却是看得见的,都是几百年之后才盖棺定论。眼下这场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和较量,其结果和历史上的结论和评判,只能由后人来完笔。

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随着抽象艺术的兴起,传统的具象造型艺术对一个成熟艺术家的近似严酷的、有明确而普世的资质标准的要求,发生了很大的浅层和深层的变化,独立的视觉语言和由这种语言产生的纯粹视觉效果,首次脱离了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造型艺术中不可缺少的具象的造型、场景的叙述性、隐性的象征性和说教性,形成了造型艺术世界中一个越来越大的新兴板块和衡量这个板块的新标准。

         我曾经和1992年德国卡塞尔第九届“文献”展的老板(策展人,一般由世界上各大美术馆的馆长或者著名艺术评论家中选出)、比利时根特当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扬 ·胡特说起这个命题,他嘲笑我的命题是伪命题和诡辩术。

         我的提出的问题是,在抽象艺术形态占主导地位的当代艺术中,没有了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艺术的相对统一的评价标准,如具象的造型、光线、形似和神似,作品的美感范围和层次、与社会的交叉感染力,象征意义等等,都没有了,这等于给了机会主义者一个极好的机会和理由,轻易进入看似没有了严谨界定和标准的当代艺术大合唱。极端的个人主义大爆发,刚好迎合了这场鱼龙混杂的集体大游行(我当然知道,抽象艺术有抽象艺术的准则,只是把话说得过头点儿,以引起他的注意)。

         我给出的例子是,假如毕加索(欧洲立体主义的代表人物)、劳森伯(60年代美国波普艺术的创始人之一)这类随心所欲的现代艺术大师们,某天某日,信手拿起一个烟头,安放在一个基座上,说这就是他的艺术作品,评论家们和艺术商人们又能说什么呢?他们只能顺着大师的一贯思路去举一反三,写出高质量的学术论文来分析界定这个烟头的艺术指向和隐含,请最有名的艺术策展人来策动一个匠心独运的展览,请最知名的艺术评论家来主持这个展览的开幕式,会将这个烟头放置在特殊的防弹玻璃柜子里,陈列在单独的展厅中,配以特殊的灯光照明,贴上不准拍照的提示牌,为它投放巨额的保险,增加安全保卫措施,单独收取昂贵的入场券,以凸显它的独特价值。结果肯定是这个烟头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这个艺术家和他所有作品的自身价值会得到大力提升,经销商和收藏家手中的这个艺术家的其他的作品都会鸡犬升天,他的作品价值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的问题是:胡特先生,我们都知道,一个只受过基础艺术教育的中学生,都可以轻易在卢浮宫中凭直觉找到德拉克罗瓦的画作。而这只烟头的艺术特征也能令人在所有场合不容置疑地辨认出来吗?要是有人一不留神,把这只身价显赫的烟头扔进一个烟灰缸里,和其他的烟头混在一起,您还能分辨得出,哪一个烟头才是那个在艺术殿堂里绝顶风光过的烟头呢?或者是,情急之下随便哪一个都行?呵呵,因为人们更看重的,是艺术家的名声和以往一个烟头的已经形成的光环,而不在乎到底是哪个烟头了?

艺术史上不同时期的价值体系和评价体系的不同,艺术价值和商业运作的价值不同,让我能混淆视听,为胡特先生出难题。他显然认为这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回答的问题,也不是一个能简单地断定为“皇帝的新衣”的问题,可能更不屑与一个隔山隔海、在德国学习欧洲当代艺术史的中国学生为伍吧,他摇摇头拂袖而去。

然而,《皇帝的新衣》的各类山寨版本,的确正在上演,而且方兴未艾,当代艺术被贴上越来越多的远离了视觉艺术本质的各类社会属性的标签,非驴非马,似是而非;以逻辑、思辨和叙述性为表征的哲学,以科学实证和人文分析为表征的社会学,大量的这些学科的学者,成为当代视觉艺术理论的研究者和批评家,他们从本学科的知识框架和结构出发,绕过他们其实一窍不通的纯视觉的生理和心理层面的物理研究和心理体验,参与到当代视觉艺术的批评和评断之中,如无本之木,草率地把当代艺术及其相关理论,当成哲学和社会学的一部分,为当代艺术贴上他们主观认可的、想当然的政治和社会标签,并把当代视觉艺术的演进和发展捆绑到国家政治、哲学和社会发展史的研究领域。

