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珅和新婚妻子刘思佳在美国威斯康辛州安家之后,双方父母决定一起送给他们一栋房子。说来也巧,时下正赶在美国经济危机、房地产泡沫胀爆的节骨眼上,没有人能给未来房价走势做出可信的预测。想通过朋友听听行家的意见,偏偏经纪人们喜欢对想卖房子的朋友说“还没有跌到谷底”、对想买房子的朋友说“已经开始回升”。因为各自都有充足的根据和道理,反而让人无所适从。干脆,小两口把四老从国内寄来的钱都存在银行里、想等到房价跌升有个定论再说。眼看学校要放春假,一起读商业管理的同学们见了面总要兴致勃勃地议论一阵出游计划。已经在美国生活了5年的吴珅和刘思佳觉着美国的旅游景点大同小异,不如飞回苏州老家、重温小时候春游、踏青、插柳、荡秋千的快乐时光。还有,就是到前年去世的爷爷坟上,给他老人家扫扫墓。
说话之间、回国的日子到了。刘思佳前一天晚上把收拾好的三个行李箱子整整齐齐地排在卧室门口,正要喊、才发现吴珅已经睡熟,只好等到明天早上再招呼他当把“苦力”、把它们拎下楼。
吴珅确实累了。累得到了苏州都懵懵的、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同意让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的妻子独自留在市人民医院休养、自己一个人叫上计程车去给爷爷扫墓。
古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流传到今天,恐怕已经没有人不知道。难怪周边大城市汇集起来的车流把几条路堵得死死的。尤其是接近收费站的几里路,车子只能以每小时几十步的速度行驶。司机说“又撞上一年一度的机械化扫墓大军了”。“有预见力的游客一定启动两套紧急应变窍门:一是带足游戏、在车上几个人解闷;二是停止喝水、免得急切时找不到厕所或者赶上厕所排长队。”提起游戏,好像旁边车里的几个人正把冷藏箱放在座椅之间当玩牌的桌子。司机一看就知道他的这位客人不是清明扫墓的行家,不然为什么一个人出门,遇上塞车的时候连个玩游戏的伴当都没有?吴珅心里嘀咕,有窍门不早说!好像到了这时候才发现我是一个人上的车?司机自己也闷得慌、问了吴珅许多私事。比如“住在什么地方”、“几口人”、“上什么学”之类,尤其关心刘思佳的病情。谈话之间,司机喜欢从镜子里看吴珅,只有说到高兴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吴珅觉着这个司机太能提问题、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仅仅凭着镜子里的两只眼睛和回头时暴露的右侧面孔,不足以帮助回忆。
最后,司机建议改走一条小路、避开拥挤的车流。吴珅并不反对。
小路被左边的小河和右边的店铺夹在中间,感觉越走越窄。不过车子一直在行驶,比刚才堵在大路上、寸步难移强多了。身边小河里不时出现一条中段带着蓬顶的木船,一个壮劳力站在船尾有节奏地摇着橹,带动木头做的叶片在水面下来回摇摆、好像鱼尾一样轻松自如。看见摇橹人从容地穿上一件蓝色的塑料雨衣,吴珅才发现用石板建成的河岸湿漉漉的,空气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飘起稀疏的雨珠。
右边的商铺也各有异彩。有的经营绫罗绸缎、有的摆满文具古玩、有的即兴写诗作画、有的专看生辰八字。无论什么专长,店里的闲人看见游客从门前经过、都要热情招手、绝不轻易放走一次潜在的商机。司机回头说:“如今流行这么一个风俗:扫墓之前一定请先生算一卦,把事主过去未来一直蒙在鼓里的吉凶祸福都挑明了。这样,事主到了先人墓前、也好有的放矢的请祖宗留意保佑。”他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家店铺,“听人说,‘命相工作室’那位先生算的卦最灵。几年前有一个包工老板要修一条高速路,来问风水。先生一看地形、断定原先设计的路基下面有一条暗流。包工老板听后立刻改道,生生的避开了一场大祸。后来另一个包工老板不信邪,在原来修路的位置盖了三栋楼。怎么样?其中一栋楼刚刚盖好,还没有住人就倒下来了。那栋楼的地基不偏不斜、就在那家先生算到有暗流的位置上。”
他发现吴珅听得入神,表示如果有意请先生算一挂、他愿意做件好事:免费在门外等候。吴珅听了,觉得有理。心想当今祭祖也带着现代军事理念、不打无准备之仗。
车子在路边停好,早有一个伙计跑来替吴珅打开车门。司机记下吴珅的手机号码,自去停车场等候。
走进前厅,并没有看见先生。只有正面一尊塑像、在几柱粉色香燃出的青烟淡雾里动中取静。两边壁上挂满风水字画,阴阳图形。柜台里还陈列着占卜、风水、星相、节气方面的参考书籍和自学指导。
正在翻看一本中英对照写成的入门读物,忽听见珠帘响动。一回头,看见从里间走出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清瘦男子。一边走一边把手机放进灰色长衫的口袋里。走到距离吴珅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脚步,两只不大的眼睛睁到极限。“先生刚刚失去身边最亲近的亲人、怎么还有心情到我这里闲逛?”
