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国

天涯浪迹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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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迁徙,州长候选人

(2010-06-28 19:14:43) 下一个

引子

 

二十二年后,世界没有毁灭。

 

美国人刚刚准备放心的活着,却突然发现世界面临的真正危机不是死亡,而是长寿。就在这二十几年里,全国退休人数和就业人数之间的比例骤然攀升到有史以来最高峰。飞速运转的养老支票印刷机器正将联邦社会保险基金储备拖向一个可怕的无底深渊。好在各国政府早有准备。中国成功地建立起世界上最大规模的老年生活社区;美国也为解决自身经济危机和劳动力缺乏,对中国农村剩余劳力开放大面积可耕种土地。

 

与其“蜗居”、为何不出来闯下一片天地?于是,无数农民工举家迁移、来到美国大地上那些从未开垦过的处女地。

 

据说美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几次移民热、移民潮、移民峰。比较18451854年间的300多万,18611880年间的500多万,甚至18811920年的2350万,无论总人数、还是单位时间内计算出来的搬迁率,都远远赶不上若干年后中国和美国之间发生的那一次。那是一次人口总数超过最大胆预测的移民运动。

 

未来史称“大迁徙”。

 

大迁徙不仅改变地貌、增加农产品出口创收、防止社会保险基金崩盘,也给美国政治带来活力。世界人民终于有机会看到,一次争夺省/州级最高行政长官的竞选活动将首次(除台湾省外)在两位华裔之间展开。

 

(上)

 

得到消息的时候,美国密苏里州共和党在任州长李高扬也吃了一惊。

 

在此之前,民主党内的三个待定候选人旗鼓相当、内部争吵得不可开交。李高扬凭着在任四年创下的优异政绩、民意调查结果一直遥遥领先。他的高参们一致认为不管民主党三个候选人中哪一个最后胜出、都无力回天。现任州长连任如板上钉钉。没想到民主党党代会初选那天,半路上竟然杀出个程咬金。待定候选人从三个变成了四个。

 

那天,李高扬正在办公室里听取农业部长盖茨关于粮食出口计划的工作汇报,秘书长吴晓同、竞选办主任鲁滨逊和几个高参敲门进来,请求召开紧急会议。

 

盖茨起身,“正好,我也说完了。”

 

李高扬笑着和他握手,“竞选年,没办法。他们都是老板。我们还是另找时间,要么干脆等到不能不吃饭的时候再谈粮食问题吧。”他看着调电视频道的吴晓同,“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办公室里没装卫星天线、还是真的有什么爆炸性新闻?”

 

吴晓同已经调条到新闻四台:“州长,您最好亲自看一眼。”

 

电视报导的正是民主党全州代表大会的接待大厅。那位站在摄像机前拿着麦克讲话的、是四台专门负责政治新闻的资深记者史提芬。“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知道密苏里州民主党州长候选人的最后赢家是谁。刚才提到,多数党代表今天来开会的时候只知道会议结束的时候很有可能在克拉克、邓肯、杰克逊,三个待定候选人中间确定一位、作为民主党竞选州长的候选人。可是最新的消息显示,除了这三个已知的候选人以外,还有一位第四候选人。他叫唐汉生,”这时屏幕上跳出一张照片,“他看上去很年轻,住在圣路易斯,除此之外暂时还不知道别的信息。如果他得到民主党州长候选人提名,我敢说今天晚上很多人回家的时候都会带着很多‘家庭作业’。”

 

李高扬左手叉腰、右手托着下巴,“唐汉生,看上去有点儿熟。好像是在春节晚会上遇见过的那个农场主联合会主席。”

 

“就是他。”吴晓同从刚进来的秘书手里接过一份文件。“他今年36岁,二十年前到美国。布朗大学毕业,主修政治。曾经在白宫实习。六年前回到密苏里,被推选为农场主联合会主席。”

 

鲁滨逊从扶手靠椅上站起来,“农场主联合会?州长,那可是三分之一的选票喔。看来,这位唐汉生和我们的三个老对手不一样,他在华裔中一定很有名气。我们必须全面调整策略。”

 

稳住劲儿,现在我还是州长。你们有权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眼下密切注意初选结果。如果唐汉生获得提名,今天晚上就要把他的每一个演讲、记者问答、公开辩论的录像找出来。还有,查查他有什么毛病没有,比如不良前科、炮制黑函、违规赠款,等等那些通常容易犯规的名堂。”

 

“炮制黑函?上次听说这个词的时候好像马克吐温还活着那。现在听起来已经有点不习惯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在这方面有‘才’的写手。如果有,也可能都化名藏进网络里面了。”

 

“鲁滨逊先生,千万不要低估马克吐温的影响力。我这一代人就是念他的书长大的。在中国人眼里,他是美国的大名人。有些只念过名著的人、也许以为在美国竞选州长都得有那两下子。”李高扬理一下花白的头发,“还有,准备准备,明天召开记者招待会。”

 

鲁滨逊小声问:“您是不是要宣布将农场主无息贷款偿还期限延长三年?”

 

李高扬:“应该是时候了,你说呢?”

 

“同意。这个时候宣布,无论谁是民主党候选人都够招架一阵子的。”说完,鲁滨逊出门准备去了。

 

李高扬一直关注着当天的新闻报导。最后,民主党密苏里州代表大会以足够票数通过提名唐汉生为州长候选人,唐汉生也正式接受提名,成为州长候选人。他在主席台上和身边的妻子拥抱。党内元老和领袖们也走上来和他握手、表示祝贺。在当天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人问,“唐汉生主席,许多人都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您是待定的候选人之一。您是什么时候下决心参加州长竞选的?”

