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说及文明之事,不知看家留意了没有,这鞋,可能是最基本最紧要的人类文明的表征了。一个呱呱坠地之婴儿,尚且不需要这个家什,一旦学步,歪歪倒倒,身上有带子兜着,腰里有大人扶着,双手由父母牵着,脚上已然是一双小小鞋子,小得令父母含笑,爱不释手。小小婴儿踏入文明世界的漫长行程,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始于足下。
任凭您身上风云变幻春夏秋冬,长短松紧姹紫嫣红,西装革履休闲时装,风衣雪衫夹克披风,倒腾来折腾去的,如果脚上没有一双像样的鞋,您连门槛儿都迈不出去,更甭提那上学放学上班下班,歌厅舞厅超市购物,美术馆歌剧院音乐厅博物馆,健身房体育场医院公共厕所,郊游远足登山越岭,说得不文明点儿,连那烟花柳巷青楼艳坊都算上:您是哪儿都去不了!
除了自然万物,这鞋子竟成了地球上少不了的东西。女人的一部千年的裹小脚的历史,成就了冯骥才的《三寸金莲》,这鞋,千奇百怪千姿百态、功能各异变化无穷,厚底薄底硬底软底、高帮低帮高跟地跟、有带无带宽带窄带、露脚趾头露脚后跟、跑的跳的走的拖的,布的皮的塑料的胶皮的,木头的铁的甚至陶瓷的都有!
听说过水晶鞋吗?一双小巧玲珑的水晶鞋,在爱德华王子和灰姑娘之间演绎了一段经典的爱情。够凄美的故事吧。
还有金鞋呢!美国的那位百米飞人约翰逊,每次夺冠后都把他那双价值连城的金跑鞋扔上观众席,造成一片混乱……他用一种特殊的行为语言,向为他而发狂的观众表示了“天下除了我还能有谁”的勃发膨胀于胸的自信和不断挑战新纪录的气魄!
呜呜!说得累死了……
您说了,甭管你说得上天入地,是鞋,总要是要穿出去走路的。一双铮亮的皮鞋可以让男人更加神采飞扬,一双高跟鞋可以让靓女更加婷婷玉立,一双军靴让士兵警察不怒而威,一双安全鞋让工人没有后顾之忧,一双运动鞋让人透着鲜活的生命力……总之,一双鞋,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这穿鞋的人也就透着精神,要是来上一双唇开齿露、飞花走线、形态不明、五色不分的鞋,窝窝囊囊的,任你是一米八五、仪表堂堂、虎背熊腰,任你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柳腰轻摇,这双鞋能让您无地自容栽大跟斗,那可是窝头翻个儿,有多大的眼就现多大的眼!
一双解放鞋,六七十年代承载着艰辛的军旅生涯,让人生出崇敬无限!后来被七十年代的老农民用来犁田耕种,担水挑粪,泥汤粪水飞溅其上,同样的一双鞋,承载了更多的那个时代的苦难,可那双鞋就没法看了。到八九十年代,这解放鞋不知怎么的就玩出了国,在欧洲大行其道,当年五块人民币一双的鞋,竟卖到了好几十欧元一双!那些特立独行的反叛艺术家、愤世嫉俗的另类思想者,标新立异的玩主,异国物件收藏家,行为怪异乖张的反当代主义者、绿色和平主义者……一双解放鞋穿在脚上,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挂在脸上,高深莫测不敢问啊!一问,您就俗了,浅了,就青涩了,青苗了,就小菜一碟儿了,就他妈虾米了。
网球帽是可以反着戴的,这叫时髦。这鞋可不能反着穿!就算不能反穿,可还是要换个不寻常的穿法儿的!这么时髦的事儿,还真不能去问个为什么。小年青们现在时髦不系紧鞋带儿,大概是和那浅腰裤子穿得马上就要垮下来了有点儿关系:配套的。
那鞋带轻轻松松地飘浮在空气当中,像一碗蓬松的意大利通心粉,鞋舌头朝天吐着,像是在这碗面条里插上了一把勺。这么一双鞋,穿在脚上,松松垮垮,到了个地方,一坐下来,脚就出来透气儿了,呦!还没穿袜子。那只大脚趾头挑起那碗面条,一悠一晃,荡起了秋千,荡得挺高,连碗底儿都看见了。
