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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土匪

(2010-12-29 18:02:26) 下一个

    终于有那么一天,查喝了酒,而且是一醉方休。

    那几天,他们有急事儿要赶到一个炸礁地点去。老雷拿着地图犯了傻。走公路要走整整一天,实际上是绕了大弯儿,从后面翻过几座山可能六个时辰就到了。老雷对这一带山区还是比较熟悉,虽然人烟稀少,但要说没有路可行,是不可能的。以前进山,每次遇到难题,当地人都有办法帮他们解决。
    老土匪就象一颗炽热燃烧的流星,短暂而灿烂,出现在他们之中。

    老土匪是当地村政府派来当向导的,要带着林勘队穿过这片山林,到五六十公里外的一个炸礁工地去。
    昨天下午,他走进林勘队的驻地时,查还以为来了个要饭的。他带了顶式样很古怪的礼帽,身上的衣服已经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布满了各色的补丁。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布腰带上插着一支没有枪套的驳壳枪,背着一个拴着绳子的手电筒和一个绣着大红牡丹花的包袱,一下子让人说不出是哪个时代的人。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老雷失望了。

    “我看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走这条路,找辆车从大路上走算喽。这一带以前是土匪的地盘,到处都是山谷,很多木桥都是当年的土匪修的,现在还结实不结实,谁也不晓得,有人住的地方,大家都还在用,维修得还不错,但有的地方太偏了,几十年都没有人去过,就不好说了。要是一个桥断了,大家只好往回走!” 
        老雷用手挠着脑袋:“走大路几乎就是绕个大圈圈,您还是带我们走一趟吧。” 
        老土匪诚心诚意地说:“我倒是无所谓,很久没出远门了,出来转转,还有几个钱挣。我是怕万一路断了,耽误省里来的同志的时间。”
        老雷拍拍老土匪的肩膀:“不多啰嗦了,老大爷多帮忙了,大家早点儿睡,明天清早上路!老大爷,我们该怎么称呼您哪?”
    “大家都叫我老土匪,你们也这么叫我吧!” 
    “老土匪?”老雷笑了起来。这算是个名字?老子在这一带九死一生,才把土匪都收拾干净了,怎么又冒出个老土匪来了。

    入夜,无数个霹雳火雷,打得是山摇谷动!雷声之间,可听到整个宇宙被震得像窗户纸一般嘤嘤颤颤。查从未见过那么亮得刺眼的闪电,瞬间照亮无底洞一样漆黑的峡谷中的每一片树叶!一种无名的畏惧感震慑着他。
    小小的木楼嘎嘎作响,山雨似瓢泼,屋漏如注。几个人抱着被子在阁楼上躲来躲去,最后终于全跑下楼,还不如在楼下的堂屋里靠靠算了。
    堂屋的大门半开着,山风携雨出出进进,闪电阵阵,堂屋内,明明暗暗,只见这些不愧是走南闯北之人,倒在临时搭就的铺上,仍旧一一睡去。查哪里经历过如此奇异诡秘、震天撼地的深山风雨之夜,他时睡时醒,索性爬起来一观山景。 
    大屋檐下竟有一星烟火明灭,是老土匪!一股淡淡香香的叶子烟的味道飘来,这老头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老土匪纹丝不动,像一尊木雕坐在那里,他用劲抽烟袋杆儿的时候,一片淡淡的红光罩在他那张像用一块木头很粗造地刻出来的脸上,只有那股慢慢上升的蓝蓝的烟,随着老土匪的呼吸忽左忽右地微微摇动,才知道老土匪是个活人。
    他在想什么呢?查很想过去和他说说话,可不知该说什么。这一老一少差得太多了。查想起了老土匪的那支驳壳枪,老土匪的一生对查来说是一个长长的神秘故事。

    沙沙嗦嗦的雨声里,查又昏昏入梦。

    好一个山景!一夜的山雨,把个绿色的大山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晨曦微露,早雾如纱,山坡下,梯田里,却已是人形朦动,水牛倒影。城里人哪有这个福分,得见如此绝美的景致!

