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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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记忆

(2020-06-10 21:00:27) 下一个

 

父亲1932年出生在广西全州农村 - 滕家村,其祖上曾是当地的地主,有过千亩的地产。父亲是家族同辈中的长孙男,据说祖母在连续生下两个女儿后,因再无所出,只能按照家里长辈的要求,离开在外省有公职的祖父,带着两个女儿回到乡间老家和祖父的大家族人住在一起,无男儿出的隐痛成了祖母的心病。也许是女人的洞察力天性,她担心她的丈夫会象他的大哥一样另娶二房,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让其他女人和自己分享丈夫的爱,这位虽出生于大户人家只有三寸金莲的妇人将两个女儿放在乡下,交由大家族照看,硬是自备私银,雇了挑夫,让人抬着轿子上的她,历尽多番周折,从乡下又回到了远在外省的丈夫身边,一举阻断了祖父一家盼望她的丈夫另娶二房的后路。也许是祖母的坚韧和智慧赢得了祖父的信心,在生下第二个女儿的九年后,祖母的艰辛盼望终得所偿:一个男孩出生了,他传承了姓氏,立刻成为大家族的宠儿,让祖母的三寸金莲在大家庭里终于站稳了地位。

据二姑母回忆,当时的地主家庭是有分工的。祖父的哥哥读完私塾后,被要求学习掌管家族的田产事务,保持整个家族的运作。祖父的弟弟作为幼子,读完私塾后,去了习武堂,后从军,据姑母说他从军后很勤奋,肯吃苦,因为有私塾学习的文字功底,晋升很快,可惜的是,尚未成家的他在参加北伐战争的战场上牺牲了。祖父是家中的次子,自幼喜欢读书,念完私塾之后又去投考清政府的学堂,后被选中公派去了法国留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中国作为战胜方,他也因此在法国获得一枚勋章,可惜的是,由于1949年政权的更迭及后来政治生命安全的考量,这枚勋章没能保存,只有父亲和他的两个姐姐以及其家族里的上一辈人见过。祖父回国之后,周转于两湖广区域任职,曾负责长江口岸武汉海关,大姑母就取名汉华以纪念之。

当父亲长成少年时,日本的侵入和之后的国共内战,大家族的田产已经日薄西山。少小离家读书供职在外的祖父对家族的乡间田产毫无兴趣,早已将属于自己名下的田产悉数折卖给了自己的哥哥,家族的土地分割名册上只剩下了其哥哥的名字。福祸相依,殊不知这份名册簿竟成为日后的生死牌,为祖父全家在新政府成立之后,不被归入地主阶级一栏而保住了一线生机。象所有的中国老百姓一样,战乱后生活转为贫困的父亲学会了自食其力。他念私塾时的童子功原本就好,帮助他顺利考入了衡阳工程学校,学习土木建筑,后成为桂林铁路上的一名建筑工程师。而父亲唯一的至亲伯伯即祖父的哥哥 - 一个不肯离开土地的乡绅,平时总是帮助乡邻,与其雇工佃农和平相处,他相信了新政府的号召,以为交出拥有的土地后仍然可以居家生活,最终却成为了打击典范,成了当地打土豪分田地的冤魂,遭到新政府枪毙,最后家人连他的尸体都不能领回埋葬。正是这份血的代价,多年以后父亲总是鼓励后代他人远离故国,谁能想到它后面这份刻骨铭心的生命代价呢!

父亲这一代的中国人,大多都有同样的时代烙印: 思想时是小心翼翼,说话更是如履薄冰。记得小时候,父母最担心的是他们的孩子们不小心说错话,而招来无妄之灾。从记事起,父亲从不和家人提及他的家庭历史,多年以后也试问过母亲关于父亲的家族过往,母亲只说不清楚。我相信,无论历史的车轮如何滚动,那道悬在父亲头顶的屠刀,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下的放下。他相信自己千方百计掩盖了的地主阶级成分历史,一旦爆光,仍然会把他和他的后代打入万覆不劫的深渊。一个时代的悲剧,却要几代人来愈合!

对父亲来说,在那个政治风声四起的时代萧墙下,知识是最好的避风港,监督孩子们的学习成了他唯一的欣慰。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孩子们开始上小学时起,学而优则先是家里的准则,无论父母在工作单位里集中政治学习时有多累多无奈,回到家时,父亲一定首先检查孩子们的学习,尤其是数学,这个对女儿来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科目。

数学课,数学考试成了女儿少时的紧箍咒,父亲为此也没少头疼。记忆最深的是关于四舍五入法则的运用,和父亲之间的那份对答至今仍然记忆尤新。父问:什么是四舍五入法则?女儿答:四舍五入。父问:0.5是舍还是入?女儿答:不知道。父再问:0.4是舍还是入?女儿答:是入。父说;4和5都分不清楚吗?女儿说:分得清楚。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时女儿实在是太紧张了,当父亲坐在她的桌旁时,于父亲而言,看到女儿认真学习,那是他精神最放松的时刻,于女儿而言,却如坐针毡,加剧了她对数字的那份紧张。有一年回去探望父母,谈及此事,父亲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呢?女儿说:我敢吗?

上小学时最怵的科目就是算术,因为考得实在太差,每次当父亲看到女儿带回来的成绩单时,让他懊恼到怀疑自己是否基因出错:为什么他的数理优势一点都没有遗传给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女儿的算术考试从来不及格。也许班主任认为她只是智力迟开,又或因为她的母亲也是本校老师的缘故,每次的期末成绩班主任都会帮她加分到60分及格,让她虽摇摇欲坠但还可以合乎学校规定留在本班级继续升学。女儿的数学萌芽直到高中的最后一个学年开始生长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由一个班上排名经常倒数的学生反转成为排名居前一二的优等生,成为其班主任数学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父亲觉得一切发生得不可思议:他的女儿由一个似乎已不可救药的数学白痴成为一个可造之才,经历好像是做梦一样。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在台湾的表哥开始和家里联系,女儿才有机会从父亲及姑母口中陆续了解到一些家族历史,关于父亲整个家族始祖居于浙江一带,自明代起,随被封疆的将军南迁至广西桂林一带置地,开创家业。

让父亲感到安慰的是那个曾经和哥哥一起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驾上的懵懂小女,那个在夏日的夜晚唱着大公鸡和大母鸡童谣的天真妹妹,那个曾不管天高地厚9岁就敢少小离家出走的胆大少女,长大后,因着身体里流淌着的先辈开疆拓土的热血,想要: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毅然辞去令大多数人羡慕的职位,一路飘洋过海,从非洲南部的好望角之城到北冰洋畔的原住民小镇,象大多数的新移民一样,在这个和平自由的国度,重新开始,自立自强,打造了一个幸福家园。而父亲最喜欢的聪慧小儿,那个遗传了父亲最多的数理基因的弟弟,象姐姐一样,离开故国,东渡扶桑,修完学业,家庭美满。

那把悬在父亲头顶上的屠刀终于被卸下了。

去了天家的父亲,平安!父亲节快乐!

 

谨以此文献给我已去世八年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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