这种没有内部结构的推演方式(谈不上研究的层面),加上外部因素(国外第三势力作为中国政治标签的对立面和灰色状态的收藏市场)的强势介入,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偏导了一部分当代艺术家,把他们的创作中心过度偏移到社会和政治语素上,比如说, 90年代初脱颖而出的很多当代艺术家,都是在针对文革的政治反讽和玩世的主题上大有斩获,而真正把视觉艺术本身作为审美对象、在视觉审美原则上有所成就的艺术作品,往往被视为软弱的边缘化艺术品,在一个时期内显得无足轻重。

实际上,因为专业视觉现象研究人员的奇缺,当代视觉艺术门类 的理论研究处在一个断档状态,中国寥寥无几的视觉现象和视觉艺术理论专业研究人员,在视觉的物理现象和心理感受方面的论述中,引用的几乎全是国外的视觉生理和心理研究的成果,在视觉的感应和这一感应在视觉心理上的接受方式的研究方面,在视觉本身所占比例越来越重要的现当代艺术的研究中,19世纪后期至今的现当代艺术史方面的科学、严谨、高水准的研究(包括现当代艺术在中国的出现和本土化的演进)在中国还属于草创阶段。

在这一波方兴未艾的潮涌中,除了一马当先的油画、雕塑和更前卫的装置和影视形式,连传统的中国绘画艺术家们也窥破端倪,找到了逃离已经尴尬多年、僵死的传统中国绘画的出口,以当代抽象水墨的绘画形式,接棒赵无极等老前辈的抽象绘画,加入到当代主义大旗下的大游行。我们很难界定当下中国的艺术生命系统的真实面貌,在艺术市场的催化下,和欧美当代艺术从业者的凋萎趋势截然相反,中国艺术圈群雄并起,几十万艺术家舟车齐发,八仙过海,无论东西渊源,十八般武器齐齐亮相,各门各派各展奇招,江湖擂台万头攒动。这是何等的气势!

  在当下,中国有这么多活跃在艺术圈里的牛逼艺术家,从他们的作品中很难体悟到艺术家自身的艺术个性和性情,只见作品不见人,只见花拳绣腿的招数,鲜有一剑封喉的神韵。而所谓作品,也多是欧美现代主义隔海相望的拷贝和翻版,多是些煽情的技术表演和笔墨玩味,和以花样翻新为主要表征的浅层“创新”意识。这样的作品,哪怕书山画海,笔林墨池,虽生犹死,没有生命力的彰显,没有文化语境的沉积和叠累,没有遗世独行的充满个性色彩的文化氛围和艺术力量,没有引而不发的雄沉的艺术张力,只有虚浮的、材质化和标签化的、廉价的“艺术产品”表征,和强烈的商品意图。

 在一个艺术市场为中心的艺术环境中,大多数艺术家们变得害怕孤独,以自己的作品数量不断刷新个人存在,他们用指鹿为马的强词夺理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哨技法哗众取宠,根本不在乎大量制作谦狂无度的、被称之为“艺术”的产品,丧失基本的收敛节制。

 当代弄潮艺术家面临的困境是,时髦的艺术样式和潮流越来越快地变成历史,要搭乘更新的当代班车,比搭乘以往的班车更加令人心力憔悴,而新的艺术语境似乎比旧日的语境更加没有约定俗成的语法可行;疯狂的艺术市场给了艺术家们新的工作标准和时间表,却让他们失去了旧日的尊严和信仰的执着。当代艺术家们变得脆弱、多疑而寡信,既不能不计成败地玩命如猪狗,也不能一了百了,遁入空门。这个世界,由于失去了文人定下的标准而变得多彩多姿,也由于失去了文人的标准而没有了文化底线。新一轮的剽窃变得比老式的剽窃更加明目张胆而理直气壮,追逐艺术的迢迢修远之途,从一种温润的艺术人格修炼变成一种抓狂而不负责任的玩世游戏。

 我们真的要永远跌跌撞撞、一路惶惶、绝尘而去吗?我们能否暂且按下焦躁的夸父追日,放慢脚步,重新审视当年被我们的自以为是所误读的东西方传统艺术中的重要时期和事件的演化,当我们的目光瞄准遥不可期的、枯燥的当代主义标签,匆匆前行时,我们可能遗落了沿途的芳草芝兰,奇花异果,我们可能忽略了精神和物质两大板块逐渐分离的裂痕,我们可能轻易放弃视觉艺术的一些本质定义,而在社会学和哲学的迷宫中逐条检索,我们更可能沉迷在虚幻的当代情境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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