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国

天涯浪迹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正文

中国红

(2023-12-28 19:31:06) 下一个

卡纳罗斯地区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北部。那里丘陵起伏,阳光充裕,洋流气候,昼暖夜寒,是个得天独厚的葡萄产地。不过多数国人听说这个地方不是因为葡萄,而是葡萄酒。近几年来,加州葡萄酒在国内走红,销量每隔不到两年就上长一倍。卡纳罗斯因此名气大大,加上厂家直销的诱惑,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形成了当地独特的观光、美食和品酒文化。

几年前,国内先富起来的邵海东决定进军红酒业。他在卡纳罗斯买下一座葡萄园,请设计师按照欧洲城堡的建筑风格用心设计,准备打造他的红酒王国。先后总共用了五年时间,邵海东的城堡酒庄终于建成了。城堡整体依山丘而建,坐北朝南,呈“U”型结构。正面中央一座高大主堡,两翼延伸连接东西两个辅堡,继而从东西两个辅堡又向后伸出两座辅楼。城堡内一共188个房间,168个壁炉,8个电梯。处处见8,一点没有掩饰城堡主人的背景文化。考虑到现代城堡已经不再、也不可能兼备战略或战术防御职能,设计师索性把门窗开的又宽又大,既能彩光,又可观景。从主堡天台上的防护墙垛向外了望,除了北面有山丘阻隔,其它三面景致可以尽收眼底。

放眼望去,城堡四面被几十英亩的草坪环绕。城堡正面广场中间一座喷水池,喷水池和大门之间是一片平坦坦绿茵茵的草坪。要是回到过去,这片开阔地足够容纳成千上万臣民朝贺。如今时代虽然变了,但这块空间足以装下所有到场的客户、供应商、产品代理、和品牌粉丝人等。正面两侧各用两道十米高的松墙围住。松墙之间是六百多米长的车道。来宾的汽车开进院门后按照路标指示沿左侧行驶绕过草坪,经过城堡正门,再通过右侧驶入停车场。

城堡山庄建成后无疑给地方上新添了一大景观,也让其它旧日的地标性建筑悄然蜕变成陪衬。不仅地貌改观,人气也跟往年不同。除了驾车而来的游客之外,还出现了许多乘坐超长型轿车到访的贵宾。他们应男女主人邀请,前来参加城堡酒庄的落成庆典。

贵宾们是这座欧式城堡的第一批客人,其中包括地方首脑,联邦议员,主人的中国朋友,老乡和他们的伴侣。虽然不是纯粹的峰会,准备工作也不敢怠慢。分布在城堡东西两侧总共八十八套客房早已收拾停当,可供一百八十八人同时用餐的长桌已经准备就绪,能容纳各种飞禽走兽的宠物赡养室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应付客人们同时订餐,厨房里天不亮就忙的热火朝天。

自打住进城堡酒庄那天起,邵海东决定养成一个欧美式的习惯:早晨醒来先坐在书房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听他的美国助理史密斯报告当天的日程安排。雇一个美国人当助理不是因为邵海东的英文好,而是史密斯的中文地道。当年他父亲在美国找不到工作,临时到北京打零工教英文。本来是没办法的办法,却偏偏有人死气白咧地劝他留下来当英文补习学校的校长。条件很优越,既有钱又有股份。后来学校办火了,史密斯的父亲便决定留在中国,后来生下史密斯。史密斯从小就在中英双语环境下成长。遗憾的是,他在中国发展的运气不如父亲,因为中文说的太好了,到哪人们都把他当二毛子。没办法,他只好恢复美国国籍,回到美国找工作。赶上美国经济萧条,理想职位一个没有,只好靠打零工养活自己。直到遇见邵海东这样一句英文不会说的大陆移民,史密斯才算真正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

史密斯的敬业精神无可挑剔。他总是拿着一个十六开的大号笔记本,照着上面事先准备好的顺序向邵海东报告。“邵总,今天最早赶到庄园的客人是议员菲利普和夫人。他本人希望能和您共进下午茶。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安排在下午三点,拉斐厅?”

“可以。请转告菲利普议员,我有事不能去机场接他了。”

“是的,邵总。下一位客人是派克州长,他大约中午到。之前他曾询问直升机能否降落在城堡的停机坪上。因为我们庄园没有停机坪,我会安排专车到机场迎接。”

“停机坪停机坪,他刚当上州长就摆这么大的谱。他们家有停机坪吗?我指的不是州长官邸,而是他自己花钱买的房子。”

“这个,我不知道。”

“好了,就当我没问。接着说。”

“庄园主联合会董事长霍特来信说非常感谢您的邀请,也非常感谢您送给他一副毕加索的原作。他说他有点受之有愧。”

“他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意思吧?我送他毕加索的画绝对没有丝毫影射攻击他太太长相的意思。”

“我没看出来他有不高兴的表情。他还说为了抚慰他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回赠您一副中国古代无名氏的画作。”

邵海东心想,霍特真会做买卖。我送他一副毕加索,他回赠一副无名氏!“如果对画没意见,一定是不愿意帮我的忙。霍特有没有提到我求他办的事?”

史密斯明白邵海东问的什么事。四个月前,邵海东雇人把庄园里几十英亩的葡萄架拆了,将葡萄秧子运回中国。原先的葡萄园如今成了一片草坪。为此,几家葡萄园主联名告到庄园主联合会,说邵海东这样做没有得到邻居同意,没有申请市政府许可,破坏了地方景观,影响周边地产市价等等。庄园主联合会多次写信要求邵海东主动恢复从前葡萄园的景观,邵海东认为信中所列条款纯属不平等条约,于是置之不理。最后,庄园主联合会董事会决定予以处罚,并限期按照之前信中提到的条款改过。否则,将诉诸法庭。为了搞定庄园主联合会董事长霍克,邵海东使出他多年来做生意搞定对方的惯用手法:送重礼。这重礼就是那幅毕加索原作。其实,不问也能猜出来,霍克回赠古画的用意就是他要坚持原则,不会替邵海东办事。果然,史密斯说又收到庄园主联合会一封信,口气虽然客气些,但内容一点都没有改变。

邵海东皱着眉头说,“这老狐狸还是没搞定耶。”

史密斯是个实在人,他不认为送礼能搞定民选官员,虽然庄园主联合会董事长本来就不算什么官员。“邵总,董事会决议是投票通过的。董事会里有七个人七张票,既便霍克是董事长他也只能投一张票。除非你能搞定多数董事,否则搞定一个人一点意义都没有。相反,霍克一旦改变态度势必引起庄园主的疑心,会引火烧身影响声誉。再说,他本人可能从心眼里愿意您种葡萄。”

不管史密斯的中文说的多好,他还是不会像中国人一样思考。比如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变通手段,史密斯就从未掌握要领。美国的政策要靠什么样的对策来对付,邵海东也不摸门。本来指望史密斯这个美国人出点主意,看起来他也只能说几句没用的废话。连送礼都搞不定的人,中国有。邵海东从前不是没见过。现如今到了美国,国情变了。对付这种人必须根据美国国情办理。这方面他不行,不会说外国话就不知道外国人的思维习惯。史密斯也不行,因为他太美国人,一根筋。除了该怎么办之外就是不该怎么办,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无数种变通曲线。

史密斯太实在。为了弥补这个缺陷,邵海东把他中学时代的老同学铁牙请到家里当他的中国助理。他这个老同学之所以被人冠名铁牙,就是因为没人能说得过他。除了牙口厉害,他还有个外号叫“三个臭皮匠”。顾名思义,形容铁牙遇事应变能力胜过诸葛亮。铁牙当年学习好,出国早,英文过关。只可惜这些年他在国外好歹没混明白。邵海东到了美国就托人打听,得知铁牙如今还在华盛顿漂着,为了生计什么活儿都干,当时就打电话把他请到庄园里住,按高级打工的标准养着他。

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邵海东便看出铁牙挺聪明一个人,却落得个事业无成的结局决不是偶然的。他有个致命的缺点:讲话嘴太损。

比如说有一次,邵海东跟铁牙念叨,自己和第三个太太生的那个孩子都快十岁了,到底是住在国内好还是带到美国好?带到美国吧,听许多过来人说,在美国长大的孩子跟父母不亲,长大不知道什么叫孝顺,骨子里还多少有点自轻自贱,怪父母为什么没有给他生一张白人面孔。留在国内吧,孩子念书压力太大,失去了美国孩子享受的自由成长和幸福童年。要是有个什么两全其美的路子就好了。

铁牙不仅没有献上两全其美的办法,反到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他跟了句,“你自己英文不好,千万别把孩子送到美国念书。不信你试试,有那么一天儿子骂老子,老子还傻乎乎地赞不绝口,‘瞧我这儿子,鸟语说的多流利。’”

还有一次,邵海东趁着几杯酒下肚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把他对酒庄生意的前景做了一番展望。他说他做红酒生意虽是半路出家,做大做火并不难。将来他在加州红酒业后来者居上的优势就是压低成本。比如说,当地酒庄都在加州收葡萄酿酒,而他却把中国的葡萄汁运到美国来加工贴标签,然后再利用加州红酒的声誉返销到中国去。没想到,铁牙听了他的大胆设想之后不仅没有像其他亲近人士那样附和恭维,反而直截了当地说他太奸,奸到家了,奸得让天下商人跟他比起来有一个算一个无一例外全部成了厚道人。除了奸,他还成功地误导了后来人,让他们感觉所谓降低成本意味着只能采用非常低贱的手段。我说你钱多钱少够花就行了,犯不着披着一件绅士外衣去干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你难道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正儿八经的酿酒一定做不出好酒来,非得动心思想歪点子?

邵海东听了心中不悦,或者说很愤怒。他终于理解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农民起义领袖,就是陈胜吴广两人当中的一个人成功后为什么对同乡议论几句反应那么强烈,还把人家杀了。时过境迁,成功人士和不算成功的发小见面还是免不了发生类似的不爽。当时邵海东没客气,直接了当地说铁牙,“你该好好修修你这张嘴,都是它把你耽误了。你也不看看,咱俩当年班了班的,几十年后我住什么房子,你住什么房子?”

邵海东以为铁牙会脸红。没想到几十年过去,铁牙还是铁牙。他反问,“你问我住哪?我不是跟你一样也住这吗?你打电话把我请来的,忘了?”

没办法,邵海东只好摇头,希望铁牙这点聪明劲儿有一天能用在该用的地方。如今遇见一个搞不定的霍克,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候,不知道铁牙这半个美国通有没有办法应付。虽然铁牙名义上是邵海东公司的雇员,实际上没有给他规定上班时间。他比史密斯自由,干多干少完全取决于他的敬业态度。邵海东发现,铁牙在工作时间方面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晚上干多晚他都能陪着,缺点是早晨一定睡到自然醒,否则除了嘴损不会说别的。邵海东一大早遇见难题,史密斯没办法,铁牙没起床,他只能暂时不去想霍克和草坪的事。

这时,夫人马妍丽出现在书房门口。她穿了一身运动装。邵海东知道溜狗的时间到了。每天早晨遛狗是邵海东三婚后培养的老规矩,比喝咖啡听助理汇报日程安排更有历史。自从马妍丽从什么地方学到一个保健秘诀,说是每日散步半小时可以免患高血压,于是连狗带人都算在内,每日散步便是雷打不动。

出门前,邵海东叮嘱史密斯,“剩下的事你就看着安排吧。跟拓普总裁大卫打个招呼,我想和他一起喝餐前酒,有事要谈。另外,我的中国客人来之前通知一声。中国人讲的是个热情,主人一定要亲自迎接,还要说‘未能远迎,不好意思’。否则就是失礼。”

“记下了,邵总。您和夫人溜狗愉快!”

