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查踢足球把脚给崴了,医院的诊断书一下来,把查给吓了一跳:踝骨上缘骨折!这回他是生平第一次住进了医院。满医院的小护士,都把个性化的青春玉体罩在一模一样的白大褂里边,远看简直是齐齐整整一大片白色花朵。
查没灾没病的,就是脚不能走路,他快快活活地把大包的小说背进了医院,但看了没两天,就觉得有点儿散神儿:那帮小天使在身边出出进进的的,总得多看上两眼吧? 碰上漂亮的脸蛋儿总得找辙聊上两句吧?得!背这么多书来干什么,有点儿没时间看了。他的新计划开始实施了。
查找来了画板、素描纸和铅笔,照着杂志上的大美人头练上一阵子,有点儿看得过去了。他把那几个看着顺眉顺眼儿的护士小姐叫过来,要帮人家画像了!
第一天就有点儿不顺利。
查怎么也没想到,对着真人画像和照着杂志画像根本就是两回事儿!
那个小美人儿乖乖地坐在那儿,快半个钟头了,她的耐心快蒸发没了吧。
“画好了吗?”
“别急,马上就快完了!”
“看你满头大汗的,是不是不太好画呀?”
“有点儿不好画,你老是乱动!”
“不行了,查,我得去发药了,要是护士长看见我坐在这儿,可不得了!”
“再给我五分钟……”
小美人儿看了看表,跳了起来:“真不行了!我得走了,让我看看,画成什么样了?一会儿再接着画吧!”
查绝望地把那张纸藏来藏去,但他的脚疼,没法站起来,小美人儿大概还以为查要给她一个惊喜呢?扑上来把画儿给抢走了。
“哎呦!天哪!这是谁呀?你会画画吗?骗我在这坐这么长时间!”
“嚓嚓嚓!”小美人儿把画撕了粉粉碎碎, “当当当!”她的皮鞋后跟使劲地敲着走廊里光滑的水泥地面,走了!更让查失望的是,到了该她给查换药的时候,居然换了个护士。
查有点儿二皮脸,不怕出洋相。但类似的情况出了五、六次之后,他终于弄明白了,画画可不是个容易事儿。查臭名远扬,在这层楼的病房里,护士们只要一听是要画像,就抿嘴摇头耸耸肩膀跑了。他终于明白了,要是这么两下就学会了,还要美术学院干什么!
查开始打听能跟什么人学画画。没多久,有人介绍他认识了一帮自学画画的小青年,是按照正规的学院教程学习素描和色彩。查去了一看,才知道画画居然要从学画鸡蛋开始。再想想在医院里画护士的事儿,真是有点出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还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快七点了,查在民兵指挥所值班室的木地板上踱来踱去。他有意加重步子,把地板跺得咚咚地响。天慢慢地暗下来了,查想着晚上去学画画儿的事儿。
那几个鸡蛋都画了快一个礼拜了,还是鼓不起来,像几个圆纸片似的贴在素描纸上。
突然,他拉开嗓子唱了起来:“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妆••••.”
“叮呤……”电话响了,查刚开了头的京剧被打断了。他不耐其烦地抄起话筒:
“值班室。喂?今天晚上?大礼拜六的,人全回家了,怎么不早点儿说呀!您赶紧往油库打电话,老白今天晚上在,紧急情况下,他有权调动库区的民兵。您赶紧给他打电话!”
查放下电话。抄赌窝?没有的事儿!这年头,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哪家不点打点儿麻将什么的。幸好今天是白班,七点钟一下班就没事儿了。
“叮叮叮……”电话又响了,是库区守备处的老白。
“小查吗?打开武器库,马上有民兵来取武器。晚上有紧急任务,由老邢指挥。”
“可是老邢回家了啊! ”
“我已经把他从家里揪回来了。今晚人手不够,你也去。”
“我都快下班了,晚上还有事儿呢!”
“有什么事儿也不行!”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现在到处都在赌,哪至于带着枪去抄赌?你老白敢说你不打麻将?我就不信了!”
老白说,今晚上好像不是打麻将的事儿,警备区说是聚众大赌的赌窝,具体情况还保密,到了地方再交待具体任务。民兵今晚只是配合行动,是警备区的解放军唱主角儿。
“你吃饭了吗?”
“我还没下班呢,上哪儿吃饭去啊!”
“那好,一会儿,我让过去拿枪的人给你带一盒饭过去。”
“哎……白师傅,又是你老婆做的炸酱面吧,你自己留着吃吧!上回你给我的那盒全是半生不熟的!”
老白在电话里笑得哈哈哈的:“那回是我临时上阵做的,今天这饭是在大街上买的,里边还有块儿烤鸭呢!要不要? ”
两辆大卡车并排停在操场边上,马达轰鸣。民兵指挥部的老邢正在交待任务。
“今晚在本市南郊二道河一带,有上百人聚赌,赌头来自广东,是全国通缉的罪犯。公安局几次抓捕落空,估计内部有人通风报信,所以,今夜由警备区执行抓捕任务,要求民兵配合行动。任务保密,我们的具体任务我也不清楚。上车出发!”