 

唐汉生微笑看着这位记者,“我说了你也许会感到惊奇。我是刚才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这么多前辈、同志、朋友对我表示信任和支持的时候才最后下的决心。”

 

另一个记者问:“唐主席,您的对手可是名望很高的现任州长,您现在开始准备有把握吗?”

 

唐汉生:“我更倾向说‘有信心’。自从二十年前来到我们这个州的时候,我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块土地,和这里的人民。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坚信我的政治生涯在密苏里州。可以说,我对这里的长处和不足有着比其他人更深的理解。我非常敬重李高扬州长,也非常清楚哪些是他该做还没有准备做的事。”

 

“唐主席,您认为作为州长首先因该做的事是什么?”

 

“两件事。第一,我认为首先应该大声地诵读一遍我们的州铭:‘以人民的福利为最高法律’,不这样做,很多人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干。人民的福利最近几年怎么样?社会保险、医疗保险、社会治安、失业率都是人民福利的一部分。改善所有这一切不容易,但必须竭尽全力。密苏里州农产品出口在财政收入中占有越来越大的比重。为了增加农产品出口,这第二件事就是发布我的第一道行政命令:将农场主的无息贷款延期五年偿还。”

 

台下多数听众开始鼓掌。

 

李高扬关上电视,把遥控器狠狠地摔在沙发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唐汉生居然抢先一步走了“无息贷款”这招棋,而且还是延长五年!钱从哪来?政府能拿出那么多补贴吗?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不是白来的!

 

他叫通了鲁滨逊的声像电话,通知他取消明天的记者招待会。腾出时间抓紧了解对手情况,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特别是经济问题,看看这个唐汉生的钱是不是都是白来的!

 

第二天电视新闻公布的民意调查显示,支持唐汉生的人数居然超过了李高扬。网上的模拟投票结果更趋向于年龄小二十多岁的唐汉生。从前支持克拉克、邓肯、杰克逊的民众全部转向支持唐汉生是预料之中的事。部分未做决定的选民倒向民主党也在所难免。没想到站在李高扬这边的三分之一票数也中道易帜。这对共和党来说、算是四年里第一次受挫。

这几天,李高扬办公桌上的电话几乎从未中断。从议员到党主席,都打电话询问有什么可以效力的地方。同时用过来人的腔调指出民意调查如何容易被人操纵、随意炒作,所以不必当真。当然,他们更想知道李高扬是不是乱了方寸。李高扬表现得好像没事一样。照例约他们打球、吃饭、泡猎场。让人感觉他对如何控制目前局势已经成竹在胸,而且回天有术。

 

没有人知道,电话闲聊的大部分时间,李高扬都盯着那个充电基座上立着的黑色手机。那是个专线电话。只要屏幕闪动,就说明派到外面办理紧急事务的人有消息汇报。这时,李高扬就会委婉地对正说到兴头上的人说,“我太想跟你聊天了,这么着吧,我们安排吃午饭。好,再见!”至于吃不吃、什么时候吃,只有听从双方秘书的安排了。

 

挂专线电话的是鲁滨逊,他查的很仔细、也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资源。可是结果并不是十分引人入胜。因为,这个唐汉生很“干净”。李高扬非常清楚干净是什么意思。说明他的竞选对手要么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派人,要么是个做事不留痕迹的老狐狸。不是根红苗正,就是聪明绝顶。看他的年龄和经历,正派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鲁滨逊提到的最后一点让他觉察到有文章可做。“……我给竞选基金委员会的人打了个电话,有一个大款捐了八十万。”

 

“难道他不知道个人捐款有限额吗?我不说了,你知道该干什么。”

 

鲁滨逊不仅知道该干什么,而且知道怎么干。没过几天,唐汉生的竞选指挥部里就出现了一个传递公文的信使。那天,大家都忙着内部装饰的事。挂条幅、设计胸章、审阅传单,忙得不可开交。唐汉生办公室的门开着,他靠在办公桌边上翻看民意调查结果。那些图表、数据让他抑制不住满意的情绪,脸上洋溢着那种胜利者特有的兴奋。

 

“不错!我们的第一炮打响了。”

 

竞选总管格林菲尔德和他比起来、兴奋中带着一些忧虑。“汉生,我们确实给了州长一个突然袭击。他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把他犹豫不决的无息贷款这张牌先打出来了。可是,我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他们这些天很安静、像是在计划什么。我了解的李高扬,他是那种反应迅速、针锋相对的人。不应该对我们提出公开辩论的建议置之不理。除非,他们在寻找突破口。”

 

唐汉生回到办公桌后面的扶手椅子,坐下:“也许,四年州长让他变老成了。人在高处,各方面都要照顾、遇事免不了要从长计议。现在这个时候出来辩论,光靠摆摆四年政绩是不够的。”

 

特别助理高飞进来,递给唐汉生一份查询通知。说是竞选基金监查委员会刚刚送来的,要求配合调查小组的工作。主要是查询竞选基金捐款人的详细资料。唐汉生浏览一遍,将公文递给格林菲尔德。

 

“你们怎么看?”

 

“我看这就是信号,” 格林菲尔德把公文往办公桌上一拍,“鲁滨逊这几天没闲着,肯定在到处找您的把柄。调查竞选捐款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个老东西有人脉。他一定向外泄漏调查的事,引发媒体炒作。同时拖延调查时间、给你来个结不了案。希望制造一种“问题严重”的错觉、误导选民。可惜,他这么做、我们抓不住什么不合法的地方。”

 

唐汉生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我们搞突然袭击,提前宣布无息贷款新政策;他们也想给我出难题,查资金来源。好在我们没什么可隐瞒的、对吧?”他看一眼格林菲尔德和高飞,而且是盯着每个人的眼睛看。直到两个人分别用摇头和撇嘴的方式回答“没有”,才继续说:“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拖延时间,我们明天就把材料送过去。让他们没办法拖。”

 

格林菲尔德表示同意,拿着公文、做准备去了。

 

高飞走到唐汉生身边、小声说,“你决定参加竞选之前,三个参选人之一、好像名叫邓肯的,曾经多次提到李高扬身边有一个‘神秘女人’,好像已经有了线索。要不要我去侦查侦查、也给老头子出点儿难题?”