“你在说谁呀?” 吴珅看看周围没有别人。“你说谁死了亲人?”
“当然是先生您呀!看看您头上的一片黑雾!您自己当然看不见。我是专门看阴阳的,干这一行二十年了,还能骗您吗?”算命先生在原地打了一个转。“我问你,出门的时候家里有没有病人?”
“我太太正住院……,可是,她得的是阑尾炎,怎么会……?”
“这就对上啦。先生,干我们这行讲究的是帮人消灾解难,尽量报喜不报忧。最不愿意给人带来坏消息。今天是紧急情况,先生,您可千万不要太伤心。人去了不能复回。要紧的是节哀顺便,料理好后事。”
吴珅愣愣的站在那里,还是一个劲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你可以马上给医院打个电话。”
吴珅如梦初醒,慌乱摸出手机,正要拨号,算命先生把住他的手。“凭我的感觉,有人正给你打进来。”果然,两分钟后手机响了。对方是医院外科的值班医生。吴珅心里一紧,忙问刘思佳的病情。值班医生语气很平静,说他的太太突然出现并发症,抢救无效,二十分钟前去世了。希望家属来人处理后事。
吴珅无力地坐在伙计搬来的椅子上,手机没有挂断就掉在地上。想起不久前两个人还在甜甜蜜蜜,转眼间阴阳两界,忍不住抱头痛哭。算命先生在一边说,“哭吧,走了的人就需要有人哭。哭的声音越大,就越不感觉孤独。别的小鬼也就越不敢欺负她。”说得吴珅哭得更加厉害。算命先生又说,“不能光是哭。哭一会儿,送一送,再哭一会儿,再送一送。”
吴珅站起身,掏出纸巾擦干眼泪。“我去医院了”,转身朝门口就走,看看计程车不在,又转回身找手机。
算命先生忙说“都怪我没说清楚。先生现在去医院已经晚了。太太的英灵已经在黄泉路上。要送、最好到半路上等。也许,你们夫妻还能见上一面。”
“黄泉路在什么地方?”
“我这家店后门就通着黄泉路。”
“真的?快带我去!”
伙计撩开珠帘,又赶前几步打开小店后门。吴珅来到后院。院子不大,中间摆着一口大铁锅。铁锅一周铺了几个棉布垫子。吴珅指着矮墙外电线杆子上的街牌问:“上面写的是‘皇权路’,怎么又是‘黄泉路’?”。
“这就是常说的‘听话听音儿、锣鼓听声儿’。有些词忌讳,不能直说。先生一定在国外呆长了,忘了这些老习惯。”
“是这样。你怎么知道我从外国回来?”
算命先生一笑,“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那就开开后院门,我要见太太一面。千万别错过了。”
伙计看着算命先生,原地没动。算命先生说,“去吧,打开后院门。不过、先生,烧纸钱只能在院子里。外面禁火。别担心,我替您看着,不会误事。我是干这个的。”
听说要烧纸钱,吴珅想起院子中间那口锅的用处。周围的棉垫子一定是给人坐、或者跪的。他掏出几张一百元一张的人民币,问算命先生,“火那?”
算命先生盯着纸币,“先生,你手里的人民币是‘俗钱’,在阴间可没法花。烧之前先得对换成冥币才行。”
“什么地方能换呀?”
“不瞒您说,我这就有。”
“那就请你帮帮忙,赶紧换了吧!”
这时,伙计已经提着两个黄边、黄锁的纸箱子站在一旁。算命先生看一眼吴珅手里的纸币,“别急,等我把对换的程序说给您听听。您先把钱收好,咱们一起给先走的英灵跪下。”说着,先在侧面一块棉垫子上跪下,伙计跪在另一个侧面。中间那个垫子显然是留给吴珅跪的。
吴珅一跪下,立刻触景生情、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算命先生在一旁双手合十,小声诵读着什么。突然间,算命先生双手张开、伸向天空,大声喊出“刘小姐,慢走……,您的丈夫给您送盘缠来了!有金有银……、有钱有票……。”
吴珅顾不得问他是怎么知道太太姓“刘”的,盯着两个箱子,催算命先生换钱。心想这么大阵势、花几百块钱值得。
算命先生又是一个劲道歉,说都怨他没说清楚、说的声音太小、或者没有特意提醒吴珅注意。原来刚才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的都是换钱程序。最后告诉吴珅等他说完“有金有银”的时候,马上跟着喊“X斤X两”;喊完“有钱有票”的时候、应该跟“X万X千”。喊完就开始对换。既然第一次没有配合好,程序规定可以重新来过。
这回算命先生看着吴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给英灵送盘缠有很多讲究,主要是根据生前喜好、心愿、需求,等等考虑。盘缠也分金银、元宝、纸钱,等等。有经验的人知道自己如何搭配各种盘缠的多少、比例。考虑到有些客人不知道怎么自选,我们特意推出一系列套餐。套餐也分许多种,有大众系列,富豪系列,也有特殊的高官系列。平常卖的最好的还是大众系列。您看……”
吴珅忙说:“大众系列。”
“这点我又没猜错,大众套餐我都让伙计带来了。简单说来大众系列有三套。第一套,以纸钱为主,比较适合贫民百姓、下岗失业人士,对您不合适;第二套,纸钱加元宝,有一定的含金量,深受工薪阶层喜爱;第三套,除了纸钱、元宝,还有白金钻石。价钱吗,都是六。”
“都是六、什么意思呀?”
