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

茶室建成后的第一个客人是日本人，名叫伊藤。初次见面，本想在客厅关照他鉴赏一下夫人收藏的清酒，可他却迫不及待地要我带他参观茶室。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无意间让他看到了我在小圈子里发的照片。当他看到照片上六角形的茶室时两眼放光，坚持要求朋友替他安排过来拜访。

我当然巴不得展示一下亲手搭建的“杰作”。离开主宅，沿小径绕过几处巨石，来到松林间一行石阶。这里地势渐低，视野开阔，远处的草坪和湖塘在松柏和橡树的空隙里忽隐忽现。茶室就建在草坪和山坡相接的地方。白色的墙，灰色的屋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明白为什么伊藤围着它转了三圈。我想说“今年的暴雪足有七尺厚”，压塌了不少……，可是伊藤感兴趣的显然不是建筑本身。他说当他看到茶室的照片时，让他联想到家里一幅祖传的字画。如今见到实物，让他越发感觉画中的树林，小径，六角形建筑，都和眼前所见非常接近。可惜，哪幅字画在战火中毁掉了。他见过的只是缩小了的书中插图。

他在茶室内比划着，这里是一张坐榻，这里摆放一座暖炉，这里有一副屏风……。看他那架势，是想在记忆里复原那幅已经不存在的字画。

猜想那幅字画里不只是家具摆设，应该还有故事。

果然，伊藤讲了一个在他的家族里转述了两千多年的故事。那是一段被遗忘了的关于中国古代奇才范蠡和美女西施的故事。

公元前494年，吴国打败越国，越王勾践无奈投降，假意为奴替吴王喂马。因为吴越征战多年，吴国上下和越人之间或有大仇小恨，多数都想杀了越王，乐不得越人世代为奴。越王性命不保，越国时刻都在彻底灭国的边缘挣扎。

为救勾践，范蠡利用一切机会在吴国朝野拉关系走门路，让吴国人相信越国服了，从此不再与吴国为敌，永远做吴国的盟友，吴国的敌人就是越国的敌人。同时散布蛮夷威胁论，说南方的蛮夷如何野蛮难缠，频频骚扰越国边境村镇，还扬言等把越国抢干净了就来吴国开荤。

被越国重金收买的吴国宰相伯嚭进言吴王夫差，“勾践还算得民心，若杀勾践，越国民众必反，对大王不利；放越王回国可以帮助吴王稳定越国民心，努力劳作、年年进贡；越王还可以替吴国守住一方门户、抵御蛮夷骚扰，让大王高枕无忧”。加上勾践处处表现的服服帖帖，孝顺起来比夫差亲生的儿子都尽心，吴王决定放他回国。

范蠡保勾践回到越国，立刻关起门来谋划并实施振兴越国、削弱吴国的一系列计划。

范府的茶室与主宅有一定距离，是他独自思考的私密空间。

越国是战败国，作为战败国的一国之君，勾践行事处处受到吴国驻军的监视。驻军主将厥庸出入王宫如履平地，随时收集越国军队和武器的数量并随时汇报吴王。想要越国强大，只能悄悄地干活。范蠡把士兵的训练营地建在偏远地区或无人小岛，超出规定数量的武器深埋地下，发现好东西首先进献给吴王。为了振兴越国，勾践以身作则卧薪尝胆，普通越国人的日子比卧薪尝胆还难过。相比之下，削弱吴国显得容易得多。美女色诱很快搞定了驻军主将厥庸，重金贿赂拿下了吴国宰相伯嚭。自从范蠡在苎罗村发现了村西美女施夷光，人称西施，似乎“降伏”吴王本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把一个村姑培养成王家闺秀需要时间，而且必须秘密进行。范蠡在茶室里给西施讲历史、时事、官场、以及宫廷里的人际关系。相处日久，也许从一开始，范蠡就对西施产生了爱意。都知道范蠡把西施送给吴王夫差是为了给越国打败吴国助力，却不知范蠡曾经犹豫过，他想带西施离开战乱，远走高飞。没曾想西施的一番话让他脸红。

“将军不是越人，自然可以一走了之。可是西施是越国人。我们越国人往哪里走？作为一个越国人无论走到哪里，这家仇国恨都会像影子一样和他在一起，直到死去。如果将军能帮越国人报这家仇国恨……”

那天以后，范蠡的茶室里出现了一幅西施的画像，他自己也平添了一桩心事。

范蠡恨不得立刻把吴国灭了。这灭吴的第一步是扩充越国的军队。然而一桩突发事件险些打乱他的计划。

又是那位占领军主将厥庸，平日里喜欢霸占越国武士遗孀。其中一人的丈夫叫无忌，他并没有死，长期被范蠡秘密安排在山林里练兵。一日回家，进门发现妻子已有身孕，气不过冲进帅府和厥庸拼命。这还了得？越国到底藏了多少并没有阵亡的武士？厥庸当时修书一封，请求吴王授权严查。