 

唐汉生看着这个他大学毕业时候才入校的校友,想起来他的特长是自由体操。平时进敞篷车从来不开门、喜欢跳到座位上。如今整天坐办公室、出门必须规规矩矩跟在自己身后,肯定憋坏了。“如今不是当学生的时候了,明处暗处有八百个眼睛盯着你。别让人抓住把柄。我听说邓肯花钱雇了两个小报记者,你也学着点。另外,我本人做事的习惯你最了解,喜欢正面交锋,不愿意靠别人的丑闻侥幸取胜。所以,主要精力放在什么地方要心里有数。尤其不能花边新闻搞不成,反而错将‘臭大姐’当‘花大姐’抓。结果把自己的手搞臭了。”

 

“是,先生!”

 

这时,窗外突然热闹起来。唐汉生招呼高飞去看看怎么回事。“是记者,几个电视台的都来了。”

 

“格林菲尔德说对了,肯定是为着捐款调查的事情来的。这些记者的耳朵真是太灵通了。也好,鲁滨逊替我们把人都招过来了。省了你们一个一个打电话的麻烦。”

 

果然,当天晚上播出的电视新闻就围绕着竞选捐款这个专题展开。历史上凡是被查过的、和调查之后发现有问题的几个主要候选人再次被一个个回顾了一遍。一直到唐汉生出现在办公楼台阶上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才集中到眼前这位现实中距离自己最近的调查对象。几个分析家都认为“没有要说的”,将是这位民主党候选人唯一能说的话。没想到,唐汉生稳稳的站在台阶上,向大家招手,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谢谢各位不辞辛苦,光顾我这个刚刚启动的地方。现在这里是‘装修期间照常营业’,希望大家别介意。我们一个一个来。就从这位小姐开始。”

 

唐主席,听说竞选基金监管会正在调查您,是真的吗?”

 

“是查询,不是调查。这是有区别的。我是今天下午3点半才知道。不过,我想请问小姐,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不少记者都笑了。

 

唐汉生看着大家继续说:“我想就这个问题向大家做一个陈述。我确实收到竟选基金监查委员会的查询通知。我认为这是每一个候选人决定参加竞选之前知道必然‘要冒的风险’。我的态度非常明确,全力配合监委会的查询。我的助手明天就会将全部记录文档提供给监委会。在此,我希望监委会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出结论。

 

说这话的时候,唐汉生两只眼睛直视4台的摄像机。好像直视着坐在电视屏幕前的李高扬、鲁滨逊、和吴晓同几个人。

 

接下去的几天里,民意调查支持唐汉生的票数开始下滑。记者报道说唐汉生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出要和李高扬州长展开公开辩论,都遭到李高扬办公室发言人鲁滨逊的婉言拒绝。理由是等待监委会的结论。小报上评论说,民主党内部有人也开始怀疑推举唐汉生做州长候选人的决定有失草率。新闻报导的主题一下子集中到监委会的查询结论。监委会所在的办公楼门前总有记者等着提问。偏偏每次截住监委会调查组长查尔斯的时候、得到的回答都是那一句老生常谈:“查询正在进行中,暂时无可奉告”。

 

终于有一天,查尔斯多说了一句。“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唐汉生并没有提供所有需要提供的信息。这就是造成监委会不能做出结论的原因。”

 

(中)

 

李高扬看到消息的同时把鲁滨逊叫到办公室,问他是否查到什么新线索。鲁滨逊一辈子帮许多人经营过竞选活动,有着近三十年的工作经验。李高扬甚至认为没有什么事能把他难住。就拿竞选基金查询这件事办的就挺漂亮。只是拖延时间,就把对方的选票给拖下来了。看着鲁滨逊走进办公室那几秒钟的老练神态,李高扬感觉到他肯定又有什么新点子。

 

“有什么高招?”

 

“州长,查清楚了,那几笔较大的进项来自唐汉生的家庭资助。”

 

李高扬有点失望,“这么说,这条路走不通了?”

 

不!”鲁滨逊两眼开始放光,“我派人专门收集了唐汉生在中国的家庭背景,材料已经在路上了。您猜怎么着?他的父亲二十年前因为腐化罪被判死刑。”

 

“唐汉生的父亲是贪官?”

 

“对!这就是说,‘家庭出资’里面大有文章可做:财产来历、合法性、税务责任、财产能否继承、继承人是否知情、家庭影响……

 

李高扬没有听清下面的话。他脑子里回响着“贪官”两个字。直到鲁滨逊连叫两声“李州长”,他才注意到鲁滨逊起身要走。李高扬随便说了两句鼓励的话,算是结束会谈。

 

鲁滨逊离开后,李高扬用手揉搓着脸和头皮交界的部位。植皮手术做过二十年了,有些地方还是感觉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脸一样。有时候麻木也是一种刺激,它能唤起李高扬大脑深处有关二十年前除夕夜里那场火的记忆……

 

李高扬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照着自己。镜子里的“李高扬”渐渐模糊起来,变成了当年浓烟和烈火中的“吕昂”。那个曾经担任南江市检察院院长的吕昂……

 