“都是六,只不过位数不同。第一套是三位数、第二套是五位数、第三套是六位数。”看到吴珅惊讶的目光,算命先生补充到:“因为在阳世的亲人都希望英灵在阴间不愁吃穿、受人尊敬,所以送的盘缠比较充裕。即便是领了最便宜的套餐,在阴间都是身价过亿。”
吴珅掰着指头算算,虽然不是贫民、可身上也没带着几万块钱呀!“怎么没有四位数的套餐?”
算命先生示意吴珅小声,因为“四”与“死”同音、犯忌讳,所以没有设这一套。不过,他已经看出吴珅在想什么。“先生不必为难,我知道您是出门在外、这笔钱又是计划外开销。时间不早了。这样吧,我给您在批发价的基础上打个折!”
“怎么打折?”
“这样吧,您随身带多少钱?”
“大概七、八千吧。”说着,就把相机包递给算命先生。“这相机也值三、四千。不说‘四’,犯忌讳。就算三千整。怎么样、行吗?”
“钱都在包里?”算命先生打开相机包侧兜、大致捏了捏。又做出皱眉、咬牙、紧鼻子的表情,看样子真的下了一番决心。“好,今天就算交你这个朋友了!”随后,示意伙计把那个小一点的箱子打开,搬到吴珅面前。
箱子里一摞摞的纸钱、元宝,面值确实不小。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十亿。而且,每张纸钱上都有金黄的斑点凸出纸面,想必就是算命先生说过的“含金量”。想起太太胳膊没有力气,自从两个人初次见面那天起、所有箱子都是他一个人帮着提过来的。如今这么重的一箱盘缠、明知够她受的、却再也不能帮她提了,不由得泪如雨下。
算命先生提着相机包走到后院门口,回头说:“这箱盘缠,到那都拿得出手去。”又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替你留着神,保证让你们夫妻再见一面。”
哭了一阵,心想该烧会儿纸钱了。看看大铁锅四周都是火柴,拿起一盒、却怎么也划不着火。又拿起一盒、还是不行。吴珅急了,回头喊伙计,没人。不仅没人,连“命相工作室”都不见了!周围尽是残墙断壁。再看算命先生离去的后院门,转眼功夫变成了胡同拐角。到处都找不到胡同牌子,原先电线杆子的位置站着一个人。分明是刘思佳!
“思佳,你怎么突然就走了?让我好心痛喔!”
刘思佳走过来,“你瞎说什么呀?我还到处找你呢!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黄泉路,我正给你烧纸钱呢。”
“烧纸钱干什么、我又没死?”
“不许说‘死’,犯忌讳!除非,你真的没死?”
“我当然没死,不然怎么会跟你说话?你自己闭着眼睛,假装看不见我在你身边。”
“你真的还活着?来,掐我一下!”
刘思佳伸出左手,在吴珅肩膀上掐了一下,“你睁睁眼好不好?别翻白眼儿了、怪吓人的!”
“没感觉。拜托,能不能努努力?掐的狠一点,狠狠掐!”
刘思佳把左手抽回来,挽起右胳膊上的袖子。“你自己要的啊,别后悔。”说着伸出右手在吴珅肩膀上捏起一条肉皮、连挤带拧的一使劲,吴珅想忍都忍不住、大叫:“你原来好有力气呀!”。
声音大得把他自己都叫醒了!
吴珅睁眼一看,台灯亮着。妻子用胳膊支着侧倚在自己身边,右手还捏着肩膀上那块被掐得发白的肉,两只睡意未消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忧怨的神情。卧室门口,三个行李箱子整整齐齐的排在那里。相机包还在桌子上。小两口那也没去、分明还在美国的家里。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么凶?”
“你、真的还活着?”
“你梦见我死了?”
“让我掐你一下吧?” 吴珅伸手去抓妻子的胳膊,刘思佳反射性地躲闪。
“你有病呵,有没有搞错!明天、不对!今天、过一会儿还得起早那!”
吴珅一下子想起几个小时以后赶飞机的事。“糟糕,我把钱都给了算命的骗子了。”
刘思佳把吴珅按回到枕头上,回手关了台灯。“你那是做梦。钱在我的包里,你谁也别想给!”
吴珅躺在那里,觉着梦里许多细节都显得不合情理。到了用的时候才知道国外这些年的书都白念了,事到临头居然不知道运用逻辑推理。早给她打个电话不就全都清楚了?也许,因为看了太多的八卦文章,以至于所有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串联起来、在梦里布阵害他。
过了好一会儿,刘思佳才嘀咕一句,“唉,你刚才真的在为我哭?”
“真的,我这边枕头都湿了。睡你那一半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