 老土匪带着一行人上路了。
  “老土匪,这一带有野兽吗?”周生问道。
  “麽子野兽?”
  “就是老虎、熊之类的动物。” 
  “老虎只是听老人说过,我都五十多岁了,都没见过,肯定是没有喽。熊是有,但很少见到,多是见了人就跑。我们村里有人被熊咬死了,但那是打猎时没打准,熊发火了,当然要咬你喽。野猪很多,特别是夏末,包谷熟了,野猪就一群群跑来吃包谷,但是一响枪都跑了。只有单个的野猪不好惹,枪一响它对着你就冲过来了。碰到单个的野猪,你不要回头就跑,站在那不要动,过一会儿它自己就走了。”      查问:“山里人都有枪吗?”
 老土匪点点头:“很多人家有猎枪,我是民兵连的连长,所以可以用民兵的步枪打野猪。我看到你们有两支快枪呦,没有用过,可能打猎不太好用吧,枪身太短。”
 查说:“用熟了,和步枪差不多。这枪是自动的,也可以一枪一枪打单发。”
 老土匪:“好枪呦!要是碰到野猪冲上来,怕是三、五头都打死个球了!”  老雷和老土匪走在一起,:“你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叫你老土匪呢?你当过土匪?”

    老土匪说起当年的事儿来。
    原来,这一带几乎家家都当过土匪,这一带很久以前就有匪,但都是小打小闹,从来没听说过杀人的事情。清朝完蛋了,军阀混战,有的军队被打散了,跑进山来成了土匪,这些人就凶险了!他们的武器好,杀人如麻,小土匪慢慢地都投降入伙了。你要是不听话,把你弄到土匪住的地方做苦工,老婆孩子也没得东西吃,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到解放前,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国民党败兵进来了,更不得了,所有的男人都要去当土匪。山里人抢光了,就去抢外边的村寨。山里头成了大本营,所以路也修的四通八达,哪里都可以跑。听说还有条秘密路可以直出零陵,那时是去袭击共产党的,现在林子长得这么深,谁也不知道那条秘密路在哪里了。

 老雷:“我当年就在湘南剿匪,怎么就没碰上你个狗日的老土匪?你的命还真好啊!你这个国民党土匪,还变成共产党的民兵连长了!你要是在山外头,就凭这“土匪”两个字,骨头都给你锤扁!”
 老土匪:“乡里还真是有人来查过,查个麽子嘛,家家都当过,总不能把个个都捉来关起来吧。喊了一阵就没得声音了。”
    查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老土匪说到“捉起来”时,他的手势很像是捉鸡一样。

    一大帮人,说着,聊着,笑着,不知不觉的,十里八里的就走过了,也不觉得有多累。老土匪心情今天好得不得了,大家众星捧月,把个老土匪捧得像成了仙。
    大家爬上一道山梁时,老土匪突然说:“野猪在过桥呢!”
    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往山谷里望去,果然,又一头野猪正在过独木桥。桥是用三根圆木并起来的,对人来说是窄了点,对野猪来说,可就是康庄大道了!
 老土匪说:“你们下去打着玩儿吧。”
    没想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去。查想和老土匪去,却硬被老孙给叫住了。
    老土匪摇摇头:“你们俩杆快枪都不去,我只好自己去喽,不能放它走,这是好几百斤肉啊。”
    他拔出那把驳壳枪,下山去了。
    查觉得有点不对:老土匪一把手枪能干什么!他要是让野猪伤了,我们连个带路的都没有了。
    这时,留在后面拉屎的老雷赶了上来,一听这事,抄起自动步枪就要下山去!
    就在这时,坡下面传来三声枪响,声音很小,像小鞭炮一样,但山谷里荡着很大的回声。

    老土匪喊着:“打死喽!你们下来喽! ”

    大伙跑下去一看,这老土匪三枪都打在野猪的头上!老雷是当兵的出身,他太知道,这手枪比步枪难打多了。三枪命靶,都打在这小小的猪头上,是什么功夫!要知道,这手枪子弹要是打在野猪身上,根本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抓过老土匪的驳壳枪,拉开枪机,放了一张小纸片在跳弹口里,(用反光照亮枪筒里面)用一只眼从枪口望进去:
    老雷服了:“好你个老土匪!好枪法呀!你这把枪,老得连膛线都快没有了,还可以杀野猪!当年剿匪要是碰到你,你肯定是三枪打在老子的脑壳上! ”