二十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去旧迎新的钟声敲过不久,南江市里还间断地响着爆竹声、亮着烟花的闪光。不想一觉醒来,家里竟成了一片烟海。他发现妻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脸和地板之间好像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想喊、但发出的声音只能是一个接着一个止不住的咳嗽。地板上有好几个地方已经开始燃烧。木板见火发出的“噼啪”声一声紧似一声,很快就响成一片。他几乎咳嗽得窒息过去,那只伸出去的手还没有抓到妻子就失去了知觉。

 

他没有死。那场火让他昏睡了两个星期。其间曾经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周围有动静,但很快又睡了过去。最后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眼睛和脸都被纱布缠着。手脚和床固定在一起。床边似乎有好几个人围着他喘气。其中一个男人说,“镇静剂今天可以停了。他一会儿醒来后,继续24小时护理,喂少量流食。至于解除约束、这些天限制手脚活动,目的是防止他乱抓乱碰、影响伤口愈合。先看看愈合情况,再根据情绪状态决定。”

 

从周围的气味和讲话的口气、他已经猜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妻子和文秀怎么样?想到亲人的同时他浑身一震,好像火已经烧到身边、浑身上下燥热难忍。他挣扎着想翻身坐起来,也想撕破脸上的绷带、去救掉到床底下的妻子。无奈,手脚用很宽的皮带固定在床架上。

 

“你们是谁?放开我!不然、我把你们都关起来!”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护士,赶快打一针镇静剂。”

 

第一个男人说:“我是大夫,治疗上的事有我做决定。今天已经是第二十天了,这种镇静剂不能用一辈子。”

 

第二个男人说:“我是你的顾客……”

 

第一个男人没让他说完,“你别喊,这是医院。再说,你也不是我的顾客。这里只有医生和病人。”

     

      李高扬这时清醒了许多,“你们吵什么?我老婆孩子在什么地方?”

 

“好了。”一个刚刚走进病房的男人说,“你们先忙别的吧,我和他单独谈谈。” 这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是检察院的老院长!“小张,你也出去休息一会儿。这里交给我了。”

 

“老院长!是您吗?“

 

老院长沉默两分钟,一直等到脚步声走远、房间门被关好之后才继续说,“吕昂同志,你还没忘了我的声音。躺着、不要动。先好好休养。等养好了、我再带你看他们。”

 

“他们怎么样?”

 

“相信我说话算话。你现在的任务是把自己的伤治好。有很多事要跟你谈。你需要保持非常清醒的头脑。那场火不像是意外事故,分明就是冲着你去的。你想揪出最大的贪官,得罪了谁自己都不知道。希望你死的那伙人势力很大,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因为你发现了什么秘密、对他们构成实质性的威胁?总而言之,组织对你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保证你的绝对安全。在他们眼里,你已经死了。所以,记住我说的话很要紧。

 

“第一,你必须记住、你现在的名字叫李高扬。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你从前的身份、家庭情况。只知道你是一个律师、因为交通事故受伤。第二,你的脸部伤势严重,必须做整容手术。一会儿你就可以看见整容手术的效果。希望你不要激动、要克制自己的情绪。

 

“老院长,你是说,为了活着、我已经死了?”

 

“死了的是从前的吕昂,你还活着、叫李高扬!你还年轻,换一种生活、海阔天空阿!”

 

我这是住在哪家医院?”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建在大別山里。多数都是疑难绝症患者在这里诊断、疗养。这里不收一般患者,所以外人很少知道。我这就叫大夫来取掉你脸上的绷带。记住,不要多说话。”

 

“文秀和玉珍也在这吗?”

 

“他们不在这里。放心吧。”

 

老院长拍拍李高扬的肩膀,走出病房。十几年来,老院长都是他事业发展的贵人。从破格提拔副院长到接替老院长主持工作,他对执行老院长的吩咐从来没有半点含糊。而且经验告诉他、按老院长说的做对他肯定只有好处。

 

病房里又一次进来好几个人,其中两个护士开始一圈一圈给他解绷带。李高扬已经不觉着痛,只有面部和大腿有些发痒。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别激动、即便脸上全是‘补丁’也没关系。绝不能像外国演员那样、发现自己长了一幅别人的脸就摔盆子、砸镜子的。不至于。生为男人,长相是次要的。只要活着就是胜利!何况在公检法系统工作,长得难看点对不法分子更有威慑力。”

 

李高扬感觉眼前越来越亮。他竟然可以睁开眼睛了。周围都是陌生的医生护士。只有老院长微笑看着他、还微微点头,和一个小个子医生握手、感谢他手术做得漂亮。李高扬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转头从护士举着的镜子里看自己。一看,吓了一跳。这哪是自己的脸呀,整的有点像美国十几年前落选的高尔!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夫在一边和老院长说,现在还有些红肿、慢慢会自己吸收。老院长走到李高扬身边和他握手。

 

“老李,欢迎你回到我们中间!”

 

尽管在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里,他本人是最后一个知道他就是“老李”的。然而从那一刻起,吕昂觉得他开始正式成为李高扬了。后来老院长才告诉他,妻子和女儿没救过来。为了重新开始生活,他必须跟着农民工们移民到美国去。

 

 

唐汉生的民意调查继续下滑。支持李高扬的票数再次领先。许多选民持观望态度,其中很多人都等着唐汉生对监委会的质疑做出表态。

 

驱车前往养老院慰问的路上,唐汉生翻着监委会的公函。其中用黄色笔勾出的几笔进项缺少捐款人信息。“格林菲尔德,你解释过吗、这几笔钱属于我个人出资?”