多数美国人都会表现得彬彬有礼,史密斯做的尤其出色。一句“溜狗愉快”代替了中国人常说的“您慢走”,多少有点小题大做。遛狗本身当然是一件愉快的活动。连人带狗都算上,如果有一方不愉快,邵海东也绝不会勉强自己每天坚持不懈的做这件事。虽说刚到美国的时候听起来感觉不习惯,碍着“礼多人不怪”,邵海东也懒得纠正。看看史密斯态度诚恳,听长了也就习惯了。它就是一句美国人惯用的客气话,用不着费心细琢磨。

邵海东和马妍丽牵着三只日本柴犬沿着草坪间的小路向山丘背面走去。那里有绿色凸起的草坪隔着,可以避开城堡里每个角落向外投射的视线。自从有一次邵海东无意间听到公司员工私下议论他的家事,出来进去总觉着有人盯着他。发射这些视线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得邵海东不自在。不光看,这些眼睛捕捉到的现象和本质还会通过眼睛下面的嘴巴传播开来。更有甚者,嘴巴传播的内容远远超过眼睛所提供的客观信息。传播最多的应该是关于邵海东的三婚问题,以及由三婚引申出来的头婚、二婚。

有一个周末,庄园里除了值班人员,其他人都外出休闲去了。邵海东独自抽了一阵高尔夫球,突然感觉饥肠辘辘。他回到书房,看看表还不到吃饭时间。叫过几次服务员都没人答应,只好自己到厨房找吃的。厨房门关着,邵海东正要伸手去抓门把手的瞬间,听到里面有两个人讲话。听上去一个主讲,另一个补充。两个讲话的人都是女声。说的是主人头婚和二婚过渡时期的故事。邵海东把手缩回来,因为两个人讲的故事很逼真,很生动,连他自己都没听说过。

一个说,老板的原配姓韩,能干极了,人也长得好,都说是京城里西城区前后胡同有名的美人。为了搞定一个中间商,跟咱们老板之间的关系出现危机。老板从前不是做红酒的,他做的是纺织品。那时候干什么都要批文,纺织品的批文最难搞,没有后台硬的中间商根本搞不定。

另一个补充说,那个中间商就是那个谁谁谁的孙子。

第一个接着说,没错。那个中间商好色,每次只要老板去,他就强调困难,推三阻四。如果老板让韩夫人去,事情办的顺顺溜溜。老板心里有数,为了做生意赚钱,只能忍天下难忍之恨。等待有一天腰板硬了再说。合作时间一长,老板便认识了中间商的女人。

另一个纠正说,是情人。

第一个接着说没错,是情人。中间商自己有老婆。不过中间商每次出来应酬都带着情人。咱们老板见了心想,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解解心头多年来戴绿帽子的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中间商陪外宾去外地了,把收钱的事交给情人代办。老板当年也是帅哥,比中间商有魅力,出手又大方,三下两下便把中间商的情人搞到手。

另一个补充说,一搞到手他就后悔了。

第一个接着说,没错,因为中间商的情人认了真,非跟咱们老板结婚不可。本来嘛,她跟中间商之间就是情人关系,没有结婚的可能。遇见老板这样又年轻又有前(钱)途的不容易。老板可没想跟原配离婚,毕竟人家是患难夫妻,感情基础在那摆着哪。无奈她有办法,在中间商耳朵里嘀咕几句,老板原配韩夫人办事也难了。再想办批文,中间商不出面,反到把情人推到第一线,于是非得老板出面不可。没办法,老板只能跟原配分手,分了一大笔钱,还把房子搭进去了。最后一天,韩夫人跟老板说了实话,她和中间商什么事都没有。从前之所以没有解释完全因为相信咱们老板有这点自信力,没人能从他手里把老婆抢走。假如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她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相信。现在分手了,她已经没必要瞒他什么。咱老板听了这话肠子都悔清了。可惜木已成舟,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他自己把韩夫人不能原谅的那些事都做了。

另一个补充说,也不亏,二婚太太自己有钱。

第一个接着说,是有钱,就是藏起来了。商场上流行一句话,“买房子砸手里当房东,买股票砸手里当股东,搞女人砸手里当老公”。这话不假。老板心里清楚,二婚太太跟他从来不是一条心。

一个没出现过的声音插进来问,“那现在的三太是怎么取代二太的?”

听到这,邵海东感觉到厨房里面不止两个人,而且再说下去就要从历史问题转化成现实问题了。他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一看愣住!里面十几个服务员围住一套精细茶具坐的舒舒服服,正眼巴巴地等着听“下回分解”。她们当中有国内带来的,也有从加州几个城市招来的。众人一见老板进来,十几个人同时做惊呆状,一齐站起身。邵海东一看,她们一个个脸上都呈现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让他分不出刚才主讲和补充的究竟是那两个人。都说法不治众,到这种时候才知道这话精辟。当时他确实不知道如何发泄,也不想纠正刚才那些道听途说经不起考证的“历史”。他只能急中生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只说他饿了,问有没有奶?当时在场的服务员是清一色的女姓,一听老板找奶喝全乐了。乐得邵海东连事后都没办法找别的借口发作。

事后邵海东反复在心里琢磨。他搞不明白自己那些事怎么能让员工们知道,又怎么能传的那么离谱。想来想去,这些事一定是老员工把他们听的看的猜的加在一起,传来传去传下来的。从那时起,每当邵海东从空旷地带走过,他都觉着身后有无数道目光朝他射过来,射得他后脊梁发痒。回头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不可胜数的门缝,锁眼,窗帘,和易于藏身的障碍物。只有当他一个人呆在一个封闭空间的时候,邵海东才感觉自在轻松。

邵海东看着三婚太太马妍丽跟三条狗正玩的开心。她已经坐在草坪上,跟狗保持同样的高度,时不时还让狗舔她的腮帮子。邵海东暗暗提醒自己,以后要记住离那个腮帮子远一点。毕竟她年轻,比他小二十多岁。蜜月期一过就嫌他老气横秋。作为补偿,邵海东给她买了三条最好动活泼的日本柴犬陪她玩。看她那样子,可能还不知道庄园主联合会要求他把草坪铲掉,恢复从前葡萄架子的通告。

一想起庄园主联合会,邵海东便觉得心里发堵。出国前不知道,美国这样的自由世界也这么不自由。什么庄园主联合会,分明就是人民公社。只不过美国的“公社”里只有地主,没有贫下中农。地主之间互相嫉妒,整起人来也挺黑。虽然不是带高帽子游街,给你带来的经济损失比挨刀子割肉还难受。拆葡萄架种草皮已经花了几十万,回复原样又得花几十万,外加心里窝火。

每当心里烦躁的时候,邵海东喜欢把手机拿出来摆弄。有时候朋友发过来的一两个歪段子能起到转移注意力的效果。马妍丽以为他又要跟谁谈生意,让他把手机收起来,跟狗亲热亲热。在草坪上跑两圈什么的。“这都是为了你好。别总是手机不离手的。我可不想看见你躺在病床上。要不然我为什么每天拉你出来遛狗?其实就是为了让你出来遛遛,锻炼锻炼身体。”

马妍丽的话可以理解成对他的关心,也可以理解成遛狗是虚遛他是实。往好处想,邵海东还是心存感激。他正要收起手机,偏偏铃声响起。是铁牙打过来的,问找他什么事?

邵海东朝着马妍丽招招手,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对铁牙说了一遍庄园主联合会董事长回赠古画的事,明确地暗示他在草坪问题上帮不了忙。搞不定主事的,说明草坪的事真的遇到麻烦。你要尽全力想出个办法。

铁牙说办法有,不过不是搞定主事的。实际上这联合会里面没有主事的,只有民意。搞定谁都不如搞定民意。邵海东有点失望,这民意哪那么容易搞定的?铁牙说世上无难事,他中午之前就能拿出方案来。邵海东将信将疑,心事重重地在大门口迎接了几个重要来宾,陪着中国来的客人吃了顿午饭,便迫不及待地约见铁牙。

史密斯特意把谈话安排在中国厅,因为霍克回赠的古画就挂在那里。厅里清一色的红木家具,阔案长几,文房四宝,古玩字画等等应有尽有,透着用钱可以买到几代书香门第累积起来的文化底蕴。邵海东心里明白,这年头只要有钱,别说文化底蕴,再难的都能复制出来。他最关心的是那件霍克回赠的古画,如今已经被史密斯挂在进门右侧那面墙上。古画颜色已经发黄,上面有题字:《平湖草堂图》。

邵海东说,“这就是那幅用毕加索换的无名氏。”

铁牙凑近了细看一阵,“东家,你赚了。别看画的作者是无名氏,但年代久远,比毕加索值钱多了。这一定是八国联军偷出来的,没人识货。落到霍克手里。把它转赠给中国人非常得体。一来中国人认这个,二来也算是物归原主,在上帝面前图个心灵安慰。”

“说说看,怎么欣赏。”

“国画注重意境,不求逼真,但求神似。而西方画太讲逼真,最终难与摄影抗衡。这就是为什么西方绘画后来走进死胡同,出现变态作品。古时候国画不是为了卖钱才画的,它是个人理想的一种再现。你坐在这看上一整天,甚至可以把自己融入画境,百看不厌。”

“是吗?我怎么看这幅画画的有点仓卒,好像画家原意是好好画点什么,用了这大一张纸,后来又急着干别的,只画了几笔就草草落款。”

“得,东家,国画博大精深,你不懂,我也不懂。我还是向你汇报一下应付庄园主联合会的事吧。我听说州长要来?”

“是呀,我已经让史密斯跟他透露过,他说庄联会不是政府下属机构,它们的事他管不了。白张一次嘴。”

“我的意思是,他问你庄园里有没有停机坪,有这事吗?”

“他问过。刚上任就拿纳税人的钱四处招摇。还直升飞机,不怕直着掉下来!”

“你觉着建个停机坪怎么样?”

“不怎么样。那玩意建成了自己用不上几次,别人来又不能不让用。一天到晚轰隆隆的噪音响着,我不是花钱找罪受吗!”

“有了,我的方案基本成型。你只要授权我来处理,给我一万块钱预算,我保证给你搞定怎么样?”