    老土匪露着只有一半了的牙,嘿嘿地笑着。
 老孙:“那老雷的脑壳就是野猪脑壳了!哈哈哈!”
    他们帮着老土匪把野猪藏好,做好了记号,等老土匪回来时,要找人来,把野猪抬回去。
    老雷摇着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满脸惭愧。
    “你们这帮书呆子呦,那野猪哪有那么可怕,那就是头猪嘛!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山头上,放个老头儿去打。老土匪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连家都回不成了。幸好,老土匪活得快快乐乐,没心没肺,要不然,人家会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

    山风懒懒地吹着,拂过沙沙作响的树顶。这地方荒凉得连鸟都不来了。老土匪带的路仿佛消失了,这一带的灌木丛和树太密了。山体明显有塌方发生过,地形特征全变了。老土匪犯了傻,他不太有把握地说,爬上那个塌方的地方,就应该有一座大木桥。
    大家小心翼翼地在很陡的斜坡上爬着,脚下全是大大小小石头,脚一动,石子就稀里哗啦往下滚!很短的一截路,居然走得浑身冒汗!等到了坡顶,老土匪更傻了,四周全是密不透风的高大灌木,青藤缠绕,麻麻扎扎,千丝万缕,筋筋吊吊,哪里还有路!那个老土匪记忆中的大木桥,像是被风吹散了的海市蜃楼,不见了踪影。
    老土匪急得额头上青筋暴起,不断地说,他老了,不中用了,对不起同志们。大家虽然嘴里安慰着他,心里也有点儿发毛:走了这么久了,难道真要回去不成?说好了今天要赶到一处有电话设备的炸礁工,老雷要和长沙联系,大家也能吃上一顿热菜热饭,喝上几杯酒。
    老土匪在这块百米见方的灌木丛里奔来跳去,最后筋疲力尽地倒在草地上。周围到处是藤爬苔裹的百年老树,看哪里都是一模一样,因为久无人迹,连脚下的路都不见了,完全消失在灌木和草丛中。
     查看着老土匪苍老的额头,汗珠涟涟,不禁心生怜悯:“老土匪,要不然我们往回走走?或许找错地方了,这儿明明是到头了,没有路了呀。”老土匪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摇摇头,他现在简直是无计可施,无法可想了。
    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树顶上,总算是有了点儿生气,几个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昨夜大雨,地上还是湿的,太阳一晒,一阵阵湿湿的热气蒸腾上来,更增加了大家的愁闷。
    查看着灌木丛,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人穿着迷彩服,埋伏在四周,真是离你只有两米,你都看不出来!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得后背发凉,再加上刚才出了一身汗,一阵风吹来,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土匪盯着不远处的一大片灌木丛,又看了看周围,突然跳起来,对着那片灌木林跑了进去。大家都疲惫不堪,也不太在乎老土匪的举动了,他已经疯疯癫癫找了这么久了,还能找出个什么来?肯定是走错路了。
    “ 找到了!找到了!”老土匪的声音都变了,只见他手舞足蹈地从那边跑回来:“这滕子长得太厉害了,把这么大个桥都包了一大半!我看这桥还蛮结实嘞,这个桥还硬是造得好!”  
    大家来了精神!剩下的事儿也不轻松:要把灌木和滕子砍掉很多,把桥清理得能走人才行。
    砍滕子的事儿,周生是不灵了,砍了几十下,藤子没砍断几根,周生的手掌上就冒出几个水泡来。查前段时间老是在河边上砍灌木丛,练出来了,现在是一把柴刀上下翻飞银光闪闪。悬在空中的滕子最让人心烦,那是晃晃悠悠,很难对付。大家齐心协力,不一会儿,一条通向桥头的小道就凑合着可以走人了。
    木桥的样子渐渐显现出来了,真是不简单。这桥由圆木作梁,三寸厚的木板铺设桥面,两侧还有扶手,当年真是可以走大队人马呢!
    谨慎起见,大家拉开距离,一个一个上了桥。老桥上多年无人行走,布满青苔,昨夜大雨,今日艳阳高照,桥面上居然长出密密麻麻一层菌子!老土匪兴奋地说:“这是好东西呀!每个人都摘一点儿,下在面条里。好吃极了!” 
     家的情绪好极了,都蹲在桥上摘菌子。老雷心里掠过一丝不安:谁知道这桥的结构到底如何?
    他叫道:“好了,好了,为了安全,最好早点儿过桥!”老土匪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让这些人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摘菌子,也催促大家快过桥。
    因为下雨,每个人都穿了雨衣。现在,每个人都把菌子放在另一个人的雨衣帽子里,都装满了。大家一个个过了桥,只有查和周生还在摘菌子。
    老土匪大叫:“走喽!要不了那么多,够喽!”
    周生抬头一看,大家早已过了桥,他站起身来,一溜小跑,去追赶队伍了,后面的查也加快脚步跟了上来。老土匪一看,吓得大叫:“不能跑!慢慢走 ....
     话音没落,周生被桥上的青苔滑倒,重重地摔在桥面上!周生爬起来,变得轻手轻脚往前走,他知道,他跑的那几步已经犯了致命的错误,加上摔那一跤,都给这老朽桥的结构极大的震动,就看天命了。
    突然,桥身发出几声闷闷的裂响,桥身左侧的一段裂了,连梁带板碎成好几块,坍塌下去,周生在大家的惊叫声中,跌入近十米深的河谷中,查绝望地抓住了桥的扶手,但那朽木哪经得住查的重量,只见查手里抓着一截木棍,也跌落下去。
    查可是亲身体会了高处落水的滋味儿。他根本没有时间和反应,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大喊一声“毛主席万岁”,就闷闷地栽进水里去了。乾坤颠倒,查稀里糊涂浮出水面,觉得太幸运了,他发现这一截的河水虽然急,但并不深,大小礁石很多,但他和周生都竟奇迹般地没有落在上面!他站到底了,还能露出脑袋。他往岸边的方向走了一截,水深了,他只好用极其差劲的游泳术向岸边游去。周生已经到了岸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不知是冷,还是惊吓过度了。