 

“解释过。可是监委会指出,银行转帐记录上写明那笔钱是从另外一个人的名下取出的。他们无法接受那是您个人财产的解释。”

 

“明白了,他们从一开始想查的就是这几笔!”唐汉生将公文扔到一边,两眼望着窗外。

 

 

李高扬打开电视的时候,四台记者正在监委会所在的政府办公楼门外做现场直播:“关于大笔政治捐款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其中几笔大额捐赠原来是唐汉生主席家庭财产。这笔财产是唐汉生的父亲去世后由唐汉生母亲拥有的。假如事情真是这么简单,那么大家应该忘了监委会,继续投入竞选的议事日程。然而,事实偏偏不那么简单。有消息说,唐汉生的父亲许多年前在中国被判处受贿、腐化罪。中国话叫“贪官”。如果这个消息属实,那么唐汉生竞选基金接受的这笔财产是否干净还需要证实。看来围绕着竞选基金的调查确实遇到许多石头。要把这些石头一块一块搬开、才能看清楚下面压着什么。近期民意调查显示,现任州长李高扬的支持人数再次攀升,超过一度领先的民主党候选人唐汉生主席。”

 

“有关这位贪官的材料收到没有?如果证明属实,唐汉生这辈子就不用想在政界发展了。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容不下‘贪官’二字!”

 

李高扬盯着电视屏幕,两手抱在胸前。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一个他经手过的案子。那时候,凡是全国通报的大案他都阅读过。自己也亲手调查了一些地方和跨地区的案子。只要提个醒,他就能把许多案件细节回忆起来。他想说“只要我过一遍目,就能看出来是否属实”,可是他不能那么说。因为周围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曾经让贪官们睡不踏实的吕昂。他能做的,就是接受唐汉生的挑战,在辩论台上把廉政、爱民当成主题。把憋了二十年的话都倒出来!

 

李高扬正要布置辩论会的计划,鲁滨逊的秘书送来一叠材料。

 

“州长,刚刚收到。材料上说,他父亲不光是贪官,还是个大的。据说当年中国南江市发生的几起主要大案都是他干的。”

 

李高扬听到“南江市”三个字浑身一震,“他父亲叫什么名字?”

 

鲁滨逊还在脑子里翻译材料,吴秘书长的中文来的快,他叫唐文,是南江市的副市长。二零一二年农历初二被捕,因为证据确凿被判死刑。同月十日执行枪决。”

 

听到唐文两个字,李高扬几乎晕厥过去。他两眼发直,盯着窗外。“唐汉生是唐文的亲儿子?”

 

“不管他是亲儿子还是领养的,州长,因为他用贪官父亲的钱出来竞选,只要我们把这份材料送到报社,唐汉生就结束了。

 

“先不要送,再核实一下。”

 

“可是……”

 

好了,知道了。问题严重,不可轻率。你们先去吧。”

 

“我不明白,材料已经反复核实过了。” 鲁滨逊不仅没有走,反而在李高扬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州长,我们可以谈谈吗。”

 

“现在不行,我必须出去一趟。”

 

“您没事吧?今天,您没有跟谁约过。”

 

“私事。不用约了。”

 

“州长,”

 

李高扬伸出右手制止鲁滨逊往下说。“今天就这样。把材料留下就可以了。”

 

几个幕僚互相看看,走出办公室。

 

(下)

 

李高扬自己驾车出了官邸,向郊外驶去。他用右手摸出挂在脖子上的吊坠。那是一把小巧的钥匙,能用它打开一个收藏着关系到一个人名誉和生命的保险箱。二十年前,当他知道唐文被枪毙的消息后,就将其中一把挂在脖子上。同时,将另一把交给了当时检察院的老院长,并请他转交给组织、作为日后揪出那几个贪官后、替唐文平反的依据。

 

“难道,老院长没有把保险箱里的材料交给组织?”

 

心里想着,不知不觉竟把车子开到唐汉生的竞选指挥部门口。

 

李高扬真想冲进去、把一切告诉唐汉生。可是,他自己又是谁呢?如果挑明说自己就是吕昂,那当年唐文上刑场的时候他干什么去了?含冤二十年他又干什么去了?一个欺上瞒下许多年仅仅为了活下来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奢望他人理解、或者听他唠叨如何如何无奈?

 

他恨自己怎么没看出来唐汉生是唐文的儿子。甚至,怎么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如果倒退五年、十五年……

 

唐汉生的三层独立小楼和楼前的院子都是这些日子电视节目重点聚焦的地方。此时此刻,院门口街上就停着几辆电视台的面包车,两个记者和摄影师站在路边聊天。这时,李高扬发现自己车后有一辆黑色轿车也随自己减慢车速。李高扬加速、它也快起来。要是平时,他一定会下车,看看究竟是谁跟在后面。不管是盯梢还是保安,不弄清楚他夜里睡不踏实。可今天,李高扬没有这种冲动。他记得附近有一个只对会员开放的高尔夫俱乐部,在那里一定能找到脱身的机会。果然,他看见俱乐部一位叫罗伯特的合伙人正在和客人交谈。这位罗伯特是李高扬家里的常客,老远就跑过来打招呼。

 

“罗伯特,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如果你能把车子借给我用一天,比找人陪我打球还济人所需。”

 

罗伯特立刻叫人开来自己的跑车。“手动的、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开过拖拉机。谢谢!”

 

出门的时候发现,那辆黑色轿车还等在那里。开车的中年男子正在和什么人通电话。

 

李高扬一直开到圣约翰公共墓地。四月的和风已经吹绿了覆盖几座山丘的草坪,和春节时候一片白雪皑皑的景色形成鲜明的对照。下午的阳光足以对抗春天残存的那一丝寒意。李高扬在妻子的墓前停下来,用手轻轻拂去白玉石碑上的浮土。低声说,“休息吧,我来看看唐文。我这辈子欠他的……”

 

相隔不远,李高扬在另一个墓碑前停下来。他用手套弹弹碑上的尘土,然后双手扶着墓碑、支撑着他那因为悲痛而颤抖的身躯。“老弟,你儿子长大了。他现在的年龄跟你当年差不多呀!”