“别说一万,就是两万也没问题。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对不起东家,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全明白了。不过有一点,到时候之前任何人不能干涉我的计划。”

“行,只要你不违法乱纪,不杀人放火拆房子,我都答应你。”

“空口无凭,笔墨伺候,咱们立个字据。”

“歇了你的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跟我来这套。看你办不成怎么跟你算账。”

铁牙走后,邵海东找人搬过来一把懒汉式躺椅,准备中午就在中国厅歇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幅《平湖草堂图》前面仔细端详。图上宽阔的湖面,岸边一行柳树。青枝恋水,无风时轻点水面,风过处浅戏涟漪。湖畔一片开阔地面上平起一座凉亭,凉亭中间一付石桌石凳。凉亭里正有一位老者安坐石凳,远望湖面,自斟自饮。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每日独坐滩头,杯中寻乐,神游天地;还是经常有诗朋画友造访,欢歌畅饮,阔谈人生……

一阵清风吹过,邵海东有点飘飘若仙,不记得什么时候决定出来春游,竟然身临画境。他靠着身边一座巨石四下观望,湖边果然是春意盎然。一排柳树刚刚吐芽,大地保留着冰雪消融后泥土深处散发出来的清爽气息。远处山坳里好像有人家,炊烟渺渺,间或还有丝竹之声。邵海东放眼一望,凉亭已经不远。想必那位老者还在独饮独酌。为什么不过去打个招呼,顺便问问这是什么地方?

没想到老人眼力那么好,没等邵海东走到近前,已经看见他了。只见老者起身拱手行礼。“高士远道而来,敢问尊姓大名,去往何处?”

邵海东见老者满头银发,在头顶打成一个节,胸前飘着一缕银须,一件青布长衫,和古装电影里的行头一摸一样。他赶紧学着老者的样子恭敬还礼。“我叫邵海东,您就叫我小邵。今天没事,出来随便走走,不留神打扰老先生了。”

“邵高士不必客气,我们这里民风好客。高士既是闲游至此,山高路远,实是不易。何不坐下来,与老朽同饮几杯?”

“老先生居山临湖,神仙一般。如不打搅,能与仙人共饮,邵某三生有幸。敢问仙师大名?”

“老朽也曾效力朝廷,如今虽然深居山野,远近人等还叫我一声吴翰林。”

“仙师原来是饱学之士,邵某敬仰!”

邵海东走近石桌,见老者身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木桶,石桌上摆着玉石磨成的酒壶酒杯。当老者往酒杯里倒满酒的时候,浅绿色的杯子被红色的液体衬托着更显得玲珑剔透。

吴翰林递给邵海东一杯酒,“邵高士,请!”言罢一饮而进。

邵海东喝一小口,慢慢品味,叹道,“好酒,比我喝过的都好!吴翰林,您这酒看上去很像红酒,喝起来却更加顺畅。”

“颜色以红为主不假,只是不叫红酒罢了。远近山里人都叫他葡萄酒。你们住在京城、州府的人习惯饮用粮食酿造的酒,葡萄酒却很少见到。它在我们乡下很普通。平日里自家喝喝,偶尔也送送朋友。我在各地都有些故旧,有些人忘不了每年传书过来,预订一车。邵高士喜欢,临行时不妨带上几桶。”

“吴翰林,如果方便的话,邵某倒是更想参观学习当地酿造葡萄酒的工艺流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为酒厂的事伤脑筋。今天喝过吴翰林的酒,更觉着自己应该在工艺上下功夫。不知道当地习俗,也不知道您的酿造技术是否对外保密,或者受专利保护。提出这样的要求,希望不算过于唐突。实在不行,我们可以考虑建立某种形式的商业合作。比如……”

吴翰林没听完就笑了,“邵高士看来真是远道而来,对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学习不敢当,您若愿意屈尊到我的作坊里看看,老朽不胜荣幸。若能把我的法子用在您的作坊里,那更是对老朽的看重,岂有保密的道理?你若酿的好,我便到你那里喝好了。大家有酒一起喝,我们乡下人就是这么合作的。”

邵海东庆幸外面世界残酷的商业竞争、技术垄断、唯利是图的风气还没有刮到偏远地区。“吴翰林,听您这么一说,真是我的荣幸。如果我的作坊成功了,一定搬着酒桶来感谢您。不过,邵某还有一事不明,翰林您酿的好酒,没有想过建立自己品牌,做些市场炒作,聘请名人代言,每桶卖个好价钱,看好势头兼并几家同乡的作坊,然后扩大生产,垄断造酒业?”

“邵高士如此说,是要陷老夫于不仁不义吗?”吴翰林说罢起身,一摔长长的袖子,离席独自走到凉亭外,仰头遥望宽广无际的湖面。

邵海东见吴翰林生气,反而觉得好笑。就说对赚钱不感兴趣吧,也不至于说爱钱的人是不仁不义。这年头你要是仁义的普通人,别人就以为你软弱可欺。你要是个仁义的商人,那算计你的人黑压压一片,都在暗地里给你使坏,不出两年你就得把生意赔个精光。常言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地方有那么偏远吗,连这么流行的道理都没有传到这儿来?

他起身走到吴翰林近前,施了个礼。“吴翰林息怒,我刚才指的不是您。我的意思是,换个地方换个人,一定会这么做的。”

听了这话,吴翰林怒气好像消了大半。“邵高士,那样的地方但愿今生不用去。你看这茫茫湖面,貌似平静,但每日气象皆有不同。日出日落,阴晴雨雪,天地造化,那里欣赏得尽?赚钱必须有个定数。本来赚钱是为了生计,超过生计所需便是累赘,为了赚钱顾不上生活,赚钱何用?”

看来,吴翰林赶上好时候了。要是换个地方换个时候,你不做大还想欣赏湖景?门儿都没有。有钱的开发商早就扛着大捆钞票到这里开发旅游业,投资房地产了。那时候的湖景恐怕真是一天三变。邵海东心里这样想,却不好直说。“翰林的见识就是高人一等。邵某要是有您这样的福气和雅兴就好了。”

吴翰林又回到石桌前坐下,继续饮酒。“说了半天,还没问过邵高士从何地而来?”

“邵某从海外来。”

“可是东瀛外岛?”

“这么说吧,东瀛是必经之地。”

“原来邵高士冒风浪之险至此。这样吧,我明天就请高士到作坊指点。”

邵海东高兴,两人又干一杯。正在这时,忽听见远处有不少人喊叫,声音太杂,不知叫什么。再一看湖面,分明有人在水中挣扎。眨眼间湖面上涟漪突起,大圈套小圈。借助情景,邵海东听出来岸上的人在喊“救人”。

救人事大,邵海东放下酒杯冲着出事的地方跑。他一边跑一边脱掉风衣,脱掉皮鞋。眼看着落水者体力渐渐不支,岸上身穿古装的人们越聚越多,就是没人下水救人。这些人一个个长袖宽带,脱衣服下水应该比他方便。其中有人看见邵海东跑过来,好像见到救星,一个劲招呼他跑快些。邵海东心想,难道这些人生长居住在湖边,就算生不出个浪里白条,总不会没有个把水性好的吧?或者,当地人人精于算计,认为自己身价比落水者高,不值得舍命相救?时间紧张,他没工夫多想,看看距离落水者近到一定程度,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身体沾水才意识到,这个季节游泳还早了点。山上的雪水融入湖中,几个晴天是晒不热的。身上穿的衣服不仅起不到保温作用,游起来还平添不少阻力。邵海东把头露出水面,看不见落水者挣扎。他心想来晚了,落水者已经开始下沉。岸上传来一阵阵弱势群体特有的叹息声。可是邵海东不死心。就像早年做生意一样,别人说没戏,他偏不信邪,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轻易放弃。他憋一口气,又潜入水中。这一次他在水里睁开眼睛,只见湖水中无数细微的颗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亮。他突然看见前下方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正缓慢下沉,潜过去一看,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少女,腰间扎着一条蓝色布带。她头朝下,双臂张开,任凭身体的重力作用向湖底沉下去。

邵海东一把抓住少女的腰带,使尽全身力气向明亮的湖面游。终于,邵海东的脑袋露出水面,他贪婪的呼吸着,同时将少女的头部托出水面。岸上一阵欢呼,有人喊“玉环”。少女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喘过一口气。邵海东没想到一个少女会这么重,带着她游了半天才靠近岸边。他扛起少女的胳膊艰难地在浅滩上走。这时,有人趟水过来搀扶少女。邵海东这才感觉到左腿正在抽筋,他一撒手,搀扶少女的人反应不及,少女瘫倒在水里。邵海东回头冲着拉扯少女的老乡喊,“她没气了,需要马上抢救,快把她抱上岸!”

听邵海东这样说,不仅没人上去抱,刚才过来扶少女的两个汉子反倒后退一步。邵海东迅速返回身,弯腰抱起少女,用尽全力冲到岸上。因为冲的急了点,最后两步是跪着走的。岸上的乡民先是闪开一块空地,马上又围了上来。有人又在叫“玉环”,邵海东这才听清楚,原来少女的名字叫玉环。这会儿的玉环面色像衣服一样白,嘴唇发紫,两眼紧闭,眼窝深陷,眼眶突出,心跳听起来似有似无。幸亏邵海东还记得心肺复苏的基本步骤。一年多以前,他欣赏的两位曲艺界名人先后因心脏病发作早逝。他们的死对他触动很大。为了防备万一,他特意带着马妍丽参加了一个心肺复苏自救训练班。夫人学的怎么样不知道,他本人倒是每一个细节都牢记不忘。先是有节奏的胸部按压,接着便是口对口人工呼吸。胸部按压的目的是恢复心脏节律性收缩,接下来再用口对口人工呼吸的办法增加肺脏氧气含量,这样做的综合效果是帮助循环血液把氧气从肺脏带到全身,特别是那些维持生命活动必不可少的重要器官,比如心脏,大脑,肾脏,等等。邵海东在学习班的时候被评为好学生。本来上学习班是为了自救,学成之后才知道自己学好只能为别人服务。邵海东能感觉到,现场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受过心肺复苏训练。因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周围乡民看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有人甚至忘记呼吸。就这样两种动作相间交替完成数次之后,玉环全身一震,开始咳嗽。邵海东将她翻过身来,几股绿中带黄的液体从嘴和鼻孔里窜出来,逼得围观的乡民连连后退。

邵海东一边拍着玉环的后背一边问,谁是玉环的家人?

话音未落,从远处跑来一位妇人。她边跑边叫,“玉环呀玉环,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娘可怎么办呀。”

邵海东站起身,看一眼还在咳嗽的玉环,然后对跑过来的妇人说,“别哭了,短时间内她那也去不了。幸亏她的命大,回家以后好好照顾她吧。”

妇人怔怔地看着邵海东,又弯下身把玉环搂在怀里。周围的乡民分明在说什么,可邵海东没听见。他已经走远了。他不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人,而是受不了众人冲着他七嘴八舌的夸奖个没完,让他不知道如何应答。说“他实际上没做什么”吧,显得太虚伪;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要谢就谢朝廷和皇上”吧,有点儿不合群;说“别虚头把脑耍嘴皮子,动点儿真格的”吧,未免太实惠。为了避免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说法而尴尬,每逢遇见类似场合,邵海东都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因为走的快了点儿,他没听见乡民们议论的内容。实际上,他们没有花太多精力夸赞他或者感谢他,而是为他整个救人过程中使用的手法感到震惊。为此,邵海东将付出他预想不到的代价,那是后话。

当下邵海东已经走近凉亭,吴翰林上前迎接,手里还举着一杯葡萄酒。“邵高士大义救人,出手不凡,老夫敬佩。来,干了此杯,然后随我去换件衣服。今晚就请在寒舍住下。明天一早咱们去作坊一游。”

邵海东大喜。他喝干一杯酒,随吴翰林沿蜿蜒小路向小山后面走去。一路上脚下泥泞,深一脚浅一脚。他心想幸亏没有开车过来,不然肯定陷在里面不能自拔。就是大马力的四轮驱动越野车也开不进去。吴翰林说,“邵高士,你来的正是时候,雪刚化掉没几天。不然,就更不好走了。”

邵海东有他自己的顾虑。“脚下道路如此泥泞,乡里人出门很不方便,造出来的酒也很难运出去吧?”

