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睡觉时开始打呼噜,声不大,频率稳定,4/4拍的节奏,听久点,发现有点像一种小小的抱怨——没说出口,可心里是有的那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会夜里忽然醒来,梦里的那份生活嘎然而止,仿佛有一扇门关上了,她又回到现在。还带着点梦中的情绪,需要几秒钟想一想:这里是哪里?
然后就听到他的小小的呼噜声。她就干脆半坐起来,什么时候再入睡,还真说不好。清泠泠的脑袋已经是早晨的状态。
“恨意在夜里翻墙 、、、谁在你心里放冷枪”~小李的歌词随着那呼噜忽然冒出来。他是喜欢李宗盛的,越到老越喜欢,特别是“山丘”和“给自己的歌”,小李子成了中年的代言人。疫情被憋在家里,他们在屋子的一头一尾各自的桌上边做事,边听马世芳的“耳朵借我”一系列音乐回顾节目,过去的年头籍着这些老歌塞满了他和她之间的空隙。他们之间总是有空隙的,空隙里也总是充满了填充物~有时候是孩子、父母,有时候是书籍、音乐,也有时候是故人故事。
就像现在此刻,在她和他之间,浮着一片清白的月光,往事自然的在月光的幕布上,放着一组组幻灯片。从92年的相识95年的结婚96年的生子99年的出国………天呐,他们竟然一起厮守厮混了29年!
她不出声的扭过头去,俯身看着他额头上三道川的皱纹,奇怪的是她一靠近,呼噜声就马上止住了。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看见大人进来,立刻装乖。白天的他可不是这样。
第二天饭桌上她问他,他完全不知道。她对儿子说你爹夜里可乖了。
有时候她是被他的声音吵醒的,低频变成了高频的呼噜声,太有侵略性了,她从熟睡中升起怒意,口中简短的“嘿”一下,他立刻安静了。一夜悄然过去,第二天她仍记得,他还是啥也不知道。有时候“嘿”一次只能镇住一会儿,下一趟呼噜声又像鬼子进村似的悄悄进来,她便伸出胳膊,准备推他一把。胳膊在暗影里轮到一半,将要落下之际,呼噜声骤然消失,只剩下她的半只胳膊突兀的支棱着,像一柄挑衅的旗杆。
这样的情形她也会彻底的醒了。结婚之前住单身宿舍时,她也是常常睡不安稳的,无数次的醒来,夜被分成一条条的,衣衫褴褛的夜。笑是和她同住一屋时间最长的,屋里的其他人都一个个嫁了,嫁出去一个就多出一份空间,多出一份自在。到H也嫁出去时,自在突然变成了不自在。H虽然说以后我家便是你们的小食堂了,但是H婚后立刻怀孕了,也是偷偷的叫上她倆陪着她偷偷的去医院……并没要那个孩子。H说我对我的婚姻没有把握我不知道我们的婚姻会不会有未来。医院回来的那夜,她和笑都累极了。她倆的床挨着,她倆顶头而睡,夜里笑的磨牙声,比平时都大,她按照约定伸过手去拽笑的头发。一拽便安静了。
第二天早晨,笑看见枕上的落发,发狠的说我要是成了秃子,你也一辈子不许嫁人。
往事都是在夜里冒着泡,似一锅即将烧开的水,瞬间温度就升上来。笑意也在夜里翻墙。
想来倒是婚后这些年睡的踏实。不论白天经历了什么,夜里都遁形无踪。即便有怨气,有失落,有变成失望的希望………可是它们不够叫醒她在夜里伤心。
终于身边的这个人成为她两个儿子的爹,成为她移居海外这么些年最亲密的伙伴,成为那个不知道在怕狗的她身前挡住,但是也会在冬天里看见一株花开立刻停下来指给她的,那个人。岁月终于在婚姻里成为一种粘合剂。岁月让两个相遇的人彼此懂得。说到底还是幸运的。
29年过后,她的头发越剪越短,他的胡子却越留越长。她说他的胡子加重了沧桑,他说年轻之态他再不想装。她不再争辩,她想还有夜晚。在下一次呼噜声响起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是不是可以左持剪,右握刀,左顾右盼,不再彷徨……
想着他有那青涩的一圈淡淡胡茬的脸,想着她沉沉睡去一夜顺滑的时光,恨意和笑意一并在夜里翻墙。
是空空荡荡,又 ,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