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重地,闲人免进”的大牌子格外醒目。
四个工人民兵围坐在一间小木屋里,冷得哆里哆嗦,正在打一副破旧的扑克。仓库区是严禁烧火取暖的,只能用两盏1000瓦的大灯泡来取暖了。库区的高墙外,不远处的坡上,电影院的高音喇叭正在劝人买票入场,还时有阵阵的乐声,好不热闹。
清秀是个大大方方的女孩儿,一米六五的个儿,不高不矮,要说身材也没什么特殊的,脸上也就是五官端正,说不上有多漂亮,可就是一举手一投足,全身透着比好多漂亮女孩儿还迷人的女人味儿,有人说,那叫风骚劲儿!
清秀和查不是一个工厂来的,可从小他们就在一个幼儿园里长大的。她的性格爽朗,要说就说,要笑就笑,和查挺能说到一块儿,有时玩笑开大了,还敢动手,连掐带拧的,好多人都以为她是查的女朋友呢。
清秀好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里从云缝里挤出的一束阳光,照亮大地上的一小片草地丛林或一湾静水,一路艰难而来的查,到了这儿就不想走了,想躺在这儿,休息一下。查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清秀在一起时觉得挺放松的,说说笑笑的,哪像一看见罗小曼就浑身发紧!
时间长了,大家还都挺羡慕他们俩的这种像幼儿园里的小孩儿一样的关系,居然没有人去嚼舌头,搬弄男男女女的是非。
清秀那双眼睛长得很有特点:好像老有点儿睁不大,睡眼惺忪、色迷迷的,再配上不时上翘的嘴角,加上嘴角上方的一粒美人痣,那叫勾人魂魄!这不!这段儿工人民兵生活,还真让她给勾上一个!那个几乎一刻不离、总是追着她套近乎的小伙子,小名叫麻杆。
麻杆和清秀是一个工厂来的,个头儿和清秀差不多,在男孩儿里是矮了点儿,人长得瘦瘦黑黑的,对清秀可是真不含糊:清秀才觉得有点饿了,饭菜肯定就来了,清秀要是有点儿无聊,麻杆就会使尽身上所有解数,让清秀开心。大家内心里早把他俩划成一对儿了,连民兵排班都老是把他们俩放在一块儿。查从自己对清秀的了解感觉到,她真是对麻杆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情。
有一回武装部开新年晚会,刘部长和清秀开玩笑:“小张,你以后到底要嫁给谁呀?”
“麻杆啊。”清秀认真地回答。
“那小查怎么办呢?”
清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查?我看他的本事大了去了, 他以后怎么会没有老婆呢?”
周围的成年人一阵大笑。
清秀说:“今天排班儿真背兴!大礼拜六的,怎么突然就让咱几个上这儿来了?我就是想看小兵张嘎,哎,现在倒好,跟你们这帮倒霉蛋玩上牌了。看我的!一对5 !出牌!”
徐非是他们四个人的组长,显得四平八稳、老成持重,连说话都比一般人慢一拍:“就你想看电影啊,都说这老电影好看,我连女朋友的约会都推了,可突然就让人给发到这儿来了。来了就来了呗,不看了!一对K!”
麻杆突然有了主意,他把手里的一把牌全扔了:“不打了,我说诸位,脑子都死了?礼拜六谁也不会到这儿来检查了,咱们留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都看电影去,不就完了吗?”
大家伙叫了起来:“好主意呀!可是谁留在这儿呢?抓阄!谁倒霉谁留下。”
清秀上去先抓了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上签啦!电影院的干活!”她高兴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麻杆打开纸条一看也乐了:“嘿!瞧我的!我也抽着了!咱俩坐一块儿吧!坐一块儿多暖和呀!要不咱省一张票,你就坐我腿上怎么样? ”
“去你的!美得你!”
“那我就坐你的大腿上?”
清秀有点儿烦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贫哪?”
查很紧张地捏着那个纸团儿,有点儿不祥之兆的感觉。他打开那个小纸团一看:“我操!我就知道,这菜又凉了!你说,这也真他妈邪了门了!打上小学起,班上抽签看电影、上动物园,从来就没我的份儿,可一赶上大伙儿聚完了餐(有节奏地敲着桌子)洗碗、扫地、擦桌子的事儿,我是一抽一个准儿,这不,又来了!前年,说是帮老弱病残送煤球,我又抽上了,还以为谁能和我一起共赴国难呢,也有个伴儿什么的,闹了半天,就我一个人!哎呦!那个(京剧念白)苦————哇!就说这句戏词儿吧,小时候跟着大人去听老戏,什么都不懂,单把这句给记住了。大人们觉得好玩儿,谁让我学,我就给谁学一遍!到长大了才知道,那是苦哇!你说我这日子能不苦吗!走走走,你们都走!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这值班室该改佛堂了。”
徐非笑着穿上大衣:“查,到后边放灭火器的小屋里好好找找,没准儿有个海螺姑娘在那里边儿猫着哪!”