“过几天就好了。再说,乡里人出门骑马骑驴,何惧泥泞?”

两人边走边聊,转过山脚,眼前出现一片村宅。夕阳照着家家院子里的树梢,一缕缕炊烟慢慢升起,消散在干草味很浓的空气中。

突然,身后有人喊吴翰林。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人一驴正从身后走过的小路赶上来。驴蹄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骑驴的人也跟着一颠一颠的感受着道路的折磨。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什么急事赶来。尽管他时不时用手拍打驴的屁股,行进速度仍然提不起来。毛驴的蹄子踩进泥里容易,从泥里拔出来难。遇到低洼处,每走一步都需要时间。

吴翰林说,“来人是乡里的保长,是方圆几十里最忙的人。平日里大到张贴州县告示,小到调解家务纠纷,都归他管。此人消息灵通,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说话间,保长已到近前。他翻身下驴,和吴翰林拱手施礼。又转向邵海东,“这位高士一定是救活玉环姑娘的神人了?”

邵海东一拱手,“在下邵海东,神人不敢当。我只不过现学现卖。还是玉环姑娘命不该死。”

“高士不必过谦,我听说玉环家里已经准备呈报县令,希望将高士的义举告示全县,载入县志。高士可知,你今天相救的玉环姑娘是谁?”

邵海东摇摇头。他觉得名字耳熟,忘记什么地方听说过。他公司旗下员工很多,见过名字没见过人的事经常发生。

“她可是我们县里出了名的美女,有沉鱼落雁之容貌。”

邵海东眼前出现一个面色苍白,嘴唇青紫,两眼紧闭,眼窝深陷,眼眶突出,后来喷出黄绿色液体的玉环。

“邵高士可知道她又是谁?”

邵海东又摇摇头。

“邵高士可是救对了人了。她就是县内首富韩员外的儿子没过门的媳妇。”

邵海东想,美女既然已经许配给人,为什么还说我救对了人?仔细推敲句子前半部分提到“全县首富”。心说千万别提奖金的事,俗。真有缘分,倒是可以坐下来谈谈有什么潜在商机。

“好了,您慢慢走,我这就将高士大名告知玉环家族长。”

保长说完转身上驴,沿着泥泞小路返回。

吴翰林说,“这个玉环姑娘是个好孩子,她家住邻村,几年不见就长大了。可惜,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许给韩员外的儿子。这个韩员外不仅是首富,还是当地一霸。平日里为富不仁,鱼肉乡民,做下坏事被告到县衙,他又会用钱买理。去年秋天,他看葡萄收成不错,想买我的作坊,被我拒绝了。他以为他是谁?想把老夫当成寻常百姓欺负不成!”

两人就着“为富不仁”这个话题开始议论,谈到世态炎凉,因果报应,不觉又走了一段路程。看看天色渐晚,吴翰林说时候不早了,晚饭想必已经准备妥当。两人便加快脚步。忽听的身后有人喊,“邵高士留步!”

听声音像是保长。邵海东和吴翰林回头一看,朦胧中似有人骑驴而来。这回来的更急,转眼已到近前。果然是保长。他顾不上拱手施礼,开口便说,“邵高士做的好事!”

邵海东笑笑说,“区区小事,还烦劳您又跑一趟。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这也是为自己积德,以免不留神伤害过那个竞争对手,将来到阴曹地府嚼我的舌头。”

保长急着脸说,“哎呀,邵高士误会了!你救人救出大祸了。”

看保长急成那样,邵海东不明白救人能救出什么大祸。“保长所言,是否跟‘通告全县,编入县志’有关?”

“那就好了。如今事情有变,韩员外把你告到县衙了!他说你妖术迷人,猥亵少女,县里正派人前来拿你!”

邵海东一听急了。他不担心谁告他谁拿他,却舍不得失去明天参观吴翰林作坊的机会。吴翰林的葡萄酒那么好喝,一定有世人不知的秘密。既然老人家不在乎技术外泄,乐意做无偿技术转让的好事,怎么能轻易在牢里坐失良机?

吴翰林眉毛一竖,愤愤地说,“韩员外此举,一定是冲着老夫来的。说什么‘妖术迷人’,分明是假借当今圣上最狠江湖术士蛊惑人心,决心严打‘游走半仙儿’的圣旨,偷梁换柱硬把救人性命的义举和妖术混为一谈。我就不信,天下公理是他一个人可以拿钱买卖的不成!”

保长说,“义愤归义愤,如今我们必须想个法子把邵高士藏起来,或者送到外乡。”

吴翰林点点头,“邵高士,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你若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南便是黄河,只要一过黄河就没事了。黄河那边又是另一个恶霸的天下,韩员外鞭长莫及只能望河兴叹,奈何你不得。如果邵高士不愿暂避一时,须知那牢狱之苦可不是容易受的。天下多少好汉不是屈打致死就是屈打成招。还望邵高士三思。”

邵海东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场梦而已。大不了自己掐掐大腿根,醒过来便可脱身。唯一舍不得的,便是失去明日参观作坊的机会。他说,“吴翰林和保长的好意我懂,可是这样不明不白的逃走,说明我心虚,本来毫无道理的罪名反而顺理成章变成事实。那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如果载入县志,那我将遗臭万年。邵某不才,愿与韩员外对质公堂。看看天下到底有没有正义和公理!退一步说,假如牢狱里真的那么恐怖,我自有办法脱身就是了。”

保长心里慌乱,不想多听。他说反正消息传到了,何去何从,只能好自为之。说罢跨上毛驴沿另一条小路匆匆而去。

吴翰林邵海东继续前行。因为心里有事,脚步便显得沉重。忽听见背后人喊马斯,回头一看,小路上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向这里追来。看样子估计有七八个人,一个跟一个像一条火龙一样。转眼间来人喊叫的声音变得清晰可辨,他们分明在喊,“邵海东休走!”

邵海东心想,多大的事,追来这么多人。

吴翰林说,“这个韩员外,把官府当成他们家开的一样。仗着财大气粗,抓人都忘不了讲排场。衙门的捕快就是一群会说话的狗,谁得势就听谁的。看我杀杀他们的气焰。”

话音未落,马队已到近前。为首的说,“那位是邵海东?我等奉县太爷口谕,前来拿你。识相的赶快服绑,免得动起手来皮肉受苦。”

吴翰林站的直直的,用手里的拐杖戳地三下,厉声道,“何人在此喧哗?本朝先帝钦点翰林在此,还不下马?”

捕头要下马,又一想,别让这老头子给唬了。真是钦点翰林,在这穷乡僻壤的干什么呢?“钦点翰林,可有文书为凭?”

吴翰林说,“这是当朝皇上钦赐手杖,你可认识?就算你短见识,可曾听说过‘见杖如见君’,‘杖责无礼之人,打了白打’的说法?”

捕头就算没听说过,也犯不上以身试杖。他翻身下马,朝吴翰林行礼道,“翰林在上,小人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万望恕罪。无奈今日公务在身,必须把邵海东带回复命。得罪之处,小人日后当负荆请罪。”

“既有公务,老夫便无话说。有一事相求,我的这位朋友远道而来,希望你等好生待他。明日我便亲临县衙感谢。”

捕头当然明白吴翰林说的‘感谢’意味着什么,便上前又施一礼,然后扶着邵海东上了囚车。他小声对邵海东说,“拷手的枷锁在这里,大人暂且站好,等到了县城附近我再把珈给您扣上。全当是遮人耳目。”

吴翰林跟过来小声说,“在牢里少讲话,尤其不要跟犯人们说话。免得韩员外派‘托’假扮犯人套取底细。这种事从前有过。别害怕,我马上派人上下走动,你放心在牢里歇着就是。”

邵海东往囚车里一坐,才开始感觉紧张。他这辈子做事总有贵人帮忙,这次不一样,乡里乡外一个人不认识。就算吴翰林仗义,万一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自觉闯荡半生,从不畏惧强势,也从不轻视弱者。如今舍己救人,即便不算英雄可也没做狗熊。落得这步田地,不知天下事到底有没有个老天爷在上边主持公道?

一行人一路颠簸来到县城。当日已晚,捕头回家歇了不提。邵海东自然被锁在牢里。牢里一股股酸腥腐臭味道,外加黑暗中不时传来一声声低沉的呻吟和高亢的喘气声。四下里阴沉黑暗,只有当中两盏油灯明一阵暗一阵的燃着。邵海东坐在一张草席子上,半天才看清楚周围形势。只见一排排木头桩子把牢房隔成许多空间,每个空间里都有一块草席,上面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只有呻吟声、喘气声、铁索声、和翻身换姿势的动静让邵海东看出原来是个活人躺在那里。

隔壁牢间里有两个闪亮的东西,邵海东每次看都在哪,一动不动。出于好奇,邵海东凝神注视一阵,同时慢慢将身体向亮光移动。没曾想亮光也向他移过来。近到相隔一道木栅栏的时候,邵海东猛的向后一闪。他看清楚了,那两点亮光竟是人的两只眼睛。他满脸血迹,黑乎乎的难以辨认。

 “趴下。”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那个满脸是血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邵海东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怕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趴下。刚刚挨了杀威棒的人不能坐,只能趴着。”

“我是刚来的,没挨杀威棒。”

“杀威棒打的就是刚来的。第二天以后挨的棒子都叫流水棒。名目不同,一样打得你死去活来,直打到家里送钱来打点这些个看守们。你没挨打,说明你是个财主。不光有钱,而且还是个既爱财又知道要命的财主。我还真遇见过爱财不要命的财主,这种人挨打挨得更狠。”

邵海东小心的问,“那你,挨打了吗?”

“你看不见?没办法,穷人命苦。按理说人在两种情况下肯花血本钱,一是看病,二是吃官司。这些看守黑着那,他们知道从犯人身上能榨出银子来,所以收一个新人,他们就能捞一笔。苦就苦了穷人,没钱只能挨打。打过之后还是没钱,这些看守们以为定是打得不够狠。就这样越打越狠,直到打死为止。”

“你在这住多长时间了?”

“唉,醒一阵昏一阵,谁知道多长时间?家里捎信说,昨天把地卖了,估计明天就能把我赎出去。在这鬼地方住了多少天不知道,只知道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哎呀,想睡,可是睡不着。明天就出去了。”

“你犯了什么事?”

那个黑影子哼了两声,没说话。想必睡了。邵海东也蜷着身子侧卧在草席子上。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两个狱卒正拖着隔壁那个满脸是血的人往外走。邵海东朝他喊一声,“伙计,慢走!”

两个狱卒相对冷笑一声,“嘿,还有人这么关照你。可惜,你听不见了。”

“他怎么了?”