一旦书信送达，越国扩军备战的计划就要胎死腹中，范蠡心急如焚。好在急中生智，他一边设宴给厥庸赔罪，一边暗中派人紧随厥庸信使出城，在路上设法迟滞信使。席间，范蠡再三表示吴国的驻军就是越国人的救星。他明天就颁布政令，命所有越国人像对待自己家里人一样招待吴军将士，尤其是越国的女人，更要表现出应有的善意和好客。他立竿见影，招来精心挑选的妙龄侍女给厥庸斟酒。厥庸见色起意，怒气全消，当时就派人追回信使。他哪里想的到，后来范蠡竟会下令将吴军将士和越国女人生的孩子收养起来，不分男女从小训练，组建了一支专门仇恨吴国人的童子军。

一有闲暇，范蠡脑子里想的便是西施。他在茶室里挂了一幅西施吹箫图，准备西施不在的时候与它为伴。

一天，西施突然出现在茶室，看见范蠡正坐在自己的画像前发呆。她感觉范蠡动了真情，可惜身逢乱世不由己。西施一声不响走到屏风后面，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她身上仅披着一袭白纱，身体几乎完全暴露。眼前的西施身姿曼妙、肤若凝脂，让范蠡看得热血沸腾。他欲起身将她拥在怀里，却听西施轻声叫出“大王……”，范蠡一惊，急转身，茶室外并不见大王影子。又看西施，原来她是跟自己说话。“……把将军当作最倚重的大臣，西施如果还能回来，给将军做个奴仆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范蠡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西施那一声“大王”让他心有余悸，以至于后来的表现存在许多无法弥补的缺憾。他听的清清楚楚，当西施再次回到屏风后面后面的时候说，“将军知道，明天西施就要随将军去吴国，这样的见面恐怕要等到吴国灭国的那天。西施可以等，如果将军也愿意等，到那时西施完全听凭将军安排。”

西施的语气沉着坚定，让范蠡再也无法忘记这个奇女子。

果不其然，夫差自从得到西施，争雄称霸暂时不再重要。他不仅荒废了国事，而且荒废了原配后宫，天天只想让西施一人开心。王宫里夜夜笙歌，吴王分不清让自己一醉不起的究竟是美人还是美酒。有一次夫差怀抱西施心生感叹:“难为勾践了，居然舍得把你送给寡人。要是我，绝对舍不得把你送人。”

西施时刻不忘让夫差感觉勾践没什么雄心，更不敢争雄。“大王是上国之君，越国只不过是吴国的属国。越王一心只想把最好的献给大王。只要大王高兴，哪里有舍不得的？”

最让夫差着迷的应该是西施领班表演的木屐舞。为了取得最佳效果，夫差命人在长廊地下埋上大缸，缸上铺垫木板，专为西施的木屐舞所用，名曰“响屐廊”。舞蹈时木屐有节奏地敲击木板，声音传到木板下的大缸产生共鸣，加上音乐和舞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美酒和美貌，如此组合简直妙不可言。什么样的国家大事不能等到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

有一次看到高兴的时候，吴王问左右：“看她们穿着木屐走起来小心翼翼的样子，是不是一推就倒？”

左右都是奉迎之人，“以大王的威猛，不用推，动动嘴她们就得倒下。”

吴王一高兴，居然听了伯嚭的谗言，允许越国像正常国家一样随意扩充军队。没用多长时间，范蠡就把从前隐蔽训练基地培养的士兵作为骨干，积极扩军。新建的兵营把吴国驻军围在中间，让厥庸感觉后脊梁发凉。无奈吴王听信伯嚭的说法，误以为“越国的兵也就是吴王的兵。一旦需要，吴王可以随时调遣越国军队打前阵、当先锋”。

事实恰恰相反，当吴王出征国内空虚的时候，越国的机会来了。范蠡名义上服从吴王调遣率领大军助战，实际上在途径吴国都城的时候乘机攻入城中，童子军杀了吴国太子，逼得远在前线的吴王夫差只能选择投降。然而，勾践最终却没有给夫差同样一个卧薪尝胆的机会。

眼看吴国就要灭亡，勾践牙齿发痒。一天范蠡进帐报告吴王内外交困，无奈自杀的消息，勾践显得失望，因为他失去了让夫差做奴隶、喂马、趴在地上学狗叫的机会。他冷冷地问范蠡，“吴国灭亡你是功不可没，本王应该如何赏你？”

范蠡不假思索地说：“下官不图封赏，只要一个西施就足够了。”

勾践不悦，“西施伴夫差许久，为什么没有设法杀了他？我要亲自问问她，是不是对夫差动心了。”

范蠡闻言后悔自己不该说心里话。

勾践派人寻遍夫差后宫，偏偏不见西施踪迹，随即叫来范蠡问话。范蠡喜欢西施，也知道勾践的心思，一进城便命人把西施藏了起来。这时被问到西施下落，只好推说正在派人寻找，想试着拖延时间。接着提醒勾践吴国尚有残余人马未灭，不可不防。其实勾践也知道范蠡的心思，听了这番话，感觉靠着范蠡找西施不太靠谱。范蠡退下后，夫差叫来无忌，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命他暗中跟着范蠡，发现西施后把她亲自带回来。勾践很会用人，这个无忌因为当年冲撞厥庸的事挨了范蠡好一顿军棍，派他盯范蠡的梢自然是最佳人选。