查随着民兵们爬上卡车。这晚上学画画的事儿算是泡汤了,赌博的头儿?这屁大的事还用得着全国通缉吗?这事儿可越来越邪门了。他突然想起来,哥们儿老岳不就住在那一带吗?这家伙可是好赌,光鲜起来,经常是游上海,玩儿广州,一大帮人在大酒楼出出进进,都是他付账;可穷起来,连刚发的劳保皮鞋都贱卖了。今天晚上他会不会也在里边赌?查越想越不妙:我还是靠后点儿吧!万一让老岳看见了,老岳的脸上太挂不住了。再说,如果这事儿以后传出去了,他肯定认为是我说出去的。
二道河一带是个穷地方,住的人全都是蹬三轮儿的,拉板儿车的,卖煤球的,扫大街的。那年头年轻人喜欢串门儿,家里有点大事儿也喜欢相互帮忙,今天你们家搬煤,明天他们家盖房子(都是违章建筑),所以,每家的大人基本上都知道自己的孩子的朋友圈子。唯独这老岳,从不往家里招人。
老岳可谓是相貌出众,一米八几的个头儿,身材匀称,长脸,可能是独立生活比较早,老岳什么事儿都很有主见。他平常不太穿厂子里发的工作服,总是穿着一身洗得有点泛白的军装,笔笔挺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转业军人呢。要说老岳这长相,本来总是靠着少剑波、杨子荣之类的英雄形象,可不知为什么,他那张脸上总是透着点儿匪气,看多了,就有点儿像威虎山上的八大金刚里的人物了。
老岳和查表面上看是无话不说的哥们儿。查小的时候,有一次让造反派提着一条腿在楼梯上拖上去又拖下来,脑袋在楼梯上砸得咚咚响,查急了,爬起来就钻进了厨房,举着家里那把砍肉的大片刀就出来了,照着造反派的脑袋猛砍,造反派吓得落荒而逃,那刀却砍通了别人家的大门,夹在里边儿再也拔不出来了!查也成了大家都知道的亡命徒了。老岳大概为这事儿敬着查。
老岳为人很仗义。有一次,查在农贸市场跟一帮卖肉的戗起来了。查寡不敌众,被打得头破血流。刚好老岳路过救驾,他下手比查狠多了,掀翻了别人的肉摊子,一手抄起割肉的刀,一手抡起大秤砣,一下一下砸下去,直砸到人血和猪血都混到一块儿了,直砸到其他卖肉的手都软了,求他别砸了,要出人命了……
老岳在看守所呆了三天,一出来就跑来看查被打破的头好点儿没有,弄得查感动得不得了。但是查老是觉得别和老岳走得太近了,他太摸不透老岳了,连他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觉得有点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卡车停了。查从车棚里钻出来一看,好家伙!一溜儿军车停在马路边儿上。街上的路灯很暗,满街的当兵的,钢盔顶上的反光像鬼火一样晃晃悠悠的,很是恐怖!查心里一紧:这哪里是抓赌啊?肯定是有别的事儿!
那边,黑压压一片部队在集结队伍。一个军官正在发布命令:
“注意!这一带已经封锁!今晚抓捕重点是聚赌的首要分子。他们来自广东,是一伙全国通缉的罪犯,他们走私、绑架、聚赌抽头,还有命案在身!他们身上都有武器,个个胡同里都有望风的人,带有传呼报警设备,一定不能惊动他们!聚赌地点离这里一千五百米,分散在好几个房子里,抓捕有定难度。现在传达警备区司令员的特别指示:今晚如果有人持枪拒捕,当场击毙!我命令:各单位进入指定位置!”
“侦察分队!今晚街上没有行人,无法化装近敌,三人一组,迅速制服敌哨兵(查觉得好笑,几个望风的,到了当兵的嘴里,就成了敌人哨兵了)!注意:不能让哨兵发出任何信号!注意他们身上的武器!行动开始!”
“各排长:包围所有目标房子,五分钟后统一行动!开始行动!”
……开始行动!
……开始行动!
不愧是当兵的,一连串带着各种口音的、声嘶力竭的命令混杂、重叠在一起,让人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特别是那一句 “当场击毙!” 让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命令声中,查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晚会出这么大的事儿!
“民兵听命令!”
查回过头来,黑暗中见一个人影站在一个高处。能看出来,那是民兵指挥部的老邢。平常这老邢瘦瘦扁扁,看上去跟个纸片似的,今晚可能是站在高处,也有了几分威风。
“民兵分为两队:一队随部队前进,看守屋子里出来的聚赌者,防止他们逃跑,二队设两条警戒线•••• ”
这老邢虽然也是当兵的出身,但在部队是个指导员,发布命令时显然气度不够威严,有点儿像陆奶奶教查他妈怎么淹小黄瓜儿,絮絮叨叨的。
查心里说,什么一队二队的,我就呆在这儿得了,再说,老白给我的那盒饭还没吃呢,不如趁这会儿吃了。
“小查!磨蹭什么,随队出发!”
像个炸雷一样,吓了查一跳!是老邢。老邢大概是部队的英魂附体了,也神气起来了。查顺从地跟着队伍走了。
老岳老岳,今晚上你可千万别在这里边玩儿!看当兵的那个狠劲儿,那帮广东人是完了。如果你真在里边儿,可千万要听当兵的话!查太知道老岳了,他使起性子来一胡闹,弄不好就成了拒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