“他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邵海东站起来扶着木栅栏说,“他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

邵海东左右看看,其它牢间里关着的人都显得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块儿住了这么长时间,竟没有一个人站在他一边,证明被拉走的人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别不抢救就把他拖出去。万一他没有完全死,还能救过来呢?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一个同情或支持的眼神都没有。

另外一边隔壁的犯人是个老头子。他伸出两只血糊糊的手在眼前看。邵海东走过去问,“昨天夜里他还在讲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说家里卖了地,今天就能把他赎出去了。这不,他出去了。”

邵海东对狱中难友之间冷漠的人情和幸灾乐祸的态度感到惊讶。没等他有机会发表意见,就听见狱卒在门口大喝,“传人犯邵海东上堂。”

县衙大堂在监狱东北方向。邵海东一路迎着朝阳,随一前一后两个衙役来到一个大院子的侧廊等候。只见院子坐北朝南一座大殿,大殿中央摆着台案,殿外正对一条几米宽的甬道。院子四面设置石头做的香炉,几缕青烟缭绕升腾。等了半天,才有人喊了一句什么,两队衙役手持长棍从院子侧面跑步来到甬道两侧站定。又过了一阵,才有人喊“升堂”。声音还没有落定,就看见大堂后面走出一个留胡子的中年人。他眼睛虽然不大,因为穿了一身官府,表情严肃的坐在台案后面,却也显出几分庄严。再看大堂两侧,做记录的、传话的、陪审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两边坐定。县太爷点一下头,传话的便喊,“带邵海东等人上堂”。

这时候再想上厕所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带到甬道右侧跪下。少时,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跪在左侧,同时身后一阵“噗噗嗵嗵”,像是跪了十几个人。

众人跪好之后,县令用惊堂木一拍台案,邵海东吓了一跳。只听县令说,“红日中天,乾坤郎朗,不容妖孽横行,蛊惑人心。当今圣上英明,决意产除四处游荡,妖言惑众,装神弄鬼,戏法天下之人。今有人告外乡游客邵海东施弄魔法,迷人心窍,猥亵少女,致使韩员外之子不堪人言羞辱,被迫退婚。现有原告韩员外府上管事侯总管及一干证人在此,本官又有大刑伺候。邵海东,你知罪吗?”

邵海东怎么也没想到,救人救出这些罪状。他左右看看,并无辩护人和公诉人说话的地方。县太爷身兼公诉和法官之职,他只能自己替自己辩护。审判之前先把罪过的性质,不认罪的后果和处理方法定好调子。他只要敢给自己辩护,身边那些衙役手中的棍子就是伺候他的大刑。虽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对自己不利,也不能轻易让这些无理的罪名成立。他到要看看这个县太爷怎么“合理合法”的不讲理。

“县长先生,玉环姑娘溺水,生死关头我邵某挺身而出,救人无罪。请明察!”

“本县向来秉公办案,你说你无罪,原告说你有罪,你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说了假话。本县这就让你看看,证人是怎么证明你有罪的,让你心服口服。”县令视线绕过邵海东,盯住他身后的一群证人。“玉环可到庭?”

邵海东听见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玉环在”。他回头一看,有一十三四岁的女孩跪在那里。虽然一身白色衣裤,但面容鲜亮,樱桃小口,唇红面白,两眼含水,好像网上人造的理想美女。一点看不出她就是那个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双眼紧闭,眼窝深陷,眼眶突出,口鼻窜水的落水少女。

县令说,“邵海东,你可看得清楚,她是不是你猥亵过的少女玉环?”

邵海东一听县令明显误导诱供,急了。“县长先生,邵某未曾猥亵任何人!身后女孩看上去比昨天更有生气。虽然眉眼之间颇有相似,邵某确实不敢相认。”

“嗯,除了有生气,还很迷人,是吧?”

邵海东注意到县令眼神中的狡诈和阴险,没有回答他那个似问非问的问题。

县令转向玉环,“玉环姑娘,你可知道,妖人有迷人之术。被妖人迷住的少男少女,可在短时间内失去知觉,任人摆布。被妖人带到陌生地方,或者被卖,或者用其心肺脏器做药引子?”

玉环答道,“似曾听人说过,只是大人讲的更加逼真恐怖。”

“我不是吓唬你。你可曾记得,当时你如何落水?”

“不记得,只知道原本趴在树枝上,突然手脚麻木,失控落水。”

“你看看,失去控制吧!不是妖术如何使人失去控制?”

邵海东要说话,被县令挥手制止。

“玉环姑娘,你落水后,可曾有人救你出水?”

“大人,玉环落水后不久失去知觉,不记得被人救起。只记得躺在岸上,周围众人围观。”

县令很得意的样子,“你看看,失去知觉,任人摆布。不是妖术又如何使人失去知觉?”

邵海东想说,那可是你说的,不是玉环的原话!无奈又被县令挥手制止。

县令上身前倾,似乎非常重视玉环对下一个问题的反应。“玉环姑娘,在你失去知觉的时候,是否有人对你非礼?”

“大人,我当时失去知觉,并不清楚非礼的事。都是事后听人说起。”

这回不等县令有机会发表误导性评论,邵海东抢先说道,“县长大人,你这那里是审问,分明是非要治我个罪名!当时的真实情况是玉环不幸落水,周围无人出手救她,造成溺水,如不及时抢救,她死定了。我把她救上岸之后,用心肺复苏的正常抢救步骤将她救活,怎么反到成了妖术、猥亵?诬陷心肺复苏是猥亵行为,难道不怕闹出国际笑话?”

县令大怒,一拍惊堂木,“一派胡言!竟敢抵赖罪行,巧言狡辩,咆哮公堂。来人哪,刑罚伺候!”

衙役内闪出两个魁梧大汉,伸手来抓邵海东。眼看真要动刑,邵海东也怕无缘无故挨一顿暴打,落得个遍体鳞伤的,怎么在家里招待客人?即便舍不得参观葡萄酒作坊的机会,也犯不上受此皮肉之苦。他正要掐自己大腿,用觉醒的办法尽快离开这万恶的旧社会,却听见县令身边那个做记录的师爷小声说,“大人,打不得。韩员外说了,邵海东背后有吴翰林保着。这个吴翰林在朝野上下交际甚广。假若动了刑,那狡猾多谋的吴翰林一定说我们屈打成招。若不能让他心服,势必动用他那些朝野故旧回来翻案。到时候恐怕对大人不利。”

县令听罢,两眼眯起来看着邵海东,问身边的师爷,“如此说来,他还真的打不得了!可是你说,不打他如何肯招?不招如何定罪?不定罪如何……”

师爷伸手不让县令继续说下去。他想了一下,“大人,我看不妨……”

因为师爷讲话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邵海东什么也听不见了。

师爷讲完,县令干咳一声说,“邵海东,本县顾念你初到此地,对风土人情不甚了解,暂且记下一顿刑罚。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承认原告所诉罪名,本县当力保你免死,免罚。只给你一个限期离境的处理,你看如何?”

邵海东知道县令想借他的案子整倒吴翰林。假如真把吴翰林抓了,谁给他讲解葡萄酒生产秘诀,谁带他参观作坊?再说,无罪就是无罪,关系到一世英名,怎么能随便认罪呢?“县长大人,别费心了。我没罪。说到哪里也是这句话。非但没罪,还有功,应该载入县志。我这么想,用心肺复苏法救活落水少女在本县应该是第一例,如果将来把这种方法普及到各村各乡,还不知能救活多少人呢!譬如说大人您吧,看上去不年轻了。古人一岁相当于今人一岁半到两岁。算起来您已经接近心脏病高发年龄段。身边衙役侍女如果学会心肺复苏,便可大大增加您长命百岁的机会……”

又是一声惊堂木,“一派胡言!天下都像你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还有什么礼仪廉耻?告诉你,你就是不认罪,本县也有权定你的罪!胡说什么救活多少人?来人哪,将他打入死牢!看他还嘴硬不嘴硬。”

又是两个彪汉上前,将邵海东架起上了木珈脚镣。拉往死牢。

死牢里形势和普通牢房差不多,不过里面没有一个犯人。邵海东进来几个时辰没有动静。不知吴翰林是否来给狱卒送过钱。送不送钱关系到晚上挨不挨打。想到这,眼前似乎又出现早上抬出去的那个满脸是血的难友。忽听大门铁锁一阵哗啦啦响,门被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门外射进来的光柱。那人正是吴翰林。他老人家脸上似乎被一片阴云罩着,不像在湖边初次见面时候那样神采飞扬。他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家童,手里拎着酒桶和竹篮子。

吴翰林仔细看过邵海东,见没有伤痕,脸上才露出些许笑意。小童把酒菜排好,自己出去了。邵海东见桌上摆了一只山鸡,一碗鹿肉,一盘鹌鹑蛋,一盘野山菌,都是难得的有机野味,顿时感到饥肠辘辘。除了野味,还有一桶葡萄酒。吴翰林请邵海东坐下,边饮边聊。吴翰林指着那桶葡萄酒说,“邵高士,此酒比上次喝过的又不相同。如果说那桶是上品,这桶便是极品。高士远道而来,又对乡里土酒如此感兴趣,却深陷囹圄,如今性命不保,让老夫过意不去。”

邵海东也举起玉杯,再看杯中的葡萄酒,鲜红如血,却能见底。浅饮一口,香浸肺腑。确实如吴翰林所说,比上次喝的更加纯正。遗憾的是,这趟恐怕见不到吴翰林酿酒的作坊了。“吴翰林,性命不保是小事,不能与您这样的酿酒高手同席共饮实在令人难过。真不知道下次有没有机会再来您的酒庄拜访。”

吴翰林看上去也很伤感,目光中毫不掩饰心中所想。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心里想的居然还是酒和酒庄。莫非邵高士也有说胡话的时候?一定是他知道自己在人世的时间屈指可数,想开了。两人虽然萍水相逢,却有些酒逢知己的感觉。本来打算饱饮千杯,促膝长谈。偏偏半路遇见恶人加害,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如今要紧的是赶快想法子救他一命。

正觉无计可施,进来一个扫地的狱卒。他从死牢一头扫到另一头,手法生硬,不像经常干活的衙役。吴翰林从来没听说过给死牢打扫卫生。而且这人扫地时两只眼睛还时常贼溜溜地盯着他们。吴翰林觉得可疑,当时心生一计。他小声对邵海东说,“看来高士命不当终。看见那个扫地的没有,你不觉得他来来回回在扫过的地方扫个没完?老夫有个办法。一会儿那个扫地的人经过附近的时候,你大声说这次路径东瀛的时候认识一个叫赵晋的人,托你给他兄弟赵彤捎信。别问为什么。”

邵海东照办了,还加了一句,“邵某如今生死难卜,寻找赵彤的事便只能仰仗吴翰林了。”

扫地的狱卒听了这话,算是扫完了最后一遍,立刻收起扫帚匆匆走出死牢。

牢门重新关闭后,吴翰林对邵海东说,“赵彤并不难找,他就是今天堂上审你的县令。赵晋是他的哥哥,几年前曾经参与谋反被朝廷追捕,逃到穷途陌路的时候自己用炭火毁容,才躲过追兵。后来又被人告发,这才横下一条心下海东渡。从此再无音讯。赵彤虽然没有参与谋反,但要做官必须隐姓埋名。他现在的名字叫童兆,便是将原名颠倒过来的谐音。他平日贪污受贿,为非作歹没有忌讳,却最怕有人提起他兄赵晋。如果知道邵高士见过赵晋,而且把事情告诉老夫,他一定害怕天机泄露,必定善待你我。老夫断言,不出一刻县令必将亲临谢罪。”

果然,牢房门随着一阵铁链子响被打开了,四个狱卒站立在大门两侧。县令在师爷陪同下走进死牢。师爷吩咐狱卒到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狱卒们听令退出。县令走到邵海东跟前,见过吴翰林后朝着邵海东一拱手,“邵高士,刚才堂上多有得罪。众人面前,不能不做个样子。如有冒犯邵高士之处,万望海涵。本县当择日设宴赔罪。”

邵海东暗中佩服吴翰林广交天下,无所不知,料事如神。他也一拱手,“好说。”

早有师爷搬来把椅子,请县令坐下。县令沉吟半晌道,“不瞒高士,赵晋便是我兄。听说他托高士寻我,不知兄长现在怎样?”