入夜，勾践大宴群臣。众人都在赞美勾践的隐忍、睿智、勇武、和霸主风范，似乎眼前的胜利和范蠡无关。勾践交杯换盏之余观察范蠡，看出他心不在焉。酒过三巡，范蠡便借故离席。勾践看一眼无忌，见他早已起身尾随范蠡而去，脸上现出掩饰不住的得意。

范蠡穿过后花园，看看四周无人，直奔响屐廊。原来响屐廊下大缸之间有一暗室。范蠡早就把西施藏在暗室里，并安排童子军在周围守卫，难怪吴宫管事的找不到西施。看见范蠡，军士按照事先约定将西施从暗室带出来。西施身着披风，面罩轻纱走在军士中间。一行人跟在范蠡身后急匆匆直奔宫门而去。

路上遇见巡逻士兵拦路，见是范蠡，纷纷施礼放行。到了南门，守门将领挡住去路，问范将军为何深夜至此？范蠡推说为防范吴军偷袭有紧急军务。守将却说大王有令，今夜只有东门可以通行，除非你有大王军符。你有吗？范蠡当然没有，只好取道东门。

东门口，无忌带兵正等在那里。范蠡见是勾践亲信，知道一定是受了勾践的旨意。不过除了借口去越军大营安排防务也没有更好的出城理由。无忌指着范蠡身后的西施，“大王有令，西施留下，范大人在中军大营听后调遣。”

言罢示意士卒带走西施。范蠡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无忌带着西施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范蠡并没有去中军大营。他知道勾践灭了吴国，已经不需要他了。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范蠡带着童子军的军士们直奔那条停靠在岸边的小船。

这时，勾践的庆功宴热闹非凡。宫女们跳起吴国的舞蹈，让勾践想起传说中的木屐舞。无奈西施不在竟无人敢说会跳。勾践一时兴起，借酒劲走到大堂中间要教宫女跳舞。没有留意无忌已经带着西施站在侧廊等候。勾践边喝酒边跳舞，一边享受大臣们的赞誉和掌声。多少年的屈辱和压抑终于毫无顾忌的发泄出来。

范蠡一行人登上小船，船舱里烛光闪烁。当小船驶离河岸时，军士们手握兵器肃立在两侧甲板上，注视着岸上的动静。

勾践跳的尽兴，险些摔倒。两个宫女上前搀扶的一刻，勾践看到站在边廊的无忌。勾践心喜，表面平静。他回到吴王坐过的位置上，示意西施坐在身边，并把空酒杯放在西施面前。因为有面纱，勾践看不清她的容貌。

宫女过来斟酒，被勾践拦住。他伸手去抓西施的面纱，却被西施躲过。勾践凑近再抓，纱巾在手，西施却跪下，脸几乎贴到座垫。还是看不见西施的容貌。勾践酒醒，让西施抬头。她却说不敢，除非大王恕她无罪。勾践此时心里已经明白，范蠡的聪明不仅限于兴越灭吴。他得了西施不算，还故意把一个丫鬟留给自己！

勾践没有恕“西施”无罪。为面子，他命令无忌将她从城楼上推了下去。让人以为她就是西施，而西施已经为夫差殉葬了。

东方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河面加宽，前方是广阔的大海。范蠡的小船已经停靠在一艘大船后面。等在岸边的老仆人和两个丫鬟走上小船，准备请范蠡换乘大船。听到船舱里一声“进来吧”，丫鬟们才圈起竹帘。眼前的一幕把他们惊呆了！范蠡正和一个身着盔甲的武士亲密的相拥在一起。却见那“武士”摘下头盔，释放出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原来那个扮装成童子军的武士正是西施。

除了化妆换人，范蠡还在湖边道旁留下“遗物”，让追兵们以为他溺水身亡。

旭日东升，海浪起伏，大船已经驶离岸边很远。海面上一层薄雾像海水被朝阳烧得滚烫时散发的蒸汽。一张白色的帆缓缓升起，那艘船正溶入薄雾，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故事结束后，通常会出现片刻的沉默。

茶室外，一阵云雾飘来，被笔直的树干分割成缕缕白雾，像一片片薄纱在风中飘忽不定。伊藤拉开滑动门，不经意的问我为什么想到把茶室建成六角形？除了冥冥中些许个人喜好，比较理性些的初衷应该是为了增加室内面积。毕竟长宽尺寸固定的前提下多角形比四角形面积大。伊藤点头表达谢意，随后踏上茶室外的小径。他仰起头、张开双臂，让白色的雾纱在身体周边和五指的缝隙间环绕。

我想问，他的祖上和故事的男女主人公是什么关系，不想一口茶的工夫，他竟然消失在云雾浓厚处那条通向湖塘的曲折小径上。

 

 

 

子鹏

2023-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