 

李高扬眼前又出现当年唐文接受任务时的情景。

 

 

那次见面不是在检察院的办公室,而是在郊外选了一处僻静的“农家乐。自从接到上级纪委授权调查南江市高层的腐败问题,吕昂先后派出两批侦查员,动用先进的监视手段、结果损兵折将、一无所获。这才想出一个“打入贪官内部”的秘密行动计划。唐文是他在刑警学院讲课时候就认识的有为青年。毕业后果然干的很出色、不到十年已经升为副局长。这次调到临江当副市长,虽然经过上级特批,但是为了保密,同时调来三位副市长。只有吕昂一人知道他们三人当中带着秘密使命的是哪一个。

 

“来,老弟。喝一杯壮行酒,祝你明天走马上任、马到成功!”

 

“院座,那我先干了!”

 

 放下酒杯,吕昂看一眼周围恬静的田园风光。“我右边肩膀上有一个痣。医生早就让我把它切了。算命先生说它是扛命的,不切也罢。老话‘天塌下来有大汉扛着’、说的不是每一个大汉都能扛,最后还得靠我这个肩膀上有痣的。我知道算命的都会说好听的。不过老弟,只要做事小心,天就塌不下来。再说,这个计划只有我一人知道,不必有任何顾虑。有什么问题我来扛。”

 

“老吕,我是唐山地震幸存下来的孤儿。没有党和国家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活着就是为了报恩。现在儿子都长大了,没什么顾虑。”

 

“放心,我已经替你预支了一笔钱,以防万一。”

 

最后,他们紧紧地握着手……

 

 

唐文年轻的面容变成了李高扬眼前的墓碑。“老弟,对不起你。你头顶上的天塌下来的时候,为兄我没有替你扛住喔!”

 

李高扬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当他坐到车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没入远处枝叶稀疏的梢头了。他将手机接上车内的对讲机,一边开车、一边拨通唐汉生的电话。

 

“是唐汉生、唐主席吗?”

 

“我是。您是、李州长?”

 

“叫我高扬吧。我想、和你当面谈谈。”

 

“我已经叫惯‘李州长’了。您是不是忘了,我一直希望和您谈谈。我指的是在台上谈、或者叫它‘辩论’。可是几次都被您的鲁宾逊给推了。”

 

“我指的是,私下谈谈。”

 

“是吗?您估计媒体知道了会怎么说?‘唐汉生跪地求饶’还是‘唐汉生退出竞选、交换李高扬手中掌握的材料’?”

 

“别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搞法律的。在中国的时候就是律师。你父亲的事、我可以托人帮你。”

 

“你托人帮我?你难道把我当孩子吗?你还想怎么帮?想听我亲口证实你们递给媒体的那些关于我父亲的材料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父亲是冤枉的,早晚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你是说、你父亲还没有被平反?”

 

“好了,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我们要谈、就请你的鲁滨逊和我联系好了。我会一直等在这里。再见!”

 

通话的结果并不让李高扬感到意外。他不明白,为什么老院长没有把保险箱里的材料交给组织?鲁滨逊怎么敢违抗命令,把唐文的材料交给媒体?回到办公室,他就把鲁滨逊叫了回来。

 

“鲁滨逊,我明确告诉过你、先不要把材料捅出去。你为什么不照办?”

 

鲁滨逊觉着很委屈,“李州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一旦唐汉生出局,您会立刻感觉胜利在望。这种事不能拖。”

 

“我有我的考虑。问题是,你没有执行我的命令。”

 

“李州长,我要对您负责、也要对党负责。”

 

“别拿‘党’做挡箭牌。向党负责的是我,你只需要向我负责。”

 

“但是关键时刻,我有我的准则。党内几个元老也同意我的做法。”

 

李高扬知道他说的几个元老是谁。“好吧,你有你的准则。你可以走了。”

 

“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李州长。有什么可以效力的事情,请随时叫我。”

 

李高扬把两只脚往写字台上一搭,闭上双眼。他随即取出胸前的吊坠,一把扯断项链。然后,将钥匙紧紧攥在手里。

 

 

唐汉生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琢磨不出李高扬为什么打来那么个奇怪的电话。高飞敲门进来。

 

“高飞,来的正好。你不一定能猜出来刚才谁来过电话!”

 

“一定猜不出来,我在密苏里不认识几个人。不过,你也不一定能猜出来李高扬那个传说中的神秘女人是谁。”

 

“是谁?快说!”

 

“是他死去的妻子。”

 

“胡说,他妻子早就不在了。可是,神秘女人却经常出现在他的家里。”

 

“这就不对了。他为什么去墓地给妻子扫墓还要甩掉自己的警卫?我亲眼看见,他今天下午自己开车出来。特意在高尔夫俱乐部换车、甩掉警卫。我以为这下子跑不了了。没想到他只去过墓地。而且,在那里呆了一个多钟头。”

 

“他经常去墓地看他的前妻,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奇怪的是,他停留时间最长的不是‘贤妻’墓,也不是‘爱女’墓。而是在题字为‘三弟’的墓前站了一个多小时。”

 

“三弟,从来没有听说过。没有名字吗?”

 

高飞想了片刻,“没有,三个墓碑上都没有姓名。”

 

唐汉生沉思片刻,“不说他了。说说我父亲冤案的事。如果不能搞清楚,我的竞选就很难获胜。看看现在的民意调查!我问你,如果派你去一趟中国,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我已经五年没回去了。去干什么?”