查有点儿没事儿找事儿:“各位等等!枪怎么都扔桌子上了?挂墙上去!”
大家伙儿:“好好好!这位今天气大了去了!何苦呢,不就是一场电影吗?”
清秀开玩笑地说:“要不咱俩换换吧!你去看电影得了,我不想坐麻杆的腿上,你就坐他腿上得了!”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麻杆有点儿受不了,绝地反击:“嘿!拿我打哈哈、开涮是吧?我抽的签儿挺好啊,今儿这是怎么了?清秀,你不想坐我腿上是吧?那你也别去看电影了,你就在这儿,坐在查的腿上陪他玩儿得了,电影得演两个钟头呢,你们什么花花儿都能玩儿出来了,哈哈••••”
清秀觉得玩笑有点儿开大了:“麻杆,你王八蛋!说什么哪!我还真就不去看那个倒霉电影了!”她突然一屁股坐在查的大腿上,“我就坐在他腿上了,又怎么啦?查的大腿真棒!真舒服!气死你!”
查这下可乐坏了:“麻杆,瞧见了吧?就你那两条腿,细得跟麻杆似的,撑着你自己都颤颤乎乎的,还敢让人往上坐?哎呦!别给弄折了!”
清秀抿着嘴笑着,站了起来,斜眼看着麻杆。麻杆的脸都气白了。
查抄起一个灭火器对着大家:“都走!再不走我就喷了!”
三个人笑着跑了。
查坐下去,好像清秀真坐在腿上似的,他又搂又抱,又亲又咬,拽起衣服闻闻,看看有没有清秀留下的香味儿。他折腾累了,一下瘫在沙发里。沙发里垫了好几件军大衣,又有大灯泡烤着,屋里渐渐暖和起来了。查似睡非睡,支棱着耳朵,听着电影院那边的动静。音乐停了,估计人正在进场。他有点困倦了••••
他觉得好像是有人影一闪。不会是花了眼吧?再往外一看,真是一个人,走路的姿势有点儿霸道,肩膀左右晃动,头连摇带点,一蹿一蹿的,往仓库大道的尽头方向走去。
“喂!同志,您走错了,那边没有路了!这是仓库!您上哪儿啊?”查赶紧迎了出去。
“看电影啊!没错!我以前就从这走!”
“那是以前。现在全围上了,以前安全沟上的桥都撤了……”
那个人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他妈少跟我啰嗦,找抽是吧?我还不知道路在那儿,桥在哪儿?少管闲事,边上呆着去!”
查看着这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恶毒的主意。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激动万分,兴奋得浑身发抖!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硬邦邦的:“站住!听得懂人话吗?再说一遍:那边儿没有路通电影院。”
果然,那人忽然折了回来,嘴里骂骂咧咧,冲着查来了。要找碴儿!
查的心里一阵欣喜若狂:上上签呀!要是看电影去了,哪有这个福份儿消受今天晚上送上门来的大礼!他看清了来人:年龄比他大,有二十四五岁,瘦长脸,脸色黝黑。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一件夹克,好像不太怕冷,脚上是一双当时流行的懒人鞋。
查把他的核武器——五六式冲锋枪靠在小窗户边上,随时可以从外面抓到,然后打开门,迎了出去。
那个人简直就是个街痞,一脸的霸道相。他大概看查套在空空的工作服里,瘦瘦干干的,就气势汹汹地向查逼过去。千错万错,他错在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小伙子已经拿定了主意,要拿他开涮了!“小丫挺的,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还真要会会你!放翻了你,也耽误不了我的电影!”
查不怕打架。由于家中的反革命背景,许多革命家庭的小孩随时随地都可以打他和他妹妹,理论上他是不能还手的,他不但不能还手,还要护着更小的妹妹,怕被这帮人给打坏了,所以查更不怕挨打。当然了,有时被打急了,也会拼死抵抗,那可是拳打脚踢,没招没式,砖头瓦块,木棍铁铲,抓着什么用什么!于是,有时候是别人脑袋开花,有时是自己头破血流,至于全身青紫、四体伤痕就更算不了什么了。后来进了工厂,一帮青工每日无所事事,聚在一起,打沙袋,举杠铃;看着精瘦的查,手臂不是很粗壮的那种类型,但肩膀上一条一条全是腱子肉,两条腿硬得像木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