邵海东便就着吴翰林刚才讲过的故事继续编下去。“令兄很好,脸上的伤已经平复。他担心那件事牵连到县长,一再托我打探你的近况。他说一时半时怕是无法与县长见面,望你好自为之。他决定在东瀛生活下去,生儿育女,有空的时候遥望故土,追忆往事,就这样了此一生。”

县令听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说,“高士回去后,千万转告我兄,勿念吾等。为弟每日聚敛金钱,就是为了有一天兄长回来支用。如果兄长决定在外岛安家立业,为弟非常欣慰。”

“县长,我身在死牢生死难卜,如何回去带口信?”

“高士切莫取笑与我。我一县之长,自有办法让你回去。不过,到要想个万全之策。这韩员外不是省油的灯,上上下下都有他的人。他说高士有罪,定有他的私心。有什么法子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才好?”

吴翰林说,“我闻近日朝廷颁旨选美,各州府纷纷派人下来私访。县令何不借此机会进献美女,博得刺史大人欢心,借着上面的名义把韩员外搪塞回去?”

“主意倒是不错,可事情迫在眉睫。平日里只怪妻妾长相平平,害得本县膝下徒有数女却无一貌美。虽有意再娶一房称心女子,可如今事急,让本县如何便就生得出一个倾国美女,托刺史进献圣上呢?”

吴翰林一笑,“父母官忘了邵高士案子里的玉环姑娘?难不成你要把她留给自己?”

“岂敢岂敢,我怎么把她忘了。”

师爷在一边说,“太秒了,好主意!把玉环献给皇上,便没人敢议论她的身世,也没人敢再提邵高士的案子。韩员外问起,就说退婚本是他自己的意思。既然嫌弃玉环被人猥亵在先,当然,猥亵之说纯属子虚乌有,如今刺史大人发话要玉环进宫,韩员外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违命。”

县令大喜,“师爷说得好,你现在就去准备。邵高士可以随意,既可悄悄从后门回到乡下暂住,也可以留在县衙内。有本县在,谁也不敢无理。”

邵海东看看吴翰林,心想进来容易,出去也容易。这样的地方还是赶快离开的好,免得节外生枝。说不定有人真的见过县令兄长赵晋呢。于是他说,“我还是尽早赶回去,家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办。”

县令特意送邵海东吴翰林出后门,还每人送了一匹马给他们做脚力。回去路上春光明媚,泥泞的小路也好走多了。经过这一场虚惊,邵海东好像明白了吴翰林说过的话,人活着就是要享受现有的一切,不要为了追求虚无的目标而牺牲眼下已经获得的实在。当然,如果有人把追求目标本身当成一种享受自当别论。

两人骑马走的快,吴翰林指着前方不远处一面山坡地说,“邵高士请看,那面山坡脚下的一排房屋就是我的作坊。如今不到收获季节,如果夏天来,可以观摩生产景象。”

邵海东闻言好不失望,打了个哈钦。原以为可以参观作坊,没想到季节不对,作坊停产,这趟只能参观房地产。

吴翰林继续介绍,“我有一座水车带动的摔桶架,转起来飞快。它能把木桶里的葡萄汁和皮、子、肉质分开。葡萄汁留在上层,取出后直接酿酒。剩下的皮、子、肉质可以继续加工。要说有什么秘密,都是许多年试出来的一点经验。”

邵海东听到“秘密”二字,倦意全无。恨只恨自己耳朵不能随意竖起。

吴翰林接着说,“每一桶葡萄都要分五次摔汁。第一次葡萄仅仅被挑破,第二次搅,第三次捣,第四次挤,第五次榨。经过这‘破、搅、捣、挤、榨’之后便得到五等葡萄汁。我发现,用这五等葡萄汁酿酒当以‘破’汁最为上乘,榨汁为家常下品。我等在湖边所饮乃捣汁所酿,今日狱中所饮即是搅汁。家中尚存破汁一桶,本打算儿子从京师回来再开启,今日高兴,稍后就开了它为邵高士出狱压惊。”

邵海东一边感激不尽,一边强迫自己记住吴翰林的每一句话。忽然,吴翰林似乎想起什么大事,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那马便撒开蹄子向前跑去。邵海东再想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眼看吴翰林在一座巨石旁边拐了个弯。邵海东双腿一夹,加速赶上去。到了石头跟前,并不见吴翰林影子。绕着巨石转了一圈还是没有人迹。心想这老头跟我玩儿上了。正要喊,忽然从石头上跃下一人,魁梧彪悍,横眉怒目,把马吓得嘶叫一声,后退两步。那人上前抓住马缰,伸手来拉邵海东。

邵海东也吓了一跳,带着颤音问:“什么人?”

那人冷笑一声,“听说过韩员外吗?”

邵海东没想到韩员外这么一副山野村夫没受过教育的模样。“韩员外?有话找县长说,为什么拦我的路?”

“我和你之间的恩怨,县长管不了!”

“那就去找刺史,再不行找皇上……”

 韩员外没等邵海东说完便抓住他的脚腕子,“住口,你这个见异思迁,见利忘义的家伙。今天既然撞上了,便不劳刺史皇上,你我单独做个了断。”

邵海东使劲蹬住脚蹬子,虽然没被韩员外拉下马,却也难挣脱他那只有力的大手。不过听他说的什么“见异思迁见利忘义”与公堂上告他妖术弄人猥亵少女口径大不一样。“什么见异思迁见利忘义,犯法吗?你我都是生意人,你是员外我是董事长,谁能对天起誓声明自己从来没有见利忘义?大家都知道,你告我的目的是想告倒吴翰林,然后私吞他的酒庄。你敢否认吗?”

“你这势利小人休装糊涂,这里不干吴翰林什么事。不要忘了,我的后人被你整的好惨,我这里证据确凿!只可惜法律治不了你的过去,昨日犯下现行又被昏官开脱。你我两家的恩怨今天只能私了了。”

“什么两家恩怨,谁是你的后人?”

“记性没有,忘性挺大。还记得你的原配韩秀秀吗?”

“你是说,我的前妻韩秀秀?我们可是协议离婚,好合好散。再说,没听她说起有你这么个亲戚。我们结婚时候没见过你,离婚之后反到站出来说三道四的!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先人!告诉你,自古以来娶小可以,随便休妻不成。你以为她娘家人是好欺负的吗?你给我下马来说话!”

说着,韩员外上前用两只手抓住邵海东的脚脖子。邵海东自知跟他的一只手抗衡已经吃力,眼看两只手一齐上,吴翰林又不在身边,估计败势已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把自己掐醒吧!

就在整个身体将要被韩员外拉下马之前,邵海东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整个身体已经歪到懒汉式躺椅的边缘,几乎掉在地上。这还不算,马妍丽和史密斯都站在身边。刚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恐怕让他们看见不少。究竟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看见多少?邵海东一时顾不上想。此时此刻他必须立刻找张纸,把吴翰林刚刚讲述的酿酒秘密在他遗忘之前全部记录下来。

马妍丽有点等不及了。她说刚才接到霍克太太打来电话,突然问起修直升机停机坪的事。这事连史密斯都不清楚,只有铁牙一个人在那张罗。她问邵海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海东停下笔,庆幸梦里的事没有泄露。不过,修停机坪他也是头一次听说,心想明明委托铁牙设法保住草坪,怎么建起停机坪来了?他刚才到底睡了多长时间?他转向史密斯,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史密斯只知道铁牙已经安排设计公司负责设计和申请市政府建设许可证书,联系航空管理局作空中实地调查,他甚至还给两家直升机销售代理发了询价单。看样子他是认真的。奇怪的是,从来没听邵总提起过。

邵海东听了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决定立刻传呼铁牙。凭他在商场混了许多年的经验和教训,深知不要轻易下结论,永远给自己保留回旋的余地。铁牙这么做恐怕有他的道理,而且说不定跟草坪的事有直接关系。马妍丽不管三七二十一,声明只要动工,她就飞到巴黎逛商店去!

马妍丽平生最恨施工现场乌烟瘴气,铁牙搞的什么名堂?不一会儿,铁牙进来解释。“东家,做直升机停机坪的目的是吸引周围邻居的注意力。我要抓住他们关心你的时机,想办法影响民意。使民意向着有利于保住草坪的方向发展。”

邵海东盯着铁牙,见他穿了一身蓝色西装,还打了领带,不知道他这是唱的那一出戏。刚才跟几个老总一起吃中午饭都没见他穿这么正式,一句话没说,光顾闷头喝酒。便问,“你中午没喝多吧?”

铁牙上身直直地坐在邵海东对面的椅子上,生怕把西装压出褶子。“东家,我喝没喝多没关系,只要您没喝多就行。我当时问你‘想不想建停机坪’,记得吗?您当时说过的话还算数吧?”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当时我已经说过‘不’”。

“你说的是‘不’,理由是噪音大,为别人寻方便,自己受委屈。所以,我决定建个停机坪。”

“你是成心跟我作对,或者想把我气死?”

“别这么说,把你气死了我住哪去?你可不能走,你得好好活着。我之所以问你想不想建停机坪,就是想做个民意测验。你想想看,你是什么人呀?为了省钱,做加州葡萄酒却在国内种葡萄的人,这叫低调做事。省下来钱建这么大的城堡,请这么多客人吃吃喝喝,这叫高调做人。按理说,你这种人应该愿意建个什么停机坪呀,赛车场呀,赌城呀什么的,越闹腾调子越高,越能显示综合实力。连你这样喜欢张扬不喜欢踏踏实实做事,低调做事高调做人的人都嫌直升飞机吵,可想而知,其他庄园主肯定更不愿意附近谁家里有个噪音发射中心。”

“别说了,打住。我明白了,你嫌气死一个人没那么快,你是想建个停机坪把庄园主们都发动起来跟我作对。发动地主斗地主,对吗?”