 

“去找人。”唐汉生望着墙上的母亲照片。“据我母亲说,当年知道我父亲身份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检查院长、名叫吕昂。因为父亲被捕之前吕昂全家突然死于一场火灾,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奇怪的是,我们一家移民美国之后,每年都能收到一个叫叶珍的汇款,直到我大学毕业才停下来。我母亲按地址写的每一封信都被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所以我怀疑,一定还有活着的人知道我父亲的身份。”说到这儿,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夜幕下的灯火,“当然,也可能白跑一趟。”

 

“您放心,我一定不会空手回来!”

 

唐汉生坚持送高飞出门。

 

工作人员已经离开,每个办公室里只剩下那些以三种颜色为基调的宣传品。下楼走到前厅,值班警卫递给唐汉生一封信。信封上印着“唐汉生亲启”,没有落款。已经道过别的高飞又被唐汉生叫回到办公室。因为打开信封、取出一封信和一把钥匙之后,发现信是一个自称为“唐文朋友”的人用激光打印机制作的。唐汉生心想,“这封信的内容一定可以帮助高飞调查。”

 

果然,信上说明钥匙是开银行保险箱的。保险箱地址在中国南江市,里面保存有澄清唐文清白的密封文件。文件必须原封不动地交给指定的收件人。最后,寄信人专门用粗线条字体写下一段话:文件必须按照指定程序递交中国主管部门。不得开启密封,不得带出境外。否则将导致延误或终止有关方面对唐文案件的复查程序。

 

唐汉生把保险箱钥匙交给高飞。“不管这个自称是我父亲朋友的人是谁,先看看有没有文件再说。到了国内要遵纪守法,别让人家把你当特务抓了。”两个人再次握手,还有,顺便查查李高扬。还有他那个‘三弟’是谁、怎么死的。”

 

 

自从那天晚上秘密将保险箱钥匙交给唐汉生的一天起,李高扬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连任州长。他没办法站在讲坛上,面对唐文的儿子、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他辩论。而且,即使自己强烈反对,同僚们也会一步一步安排利用唐汉生父亲的冤案击败他、让他永远退出政治舞台。因为,他李高扬没有理由抓住政敌的致命要害却手下留情。如果迟迟不做决定,很可能引火烧身、成为党内政治对手的把柄。也许,党内已经对他最近在竞选策略上表现出来的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产生了想法?

 

他想到神通广大的共和党前任主席布卡奈。从他那里一定可以知道党内高层对自己下一步行动的期望。

 

布卡奈住在距离市郊六十英里的地方,周围都是农场,绿油油一大片。老远就看见绿地中间凸起的一片森林,像是海洋中的一座绿色孤岛。这座孤岛大约占地八十英亩,有三座住宅,一共四十六间卧室。据说通讯光缆拉过来之前,这个宅子必须配置三十条电话线和一个中转控制机,才能满足主人、客人、和工作人员的通话需要。

 

进了院门,还要在人工种植的森林里开一阵子,才能看到那片视野开阔的草坪和草坪尽头白色大理石建筑的豪宅。两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家政服务生跑过来,其中一个帮助打开车门,另一个把李高扬带到会客室。这间会客室还是十五年前的老样子。那时候李高扬是布卡奈的法律顾问,因为熟悉中国和美国的法律,所以每逢两国签署重要协议之前,这里都是他们商讨条款的地方。许多年过去,墙上的照片还是当年前总统尼克松在任时的几幅。每次来这里,李高扬都想过、为什么老头子不把自己风光的照片、或者后来几位总统的合影换上去。

 

布卡奈走进来打招呼的声音非常洪亮,听不出来他是八十多岁的人。如果单凭看,恐怕还不到七十。“我的州长大人。一路上想了不少事情吧?”

 

李高扬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好像已经知道自己来要说什么。“我在想,你家这么大的一片地,每年征收几十万磅粮食税补贴政府预算、应该不会太为难吧?”

 

“哈哈,有进步。假如你下命令让我交出几十万磅粮食、我会说你是在搞共产主义。如果你收我的税,我就不能给你扣这个帽子了。”他伸手拍着李高扬的胳膊,“请坐,说说除了交粮食税以外,我还能帮你干点什么?”

 

“布卡奈,我是来向您请教的。都说人生在世一辈子,有许多比较重要的转折点。其中多数指的是年轻的时候。过了六十岁的人,难道还会有这种情况吗?”

 

“李高扬,你是个勤于思考的人。想的多,跟我不一样。不过我认为,你说的这种转折点应该因人而异,跟年龄没有关系。如果哪天碰见一个漂亮姑娘多看我几眼,八十几岁的人也可能再“转折”几次。可你不是那种人。能让你动心的一定都是大事。如果允许我冒昧问一句,你是否对连任州长有什么新想法?”