怎么才能爬上岸去呢?他们的头顶上全是带刺的灌木丛,又近十米高,而且根本看不见上边的人,只听得见老雷他们在喊:
 “这里不好上来,你们坚持一下,我们往两边找找,看哪里能把你们拉上来!往下游走,一百米左右,有一处岩壁,能看到你们就好办了!往下游!喂!你们听得见吗? ”
 查和周生往下游顺流而去。查呛了一口水,他抬起头,发现他的头周围漂着很多圆圆的东西,原来全是那些放在帽子里的倒霉的菌子。

    这一带的山十分陡峭,河岸常常是高出水面二十多米的悬崖峭壁,河水在峡谷底部奔流。炸礁工的工棚建在一处峭壁的上面。每天,工人们乘坐升降机下到河边,打眼,装药,再回到岩顶,用遥控器起爆炸药。这一段河床本来就窄,几年前的一次大塌方,把大量的巨石堆放在河岸边,竟把河流挤成一道闸口。炸礁工人已经在这儿干了快一年了,看来至少还要干上一年才行。

    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正等着工人们煮鸡蛋肉丝面,里边当然少不了他们在木桥上摘的菌子!他已经闻到香味儿了。屋子里热闹非常,下象棋的,打牌的,快吃晚饭了,工人们都回来了。老雷在打牌,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大概是赢了不少。满屋子的人都在抽烟,屋子里一层淡淡的烟雾。几张桌子已经铺好,上面放着已经做好的凉菜:白切鸡,卤猪肝,花生米,几瓶白酒放在中央,一个工人正在伙房里忙着,几个热菜一起锅,就要开吃了。
    查这才觉得饿得不得了。下午落水时,在河里呆了半个钟头,怎么好象所有的能量都耗尽了。查看看周生,他坐在被子里,脸色还有点儿发青。
  “老周,瞧你那个德性!又不发烧打摆子,蒙着被子算干什么的? ”
  “你个小赤老,今天我两个是到阎罗殿门口打了一转,又回来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是啊,查太年轻了,他只觉得挺刺激,而没有意识到,他那样失足摔下十米深的山谷,下面是深深浅浅、礁石密布的真川野水,他又几乎不会游泳,能落在一处那么绝的地方,实在是捡了条命!