还别说只有老爷们这么玩儿,那窈窕淑女们要是荡起高跟鞋来,那才叫含情脉脉风情万种啊!让老爷们儿看得心旌摇动血脉喷张、魂不守舍浮想联翩、顺着那高跟鞋就想高了……那咖啡馆里饭馆里,候机楼电影院剧场中,麻将桌子底下,踢踢踏踏、悄声细气儿的,笃笃笃,笃笃,您可别以为那是啄木鸟正在给树看病哪,一只纤细的脚,小巧可人,正高高地挑着一只性感万分的高跟鞋,一下、两下,一抖一抖地摇晃着,轻轻敲击着地板,像碧海长滩一棵棕榈树下的摇床,让人充满无限遐想。
鞋的价值反映着穿鞋的人的身价,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一双价值连城的鞋,让人顿生敬意,虽然不是二十万美金一块的瑞士满天星表,但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
您要是见到一个满脸霸气的人,坐在公共场所,把那两条腿放在挡着大家走路的地方,逼着你看他的脚一眼,十有八九,这小子是穿了双好鞋。
有的人拥有一柜子鞋,各式各样五颜六色,平头的尖头的,踢死牛的,扎死鱼的,高跟中跟平跟的,家里穿的外边穿的上班穿的散步穿的,舞厅穿的宴会穿的影剧院穿的,各司其责,永不重复。
也有的人,就那么三两双鞋,随随便便,不挑不拣,上班出差,出门买菜,公园溜狗打太极拳……全包了,没有任何不便之处。
有人那双脚能“吃”鞋,一年总要宰杀那么五六双,甚至更多,好好的一双新鞋到了他脚上,两只脚在鞋里边左磨右蹭,一刻不停,每日里内拱外磨,脚里发痒了,左脚踩右脚,右脚再踩左脚,光踩还不解恨,还要在上面使劲拧上两下,再不行就找个电线杆子踢上两脚!穿鞋从来不用手帮一把。脚板伸进去了,脚后跟一使劲,把那鞋后楦踩得前仰后合,整个一个天塌塌陷!走路走得好好的,一个可乐罐儿?当啷一脚!树上掉下来一个烂苹果?断球突破、盘带过人,漂亮!又过了一个!转身!拔脚怒射!进——了!呀呼!
您再看看那双鞋,刚从苹果酱里捞出来。
也有的人,两三年也穿不坏一双鞋,挺有本事的,那双脚呆在鞋里,老老实实四平八稳端端正正,两三年下来,连鞋底儿鞋后跟都没磨掉多少。每日里擦得光彩照人,又打油,又上蜡。走起路来不轻不重,百脚虫蚂蚁蜘蛛出来了,绝对不会去用脚踩,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人,这辈子也穿不烂太多的鞋了。说出来别吓着您了:照您的穿鞋速度,这辈子也就是十几双鞋的事儿了。
那修鞋的师傅最令人敬仰。这么多的旧鞋破鞋,基本上都是来自勤俭持家的人,穿成什么样的都有,呲牙咧嘴的、掀了盖儿的掉了底儿的、磨歪了后跟磨通了前掌的、漏风漏水的,开了线的烂了内里儿的,都有人往他那儿送!您就知道航天空间站出了事,太阳能电池板打不开了,宇航员走出去修好了,那是本事!其实这修鞋师傅更有本事,那么一堆破皮子烂布老橡胶,让他打整得如同出水芙蓉一般,好好的齐齐整整的一双鞋,修好了!一双又一双,这是什么功夫!
小时候胡同里来了修鞋的,总是会蹲在那儿看他修鞋。修球鞋胶鞋,少不了用胶粘。锉去表层的老化的胶皮,涂胶,晾上一阵子,快干了,粘好再夹紧压紧。修皮鞋就要画样儿剪皮子锥子扎眼儿大针缝麻线。那个钉鞋掌的铁楦子简直像个英雄纪念碑一样竖立在那修鞋摊上,钉后跟钉前掌,剪一块儿橡胶,一把锋利的宽口割刀,一刀一刀又一刀,该钉钉子了,修鞋师傅嘴里咬着五六根鞋钉,扬起铁锤,一颗颗钉子狠狠地砸进鞋后跟!
鞋的事儿好像怎么说也说不完,可文章总得有打住的时候。
老婆的新鞋一双双整齐地装在鞋盒子里,总是说上班没时间穿那些鞋子,放在柜橱里,好好的鞋,式样大概早过时了。看了看自己的那两双鞋,一年多了,总觉得还是挺新的。上大学的儿子在遥远的电话中叫了起来,老爸,我的鞋又坏了!
又该买鞋了。
顺着那高跟鞋就想高了……这句妙,顺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