 

“想法有,不过需要您帮助确定。我今天来也是想解决一个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看到您挂着的这些照片让我很想知道,当年尼克松总统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你指的是下台?嗯,你让我一下子想到很多往事,想到我的那个人生转折点。那年我太年轻了,好像坐在过山车里,耳边风声呼啸、震耳欲聋;眼前景物不等你看清楚就闪到身后。当时我在场,只不过太靠后、靠边了。你只能从照片上看见我的半个脸,有时候只有四分之一。但是我知道,我在那里。如果你当时问我,尼克松总统想的是什么?我也许不能回答你。毕竟很多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有足够机会让那一刻的场景一次一次在我脑子里移过。次数多了,这才让我明白当时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让历史翻开新的一页。要知道,能让历史翻页的人不多。这就是为什么我敬重他、一直保留着这些照片。无数人都在心里奇怪照片上究竟哪一个英俊小生后来变成了现在这个糟糕的老头子,让我对这些照片情有独钟几十年。李高扬,说心里话,我看见太多政客,有好有差。差一些的动不动为自己争辩、把功绩留给自己、责任推给别人;好一些的又过于考虑别人怎么评价自己,瞻前顾后、该出手时不出手,结果一事无成。总之,多数人心里只有他们自己。” 布卡奈站起身、走到一张尼克松下飞机的照片跟前,“真正有远见和气度的政治家,做决定时考虑的首先是整体、是党的利益。想到在自己之后,还有很多人、要走很长的路。”

 

李高扬也站起来,“谢谢,布卡奈。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别客气,李州长。我认为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州长。不过,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告诉我,我来周旋。不用告诉我理由,只是把你的决定告诉我就可以了。我相信你的判断力。别耽心,有很多人愿意出来试试锋芒。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天气不错,茶点也准备好了。”

 

李高扬明白,如果不立刻组织发起对唐汉生的穷追猛打,还是赶快退出竞选才是上策。

 

 

十天后,唐汉生的竞选指挥部里来了很多人。

 

站在会议室前面的有他的母亲、太太、三个孩子、和坐的满满的一屋子记者加摄影师。

 

这时,唐汉生带着高飞、格林菲尔德几个人走到台前。他和家里人、同僚、贵宾互致问候。

 

格林菲尔德宣布:民主党密苏里州州长候选人唐汉生先生讲话。

 

唐汉生站在讲台前的时候,记者们都静了下来。

 

      “女士们,先生们,谢谢你们能在没有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准时赶到这里。这些日子,外边儿流传着许多关于我和我家庭二十多年前的事。这里面有些是我个人的私事,有些是和竞选基金有关的公事。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真的。我认为有必要跟诸位面对面地谈一谈。在这之前,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有一位勇敢的反贪斗士接受了一项危险的任务。就是找机会混进贪官和奸商勾结起来的犯罪团伙,收集他们犯罪的证据,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为了保密,只有和他直接联系的检察院院长一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在这位反贪斗士一步步接近犯罪团伙核心成员的时候,他的身份暴露了。犯罪团伙先是制造人为火灾,烧死了授权调查他们的检察院院长。随后,又利用他们手中掌握的权力,以腐化罪为名将这位反贪斗士抓进监狱。这位斗士一直默默地等待着他的上级出面证实他的身份。可是,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知道他的上级联系人已经在他之前被害遇难了。”

 

      唐汉生停下来、尽力稳定自己情绪。身后的母亲用纸巾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斗士就是我的父亲。我为他感到骄傲!这些年来,有许多人在默默地帮助我们。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他们也和我一样,坚信父亲是一位反贪英雄。最近,吕昂院长留下的绝密文件档案被公诸于世,父亲的冤案终于得到平反。作为一个反贪斗士的后代,我决心在我当选州长后、一定毫不留情地清除发生在我们周围的那些腐败现象!”

 

 

      李高扬看看表,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他赶紧走进办公室里的私人洗手间,换上一件新衬衫。当镜子里照出右肩上那个黑痣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把肩膀凑近镜子仔细看了一眼。他想,“也许,该把它切了。”

 

秘书敲门进来,“州长。直升机五分钟后降落。”

 

“请吴秘书长和盖茨部长一起去,谢谢。”

 

这时,电视新闻正在播放最新消息。还是四台那个专门报导政治新闻的史提芬。

 

“最新消息,州长李高扬今天正式宣布因为私人原因、不准备继续连任州长。他在任期间政绩卓著。不仅农产品出口年年大幅增长、州政府预算出现盈余、并且第一个提出对联邦社会保险金额短缺部分实施州政府补贴政策。他决定不继续连任的消息使几乎所有今天采访到的选民都感觉惊讶。另外一个消息,竞选基金监察委员会已经正式结束对民主党州长候选人经济背景的查询。监委会对唐汉生在查询过程中所表现的合作和支持表示感谢。以上消息显然对民主党竞选州长有利,民意调查说明唐汉生的支持人数已经超过他自己创下的最高纪录。”

 

李高扬用遥控器关闭电视机。

 

他盯着黑下来的屏幕出神,直到吴晓同进来催他上车……

 

电梯里没有别人,只有电视新闻在报导伊里诺州刮龙卷风的消息:“……遭受龙卷风袭击的几个县临近密苏里,州长请求临州伸出救援之手。密苏里州州长李高扬慷慨相助。李州长正调集救援物资、并亲自赶往灾区慰问……”

 

吴晓同再也忍不住了。“州长,我也是‘感到惊讶’的选民之一。您决定退下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李高扬微笑着,“又有什么新消息?”

 

“听说,唐汉生的太太是他的大学同学。结婚前不姓‘唐’,姓‘肯尼迪’,家里很有背景。”

 

“噢,这可以算是个新闻。里面的故事够鲁滨逊忙活一阵子的。有个老词儿怎么说的?叫‘融入主流社会、改变社会主流’。不过,我做出现在这个选择、最主要的是为了体验一种理想状态。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这时,电梯门在顶楼打开。直升机已经落在停机台上。几个同僚看见州长,立刻停止交谈,准备登机。

 

远处的乌云已经散开。阳光正穿透淡淡的云雾,照亮几处最后的阴影。

 

吴晓同非常希望听到李高扬没说完的话:

 

“没什么新鲜的。这种感觉就是‘不问政治、只问政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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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鹏 回复 悄悄话 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近似声明;一万多字读下来还是小说。
5speed 回复 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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