    平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查总是喜欢东走走西看看,不外乎是山川景致、风土人情,不挑不捡,农民院子里的活鸭活鸡,小河上的石桥,没做完的马鞍子,特别是湘南一带有名的竹编手艺,什么都能引起查的好奇心。 
    现在,与其闻着别人吐出来的烟雾,看着一桌子好吃的,又不能马上就吃,还不如出去遛达溜达。
   他跳下床,钻出工棚。这外头可真是美景连连!落日余辉犹在,清空如洗,半轮皓月,羞羞答答地挂在远处山岗上的林子顶端。上上下下,灰蓝色的巨大的山岩,缝隙中挣扎而出的幼松小柏,岩顶上黑色的森林,都分辨得如此清晰。空气的透明度太好了,远山之中一定是有条公路!查连那些点点移动的车灯都能看见!
    一个从城市来到深山,在山里呆久了的人,哪怕他后来身居闹市,每日里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永远离开了深山老林,在以后多少年的时间里,都会对山区公路、特别是夜幕下的车灯有非常特别的挂念。方圆好几百里茂密的山林,人迹罕至、雀鸟不行、野兽出没之地,只要是有条公路穿过,就有了离开虎狼之地、通往山外的大世界的希望。
    这就是为什么老雷他们的耳朵如此灵敏、能听到山里汽车发动机的共鸣和回声,哪怕这辆车在十里之外!山里人更多地将自己的这条命和汽车、公路拴在一起。   
    查俯望河谷内,则阴森森,那条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河,九曲十八拐的,又跟到这儿来了。水流湍急,漩涡叠叠层层,衔漂木,吞巨礁,浊浪暗涌,此起彼伏,在一处河流的拐弯处,更携万均之力,撞向一鼎直上直下的绝壁,掀雾扬雪,轰然有声,再拐弯而去。头顶上,则皓月当空,清辉流泻,大有赤壁怀古之风。
    里边的人齐声喊:“吃饭喽!”
    的眼睛盯着他面前的一个玻璃茶杯,里面是满满一杯白酒!
    查告诉大家,他不会喝酒,可这些山里的工人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寂寞久了,平时卡车司机来送东西,都要拉住吃喝一顿,何况长沙的最高领导派来的人呢?不喝是说不过去了。    
   工人们劝查喝下这杯酒:“你们现在是在山里,每天都在河里河外走路,潮气太大,哪有不喝酒的道理?雷队长已经告诉我们了,你不喝酒,所以,你的这杯酒是白葡萄酒。来来来(大家碰杯),干喽!干喽!哎,这个牙崽怎么只喝了一口?干喽!干喽!”   查想,干完了就可以吃饭了吧。他把茶杯里的酒都喝了下去。酒很不错,很纯,甜甜的,真不是白酒。
    工人们给查鼓掌:“好好好!倒满倒满!这个牙崽的酒量还好哇!说喝就喝,一口就干了!”
    查觉得脸上发烧,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对着桌上的好饭好菜一通猛吃,葡萄酒真是不错,他不象刚起来那会儿那么怕冷了。 
    有个工人说:“你们这些长沙人真是不得了,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从后面的大山里翻过来!这后头有熊。有两次,熊打洞进到库房里,把我们的粮食都给吃光了。这房子就是油毡和席子搭的,熊几下就能掏一个洞。”
    里边有人认识老雷的,说:“那雷队长以前是剿匪的解放军,哪里不敢去?电影里头演的智取华山,就是走的小路嘛。”
    老雷灌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擦了擦嘴,说:“我有什么本事,今天可是全靠老土匪!这么多年没来过,他硬是把这条路走得一点都不含糊,连那个埋在树丛里的桥都找了出来。要不然,我们只好回去喽!哪里还有福气享受这一桌酒菜!这条路太难走,老子以后再也不走了。老土匪,我代表全队的人敬你一杯!”   