“谁都不能死,谁也别斗谁。看来今天你把保护草坪的重任交给我算是交对了人了。别管我采用什么手段,只要你跟我保持一致,我保证你的草坪不会伤到一根毫毛。其实没别的,就一样,如果别人问起建停机坪的事,你就说受到州长的启发,决定修一个。”铁牙说完起身。“我得走了,设计公司的人马上就到。”

邵海东心想这铁牙没把自己当外人。给他个全权代表,他就开始以老板自居。甚至学着教老板该怎么说话。看他到底能不能保住草坪。如果办砸了,象征性的给他二百杀威棒,看他以后嘴还硬不硬。铁牙已经郑重其事地走到门口,出去之前回头冲着邵海东挤挤眼。邵海东没功夫理他。他这会儿心里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把刚才记下来的那些梦里获得的经验之谈转达给他的总工程师。什么“摔桶架”,“ 破、搅、捣、挤、榨”,“五次摔汁”,想必工程师们一听就明白。最好先在国内照葫芦画瓢搞点研发原创的好酒,然后再考虑移植到美国来。

铁牙走进小接待室的时候,建筑公司的洽谈团队已经到了,带队的是总裁福特。五年前邵海东开始设计城堡山庄的时候他就知道规模不小,也曾希望拿到一两个施工项目。可惜,当时总承包商是旧金山建大房子的,看不上偏远地区的建筑公司,用的都是自己的老搭档。福特心里难过了整整五年。两小时前接到铁牙电话,问他对城堡山庄修建停机坪有没有兴趣的时候,福特感觉这是上苍对他的垂青。因为铁牙希望当天下午开会讨论,福特二话不说就把早先约好的会议推迟,带上几个公司骨干直奔城堡山庄而来。

福特站起身,给铁牙一一介绍了他的洽谈团队,包括负责策划,设计,申报,和施工四个部门的主管。四个人互相配合,真正的一条龙服务。只要把项目交给他们做,所有麻烦,辛苦,跑腿的脏活累活都用不着操心。他们四个全包了。福特坦率地说,“这里面比较棘手的一道程序是申报建设许可证书。没有许可不能动工。要想拿到这个证书,必须满足设计,环境,地理,水文,生态,等等多项指标。建停机坪更麻烦,还要考察噪音,起飞降落路线,风向,周围建筑,等等额外的项目。麻烦不麻烦?也麻烦也不麻烦。对没有经验的建筑公司来说,麻烦。对我们的团队来说,不麻烦。这些年来我们干的就是这些事,轻车熟路,好像公园散步。举个例子,前两年有一个搬到附近湖边豪宅的医生要建停机坪,遇到很大阻力。周围过惯了安静生活的当地人要求县政委员会拒绝发放许可证。我们的律师准备了长篇陈述,在县委会表决前成功的说服了绝大多数委员。结果拿到了许可证。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要请我们的律师出面。不过只要需要,我们的律师就一定会去。”

铁牙表示这样的一条龙服务正是他要找的。他希望马上开始工作,先在临时选定的施工地点做标记。为了表示诚意,他预付三千元设计费,福特对此举非常欣赏。

最后,铁牙代表邵海东请各位出席明天的城堡酒庄落成庆典。福特说他自己肯定来。至于团队成员,他们就免了。有很多工作需要他们做。建停机坪不是小事,够他们忙活一阵子的。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外地请来的贵宾,当地酒庄的主人,商界大腕,演艺名角纷纷来到城堡正面宽阔的草坪上。草坪中央搭起一座台子,请来的乐队正演奏着流行和古典交替搭配的曲子。周围设有几个白色帐篷,专门提供饮料点心。来宾们有的站着聊天,有的坐在戏台子周围的餐桌边上欣赏音乐。

到场的人几乎不会没有注意到,除了周围一簇簇彩色气球以外,不远处的山丘上还有一圈红色的旗子迎风飘扬。在绿色草坪的衬托和阳光的照耀下,红色显得格外鲜艳。

那些旗子围住的圆圈不是给“星外来客”准备的降落地点,而是铁牙为未来停机坪选择的最佳位置。在红旗标定的地点修停机坪能不能通过权威论证是另一回事,让参加庆典活动的当地客人从最初的好奇发展成热点话题才是铁牙的目的。尤其是庄园主联合会的董事们一到,铁牙便想尽办法把他们的视线往红旗的方向引导。他特意告诉每一个接待员,如果有人问起插红旗的地方有什么活动,就说那是未来停机坪建筑工地的标志。

庄园主联合会的董事们走在绵软的草坪上,多数沉浸在胜利者的喜悦中。因为每个人都在那份勒令邵海东铲除草坪,恢复葡萄园的提案上签了字。如今提案生效,公函发出,用不了多久这个邵海东就会挺不住,老老实实地把草坪铲掉,把葡萄秧子移回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么大的一片草坪,跟周围邻居的葡萄园相比如同鹤立鸡群,再加上城堡的气势,简直把其它酒庄比成邵氏王国里的佃户农民。做为一个外来户,邵海东分明没有把当地庄园主组织放在眼里。如果放任自流,这家园子非把所有游客的眼球都吸走不可。

曾几何时,邵海东不跟庄园主联合会打招呼就把葡萄架子拆掉,草皮铺上,引起社区关注。每个人心里关注的焦点不一样,但是话一出口,都跟房地产市场价格走势有关系。按照霍克的说法,社区内每家房屋景观投入大体相当,都是清一色的葡萄架,于是每英亩均价相差不多。如果其中个别人加大投入,景观改善后气势明显超过周围邻居,社区内房地产均价差距便随之拉开。结果,那些未曾改建过的地产可能出现贬值趋势。好比一群人站在一起身高差不多,突然钻进来一个巨人症患者高出别人一两头,虽然大家还是从前那么高,可是相比之下显得比实际更矮。这种对比反差效应在衡量身高时产生的心理错觉不至于改变客观尺度,但在地产交易过程中讨价还价却大不一样。讨价还价打的是心理战,而心理错觉往往真的能让便宜房产卖的更便宜。

庄园主联合会里有一个日裔董事名叫伊藤,经营酒庄已历三代。祖父二战后带着钱移居美国,买下一片葡萄园。伊藤家每代人都信奉勤恳耕作,精打细算的原则。遇上好年景,庄园减去开销还颇有结余。年景不好,算来算去只能持平。于是,伊藤自己的身价便是酒庄的市价。人们都说身价没有用的,要现金说话。对此伊藤深有体会。一旦需要一笔巨款,只能把产业卖掉或抵押贷款。他对地产价位走势非常在意,因为地产价走势等于身价走势。起初他对邵海东家未和董事们商量就铺草地无动于衷,顶多认为这个财大气粗的中国邻居跟他家三代信奉的准则不同罢了。那又怎么样,世界上有几个像他那样就知道挣钱不知道花钱的?后来,伊藤听说邵海东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张扬,根本不考虑这样做的结果等于把周围地产价搞下去。他非常冲动,顾不上彻底搞清楚为什么邵海东想搞就能把周围地产价搞下去,便站出来成了积极游说董事们反对邵海东改造酒庄景观的社会活动家。

伊藤虽然冲锋在前,背后却有霍克撑腰。霍克本人经营酒庄三十年,亲眼见到许多好坏年景,他的信条是不能靠天吃饭,必须抓住机会狠捞一笔。最近十几年,他看好中国市场。有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那些在美国卖不到十块钱的红酒,在中国市场能卖到二百多元人民币!到底是中国人太多,太有钱,还是太讲面子?不管因为什么,这种局面不会永远不变。红酒的熊市一旦来临,恐怕又是一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发财的关键是抓紧机会扩大生产,争取在中国人酒劲儿醒过来之前多卖进去几货柜。几年前,正好有一家酒庄急着套现,要价不高。霍克出价后以为十拿九稳。没成想半路上杀出个邵海东,出的价钱比他还高。霍克心里遗憾,表面上还装大度。主动提出帮助邵海东早日打出他的红酒品牌,同时不停的念叨酒庄生意如何入不敷出,投入与回报如何不成比例。他希望邵海东踏踏实实种葡萄酿酒,尝尝做红酒生意的滋味,最好酿出来的都是醋,然后趁早知难而退,把酒庄出让给他。后来发现邵海东居然把葡萄园改建成草坪,霍克心疼好几天。好像邵海东拆的是他家的葡萄架。霍克可不想接管一个只长草不长葡萄的庄园。他想了很久,最好能在不跟邵海东闹僵的情况下逼他把草坪铲了。

霍克的另一杆枪是美国农场主出身的理查德。他家祖上有些劣迹,跟三K党有扯不清的关系。后来被地方政府起诉。据说没什么命案,就是在集会上散布血统贵贱的舆论,落得个煽动仇恨罪。后代在原籍呆不下去,才搬到加州改种葡萄。他家的信条是当好后勤,旱涝保收。理查德种了很多葡萄,却从来不介入红酒酿造,他只给其它酒庄提供原料。从竞争角度考虑,邵海东拆掉葡萄架应该对理查德有好处,毕竟原料少了,邵海东造酒说不定还得从他庄上买葡萄。可是,种族概念在理查德脑子里还没有完全洗掉。只要是有色人种拥护的他都反对。平时他话很少,生怕那句说错了再次被起诉。遇到名正言顺站出来攻击有色人种的机会,他自然当仁不让不计得失,甚至把潜在的经济利益摆在次要位置不予考虑。没想到的是,他的同盟者竟是伊藤!这些年离开农村来到加州,见的人种多了,而且其中很多人明显比他聪明,理查德逐渐对种族贵贱产生怀疑。因为无论他反对那个少数民族的某个个体,总有那个民族的成员和他站在一起反对。

上午十一点,邵海东已经喝完咖啡遛完狗,换上一套乳白色的礼服走到草坪上和客人们见面。霍克刚到不久,正和几个庄园主联合会董事站在一起闲话城堡是仿造欧洲什么地方风格所建。提到古典与现代的结合问题,日籍董事伊藤指着红旗说,城堡左面那个山丘上马上就要动工修建直升机停机坪,那才是现代化的终极体现。

伊藤董事的好奇心驱使他光临酒庄后第一个向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询问红旗的象征是什么?因为每人都接到铁牙的通知,知道如何回答。除了红旗象征施工地点之外,伊藤还知道铁牙是负责这项工程的全权代表。

董事们几乎异口同声的问,“修停机坪,这是真的?”