    老土匪兴奋得满脸通红,脸上所有的皱纹都飞扬起来,眼神儿里面隐约露出了当年的英武之气:“谢谢谢谢!谢谢大家今晚抬举我这个老废物!你们都是政府的人,应该帮我们反映一下情况嘛,这一路山势太险恶,很多桥都不好了,我们老百姓不敢走这条路,主要是怕桥不好,出人命!政府如果能出钱,把这些桥维修一下,我们乡下人就可以少走上百里路!今天两个牙崽都落了河,我说:完喽!算他们命大,要是从九里愁那个桥上跌下去,那可就是落一个,死一个!这路就快要断了,那个桥现在只有一半了,不知还能不能走得人喽!”
       工人们都吓了一跳:“老土匪!你还要原路返回啊?可千万不要那么干,太危险了!”
       老土匪说:“我还藏了个野猪在一个坳子里,几百斤肉呀,拿回去村里人人都分一点肉吃,象过年呢!”
        工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个老土匪心肠真是好!打了个野猪还想着村里的人。我们明天有车来送炸药,回去的时候把你带回去算了,你从那边找村子里的伢崽帮你去取野猪吧!”
       老土匪说,他们村子里人多,大家都没有多少钱买肉,所以,谁家打了熊、野猪都是大家分点吃。他家只有他的儿媳和孙儿在家,可以多分点给别人……   有人问:“你家儿子呢? ”
  老土匪很有光宗耀祖的感觉:“在部队当官哩!管着三十多人哩!”
  老雷哈哈大笑:“那是个什么官?是个排长,再小就不是官了!”
  老土匪有点儿不高兴了:“雷队长,你个狗日的老是取笑我!人往高处走嘛,今天是排长,兴许以后干到团长哩!”
  老雷:“好好好!你那个儿子可以当到军区司令也未必。你们可不知道,这个老土匪,枪法那可是不得了!今天我们亲眼见识了。不是说笑,现在的当兵的恐怕没有几个比得了他!幸好我当年剿匪没有碰上他!”
  老土匪听见老雷今天不停地夸他,心里高兴得像吃了蜜糖一样,嘴上还带上几分谦虚:“那也有几分运气。现在的当兵的哪个还练这些把式,一颗原子弹甩过去,火就烧过来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就死了个球了!”
  大家惊奇地瞪大眼睛:没想到老土匪连原子弹都知道! 
  今天人多,老土匪高兴,又喝了两杯酒,笑眯眯的,咿咿呀呀,吱吱咛咛,唱起花鼓戏来了。
  老雷今天也特别高兴。周生和查落水的事儿吓得他魂飞魄散,可有惊无险,现在这两个人都好端端的坐在这儿喝酒,真皆大欢喜!“由他去唱,我们喝酒!老土匪,喝,喝了酒再唱!”
   查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哇!酒的味道全变了,工人们给他换上了真正的常德大曲!大家闹闹嚷嚷,开心极了。查觉得这些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的头好像有点儿沉。又被工人们逼着干了两杯白酒。他突然觉得屋里的空气很浓稠,烟也太多了点儿。他说出去透透气,走出了工棚。
  外面的空气新鲜得发甜,他不由得大口吸了几下,走到了悬崖的边上。查往下望去,谷里的一切都变成了铅灰色,岩石和树木依然清晰可辨,但不知怎的,整个深深的谷底慢慢地浮了起来,又慢慢沉降下去!上来下去,几次之后,查头晕目眩,他知道不对了!立即坐在地上,免得站不住,跌到河谷里去,从这里跌下去可就百分之百活不了了,二十多米高的悬崖,下边等着他的,全是房子那么大的岩石。
  查这一坐下去就没有再站起来。他隐隐觉得人们出来了,把他架进了屋里。他一整夜都在丛林里走着,后面有什么动物在追赶,他上了那道木桥,然后从上面跌落下去,又无数次从床上跌下去……  
  查醒了,工棚里很亮,一看就知道外边又是个好天!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肉丝面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查已经饿得不行,他觉得胃里依然火烧一般,他端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菌子简直太香了!他想起来,昨夜酩酊大醉,竟然连面条都没吃成,工人们今天特意给他做了一大碗。他连碗底儿都舔干净了,才知道,厨房里还有一大锅呢。