霍克摇摇头。因为他从太太嘴里知道,女主人马妍丽为了逃避施工现场,已经决定到巴黎暂避一时。

董事们心里想,以后每天邵海东坐直升机出入都能看见自家后院的情况;噪音从天上飞过来想躲都来不及;万一半夜直升机出事直落在卧室上方的房顶上岂不是……。

当邵海东很不情愿、但表面上态度和蔼地走到霍克面前打招呼的时候,董事们还没有从伊藤“内情通报”带来的关注情绪中走出来。每个人都有点表情僵硬,强作笑脸的嫌疑。他们没好意思直接问邵海东建停机坪的事,因为刚刚发过限期铲除草坪的公函,董事们知道邵海东肯定耿耿于怀。今天应邀前来祝贺落成典礼,也是为了缓和关系。表示董事会决议是对事不对人,他们还是从心眼里欢迎邵海东从中国搬过来做他们的邻居。直到听说不久的将来邵海东要驾驶直升机进进出出,欢迎他落户的热情几乎降到最低点。几乎每一位董事都在想,唯一能够阻止停机坪建设计划的,就是想办法阻止县政府发放建设许可证书。

霍克指着远处红旗围住的圆圈,试探性地夸赞一番,说他个人认为那里是建停机坪的最佳地点。位置明显,无障碍物,而且还能从未开发的山地飞过来。讲完后盯着邵海东,看他有什么反应。

知道老狐狸霍克有意试探他建停机坪的决心是否坚定,邵海东故意表示同意他的观点,而且略有补充。因为州长说了,停机坪建成后他将是第一个飞来客。邵海东接下来不无遗憾地说这草坪怕是不能留了。这么大一片空地总得干点什么。种葡萄麻烦太多,他正琢磨着除了停机坪之外还有什么可建的。至于飞行路线,按规定起飞和降落不能走同一个方向,一条路线走后边的山地,另一条就必须经过市区。具体情况他还得听听铁牙是怎么计划的。不过,他还是希望诸位今天暂且忘了工作,尽情喝酒,吃东西,欣赏音乐,认识新朋友。

几个董事听的出来邵海东对他们的公函耿耿于怀,都借着喝酒默不作声。邵海东不想跟这几个人多说什么,准备找机会离开。看见铁牙从不远处经过,便将他喊过来陪董事们聊聊停机坪的计划。

铁牙正在等建筑公司总裁福特。他想把福特介绍给庄园主联合会的董事们,让他继续夸奖那个从来没有拿不到建设许可证书的常胜律师,借此打消董事们上书阻止当局发放许可证书的幻想。福特一定会把董事们当成他未来的客户,做起自我介绍来不遗余力,使他们相信他的建筑公司是所有建筑公司里一条龙服务做得最到家的。远的不敢说,方圆百十里应该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一般小公司最怕申请建设许可证,闹得设计方案改了又改,头都大了。唯独他的公司敢说自己是拿证能手。只要递上申请,等于证书拿到一半。

果然,当铁牙和董事们喝过一拇,便看见福特远远走过来。十分钟后,没等福特讲完常胜律师的故事,董事们已经对邵海东建停机坪的决心深信不疑。霍克问,如果停机坪和草坪当中选一个,你们能接受哪一个?董事们一致认为停机坪太可怕了,好比与一窝成了精的响尾蛇王做邻居。

于是,董事们单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开始针对邵海东要建停机坪的计划讨论对策。

霍克说,“其实我们干什么都没用。邵海东要建停机坪我们没办法阻止。听见那个福特怎么打的保票?连市里县里都没理由阻止。有一点福特说的对,家庭使用直升机眼下比较超前,将来可能是个趋势。我已经听到客人抱怨赶上旺季时候高速公路堵塞严重。连我儿子都劝我学学开直升机。当然,开飞机我是老了点。就是真学会了,我也会把飞机停在飞机场,不会放在自家院子里。可是,如果我们有地,为什么要给飞机场交停机费呢?这都是后话,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能说服邵海东延期建停机坪,最好能延到我们大家都想开飞机那天再说。各位有什么高见?”

理查德抢着说,“我不会同意邵海东建停机坪,因为没有这个先例。就是市里同意,我也会写信力争。为什么我们过的好好的,中国人一来就得改变生活质量?机场离这里只有二十分钟车程,完全没有必要为了省这二十分钟而扰乱周围安静的田园气氛。”

伊藤跟着附和,“直升机来回噪音太大,很多人到这里就是为了躲开城市的嘈杂。如果知道这里比市中心还闹腾,必定选择其它地方安家。结果将会影响周围地区的地产价格。我们大家一定都不愿意看到地产贬值,对吧?”

其他几个董事当然不愿意看到地产价走低,也不愿意看到直升机从头顶飞过。可是听霍克的意思,这种事不能强行阻止。剩下还有什么可讨论的?

霍克说,“办法是有的。我算看出来了,邵海东对种葡萄没兴趣。就是让他把草皮铲了,他也不一定种葡萄。说不定把整个园子都铺成水泥地。不种葡萄不一定是坏事。毕竟少了一个竞争者。我看下一步我们和铁牙沟通一下,看看双方能不能都做出一些让步。”

又过了半点钟,董事们和铁牙终于达成共识。双方干掉杯中酒,算是达成君子协定。霍克老辣,为了确认铁牙这个全权代表有权做主,还希望当面跟邵海东再次敲定。

看见霍克带着几个庄园主联合会的董事走过来,邵海东心里不是滋味。这几个人明明要他把草坪铲走重新种葡萄,却还要笑脸相迎。不如不理睬他们,找个机会躲了。偏偏铁牙走在前面,老远朝着邵海东招手。这时候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跟菲利普和几个国内来的老总打个招呼,迎着霍克一伙走过去。不管心里怎么想,邵海东面子上还是表现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君子风度,再次欢迎各位光临,而且客气的询问每人是不是过的很开心。

霍克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几杯酒下肚,言谈举止更加夸张。他说虽然原先知道城堡酒庄的设计规模,但是今天身临其境感觉比想象的更加宏伟壮观。一进来就感到仿佛走回中世纪,看到当年王者独尊,号令天下的霸气雄风。最后还说,“尤其是城堡周围的草坪,真是和城堡规模非常融洽。再配上加州温和宜人的气候,绿草如茵四季常绿,相比之下就是欧洲中世纪也见不到这样完美永恒的景致。”

史密斯不在场,邵海东以为铁牙翻译水平二把刀。明明霍克写信让他废了草坪种葡萄,这会儿还不惜工本的夸赞草坪如何四季常绿?铁牙挤挤眼,邵海东当时就明白了,铁牙已经达到目的。他表面上故作不知,回答说,“绿草如茵不假,希望各位抓紧时间欣赏,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不在了。”

霍克赶紧说,“我们重新考虑了你的意见,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这个城市完全可以容纳各种风格的景观,这样更加有助于把我们这个社区从酒庄型转化为旅游型。吸引更多的中上层人士到这里观光小住,甚至常住。我们已经初步形成决议,决定接受你的意见,收回上次发给你的信件。我们回去后会把正式决议寄给你。借这个机会,我们由衷的感谢你的理解与合作。”

铁牙站在一边悄悄挤眼睛。

邵海东把几个庄园主介绍给他的老总朋友们之后,便盯着洋洋得意的铁牙,让他说说经过。

铁牙当然早就憋不住了。“你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建停机坪,何况你批的一万块钱也远远不够。但是,我要让庄园主们都以为我要建停机坪。这就是为什么没跟大家明说,也没跟你夫人和史密斯说实话,免得他们自觉不自觉的泄露天机。我这第一步要干的是把声势造出去。动静闹得越大,越能彰显我们修建停机坪的决心。本来准备顾两个直升飞机在周围转两圈,让大家感受感受,强化将来有了停机坪之后的真实体验。没想到几个老家伙一听见风声就坐不住了,再好的酒菜都觉着没滋味。真要建停机坪,每天轰隆隆的噪音够他们喝一壶的。这就是民意。几个庄园主迫不及待地要求坐下来跟我谈判。于是,我就用保留草坪作为条件,暂缓本来并不存在的停机坪修建计划。”

“你小子够幸运的。事先你怎么知道这些庄园主不会用投票方式阻止修建停机坪?他们既然可以让我把草坪铲了,难道不能用同样的办法迫使我放弃修建计划?”

“停机坪和草坪不一样。这些庄园主从自己利益考虑,决定他们反对什么,不反对什么。铲掉葡萄种草坪的事只有你一个人干的出来,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庄园主会想到从中国把葡萄运到美国来。所以大家一致决定要杀杀你这个外来户的气焰,就像古时候给新犯人用杀威棒一样。建停机坪不一样,也许别的庄园主也想建。就是现在不建,将来说不定也会考虑。如果投票杀掉你的修建计划,将来别人想建就困难了。于是,要想阻止你建,唯一的办法就是劝你主动放弃。美国人办事讲的是交易。要想劝你放弃,就一定给你补偿。他们知道,你最感兴趣的补偿就是保留你的草坪。他们可以用放弃他们打‘杀威棒’的机会来换取你放弃修建计划。其实,他们也没真正损失什么。”

“有意思,钱办不成的事,让你用阴谋诡计办成了!”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阳谋不违反游戏规则,玩的是智慧和演技。既要有一套确实可行的策略,又要做得像那么回事。承包商在这里起了不小的作用,他们担保能拿下建设许可。不论是市理事会,还是县政委员会,他们都有把握通过。因为他们养着几个能干的律师,能把你想不到的理由都拿出来替你争取机会。至于用钱贿赂,美国这个社会已经把这条路堵到极限。你想,委员会里那么多人,你贿赂的过来吗?再说,每人投票之前都要签字,保证没有利益冲突,换句话说,就是保证没有从当事人那里接受任何好处。虽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但是多数情况下没人愿意趟浑水。”

“看来,你小子把资本主义民主社会琢磨透了。”

“皮毛,我琢磨透了的都是皮毛。要不然我就给人当竞选参谋去了。这么好的机会不亲自练练,就不能算懂民主。以前我以为民主是人民做主,不是那么回事。民主是人民选出来的代表做主。这里面道道多了。首先这民选代表从经济基础到思维理念和大多数人民完全不一样,其次当选之后个人利害和物质期望距离大多数人民是越来越远。所以说,他们手里的选票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为利益服务。资本主义社会之所以发达,就是因为它即强调利益,又设计各种监督体系限制利益。让人既有大干资本主义的劲头,又不敢轻易越轨。一点皮毛,不当之处还请指正。”

“你还来劲了,一套一套的!刚刚办成一件事,以后的事情还多着那。告诉你,我打算在中国出红酒,销到美国来。你有什么点子吗?”

铁牙睁大眼睛看着邵海东,“你原来不是说……”

两年后,邵海东的城堡酒庄宴会厅里来了不少客人。这次是专门为他的红酒销入美国市场举行的媒体招待会。到场的许多贵宾早在两年前酒庄落成典礼的时候就来过。当二十多个身穿绛红色长裙的模特从屏风两面飘然而出为来宾斟酒的时候,新老客人都有目不暇接的感觉。

议员菲利普举起酒杯,看看杯中酒,又看看模特的长裙说,“邵总,我看你的红酒系列不妨就叫“中国红”,听起来扣题、响亮、有时代感、象征着一个古老民族红酒文化的再次崛起。这个名字加上产品的优秀品质,一定能在美国市场火起来!”

邵海东笑声朗朗。他和菲利普握手表示欣赏他的建议,同时感谢菲利普带头定购一个集装箱。

他高举手中酒杯,“女士们、先生们,为‘中国红’干杯!”

一位模特来到邵海东身边和他碰杯,仔细一看,竟是身穿模特一样长裙的夫人马妍丽。她是学电影表演出身,表情作派自然得体大方。当周围人们都以为她在跟他谈论什么轻松话题的时候,那个让邵海东担心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

“还记得庆典前一天下午你做的那个梦吗?铁牙说有些人比较特别,常常夜有所思,日有所梦。这些日子我一直想问问你,谁是玉环姑娘?你想跟谁好和好散?”

邵海东心想那天的事到底还是让她听见了。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如何为自己开脱解释,而是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掐醒。

子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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