  查想起了夜里的梦,不觉笑了起来。他低下头去,想顺便看看这床是不是象梦里那样不结实。他掀起被单,才发现,这床原来是许多木头箱子拼搭而成。他试着推了推,箱子很重,根本推不动。木箱上一排排洋文,查哪里识得。那几个很大的字母映入眼帘:TNT 。他好像记得有种烈性炸药就叫这个名字。烈性炸药!一想到自己躺在炸药上睡了一夜,周围的烟头扔了一地,查头发根都立了起来!他已经想象到整个工棚被炸药抬到空中的场景,当然,所有的人都上了天!他看看周围,有几个工人就坐在床上抽烟,像没事儿一样。查心里发毛,忙问: 
  “这床全是TNT炸药搭起来的吗?”
  “是啊。”
  “我的妈呀,你们还敢在这儿抽烟!点着了不得了呀!”
  “点不着。”
  老土匪正抽着他的烟袋杆,一听一屋子居然全是炸药,吓得烟杆都掉在地上,他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压灭烟杆儿里的火星。工人们大笑了起来。有个工人从屁股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一条黄色的炸药包,打开顶上的密封条,露出一个小洞:
  “看见了吧,这是放雷管的地方,TNT 是黄色炸药,靠雷管爆炸时产生的高压起爆,一点火星是点不着的。雷管就要格外小心保管了,这屋都不能放,所有的雷管都在后山上的一个工棚里。当然,如果有条件,我们也不会睡在上面,但我们打报告,要专门搭一个工棚来堆炸药,上头就是不发话,礁石都炸了一半了,也没见有什么材料拉进山来,只好拿来搭床睡觉了。这炸药都是进口的。威力大得很,我们在谷底下装药,在岩顶遥控起爆,很安全,起爆时,虽然这里这么高,但都不去看,怕万一有石头飞上来!”
        中午饭又是一顿丰盛的宴席,是工人们打的野味,本来晚上有酒,但老雷非要早上路。大伙都知道,再往前,很难再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
   老雷催着大家上路,说已经听到汽车的声音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就到上面的路口了。是够邪门的,这几个老勘探队的都有这个本事。
        老土匪说,他也一起走,到上面去搭车算了,去零陵方向的车还是不少的,就不用等送炸药的车了。
  查问周生:“老周,你能听得出来汽车在山里开吗?”
  周生:“我不想练这种本事。我宁愿回上海的大街上去看汽车,也不愿意在这大山里听汽车!我不会在这里呆上一辈子的!”  
  查站起来走了几步,觉得事情严重了!他两腿发颤,上个小坡都像走在棉被上,哪里还能翻山越岭追汽车!
       老雷和老土匪几乎同时说出他们的招数来:拿根带子拴在他腰上,上坡时两个人拉着他走!看来,对在大山里行军走不动的人,当年解放军和土匪的招数都是一样。
        查被大伙拖着,拽着,在山坡上的小路上走着,有点儿脚不沾地的感觉,他觉得很好玩。二十分钟后,查腾云驾雾般地上了公路。没多久,一辆卡车开上山来了。
        大伙都和老土匪握手告别,老土匪拉着大伙儿,一再说,下次一定要到他的村子里去做客!
       车开动了。
       老土匪站在路边,不断朝大家挥手。查忽然觉得心里边儿空荡荡的,他后悔没有和老土匪多聊聊,聊什么都行!这个老土匪,活地图,神枪手,从血气方刚到慈悲为怀,从杀人越货到行善积德,什么都让他占了。
       两天相处,查觉得,他似乎从老土匪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深山老林,萍水相逢,查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老土匪了。现在他只能尽量多看他几眼,看着老土匪满脸的沟沟坎坎,那张半张半合的嘴和里面没剩几颗了的牙。他那双松松垮垮、半睁半闭的眼皮子下面,依然是一双狼的眼球!
       车行渐远,不太看得清楚了,老土匪还坐在路边等过路车。这会儿,他心里可能不再过多挂念老雷他们了,多半是在想那头野猪,想这头野猪给全村人带来的一阵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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