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闷热潮湿,五月刚刚开始的一个晚上。空调屋子里呆久了,走到前院大树下面透透气,月亮在屋檐的夹角处静卧。车库门上是这样的。
二妞推荐给我日本电影“完美的日子”,我在片子里看见树影重重,隐喻着飘忽不定的人生,真奇怪,立定在车库门前时我有一样的感觉。夜深的时候,开始看这样一个树影重重的故事。
莎莎的扫地声响起,这声堪比闹钟,阁楼二层榻榻米上的平山叔忽然就睁开了眼。麻利起身,收起床铺,下窄小的楼梯洗漱,用一把尖细的剪刀修理胡子的形状。手握一壶复上楼,给阳台上的一簇簇枫叶树苗喷水~右手喷左手挡,确保水雾精准的落在叶片上。
换衣~衣上印着集合大字:The Tokoyo Toilet,连体的蓝衣,扎上腰带。门口墙上支棱着简易的木板条几,条几上排列着一系列出门前的用品。许多钥匙串被别上腰带,老式的照相机和钱包被放入口袋,浅口小碟里抓起一把零钱,门一关,条几上仅剩有有一只手表。
开门的一霎那,晨曦微现,平山叔往上瞧,口鼻收紧,深吸一气,两腮一放,眼里一抹笑意稍纵即逝。零钱投入门前售卖机器,一罐饮料在手,旋开蓝色工具车的门,坐上去,喝了一口,呼出一声叹息。找出磁带放进去,发动汽车,车子从条条框框的住宅小路驶向大道~镜头从高处向下,仿佛一只移动的蚂蚁在城市辉煌的灯火下发出蓝色的光。
东京晴空塔在晨曦的幕布中沉默成一柄黑白之柱。磁带里传出一个滞重的男声:House of the rising sun by The Animals band。
这一连串动作,表演,镜头推进,流畅自然,娴熟的就像我们拿起筷子吃饭,即使在黑暗里也不妨碍食物准确的到达。
没有一句台词,主人公似乎根本不打算开口说话。我挺直腰背,凝神屏息,意识开始聚焦,除了屏幕见方的哪一块,周围都暗了下来。
渐渐的,我看见了东京街头的厕所,平山叔开始打扫厕所,这是他每日的工作。
这部电影,我看了两遍,每次看完,都久久沉浸在一种情绪里,好久出不来。想写点啥,却不知从何说起。模糊中只约略看见几个跳动的关键词。
*厕所,厕所!
除了扫把抹布,平山叔还自制了一些工具,像牙医诊所见过的那种小镜子,可以反射出死角。同事的年轻人说“不用那么认真,反正还会脏的”,平山充耳不闻,他打扫的相当仔细。厕所里藏着一个小男孩,平山说了第一句台词,三个字:怎么了?他脱下手套,起男孩的手出来,男孩妈妈焦急中跑过来,马上用消毒纸巾搽拭男孩的手,眼光中有不隐藏的嫌恶。平山面无表情,男孩却回头悄悄对他比了个“OK”手势,平山脸上慢慢旋出一缕笑意。
第二个厕所对面,有一个流浪老汉,背着被褥每日清晨在树干上撞击身体,平山用眼光搜寻到他,是例行的确认。打扫途中有人要用厕所,平山便退出来,在男女厕的夹墙底下等着,他习惯性的抬头上看,嘴角不自觉的一松~两颗上举的枫树叶在阳光里轻舞飞扬,绿莹中夹着几只绯黄。
平山喜欢看树~其实不仅仅是树,一切美好的物事。午餐在第三个厕所附近的公园里,他掏出口袋里的照相机,机身平放,镜头向上,光自己进入镜头,并不通过人的眼睛。所以平山用老式胶卷冲洗出来的照片是相机自己拍摄的。冲洗好的照片装入一只铝盒,标注年份月日,一排排码在住处壁橱里。为什么要存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外公当年甚至装订“新明晚报”成册,也是一捆捆码起来。
认真做事的人,就是习惯了凡事认真去做。随性而做,内心满足,是为“有用”。
打扫第四个厕所时,年轻的、长得有点丑的同事忽然被一个傻乎乎的、眼神微恙的男孩,从背后揪住耳朵,男孩亲密的叫着同事的名字,不停的摸搓着耳朵,两个人嬉笑问候,丑同事笑着说男孩喜欢他的耳朵,因为喜欢耳朵而喜欢他,平山在旁边看到这一幕。晚餐照旧在浅草一家小食堂,桌边等待时,平山不由得用手揪住自己的耳朵,一边回想,一边不自觉的也笑了。
即使是打扫厕所,也会遇见许多人许多事。做一份卑微的工作,谋生糊口,然而这并未妨碍无言无语的平山叔,内心里自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他的五官,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一牵一动,所有的意思都传达无误。
两个小时的电影,在看到一半时,基本上是默片,然而它能紧紧抓住我、我的意识没有半分剥落。默片抓人,这个真的很高级。
**树静,树动,树影!
平山叔卧室一脚矮桌上摆满了一桌树苗,小小的苗,是他在每一棵大树下挖回来的。午餐的公园,有一颗树,外甥女妮可说是舅舅的“友树”,舅舅打量它的次数是“每日一省”。小苗串出来时,平山叔立刻停止进食,蹲下高大身形,拨开浮土,用一只小刮片挖出根苗,腰间皮夹里掏出一个信封样纸片,展开是一个纸盒,纸盒正好盛住苗苗。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想来是做惯的。
热爱是什么呢?是高调宣称吗?应该是时时准备,从不忘记吧?!平山叔爱树,而树是自然之物。在“自然”里的平山叔,目光不呆滞,表情柔和。睡前看威廉福克纳,睡时正对着窗外的树影婆娑,往事一幕幕在树影间显现,分不清是潜意识还是意识,前现实还是现如今,总之,是挂怀之事。当脑子学会分门别类,抑扬顿挫时,心~仍然任性纠缠,梦里出现的都是心事。
那些树影婆娑间的纠缠,让人怀疑平山的过往,他是怎样成为一个厕所清洁工的。影片的另一个高级之处是不直接回答这些问题。
门口处的条几上那只平躺的手表,终于被戴上了,平山叔褐裤蓝衣,内衬白色短袖,骑车过街,日本桥,东京塔,一一掠过。平山叔俨然换了一个人,那是他的周末。旧书店, 守店的女人都认识。二手磁带市场,平山叔的珍藏很值钱,他也买~买了磁带,就不能吃食堂,回家泡面。车上放磁带,全是7、80年代老歌,歌声里,平山叔昂扬的动着脖子,肩膀一缩一缩。
妮可叫他舅舅时,平山叔的过往开始显山显水。妮可跟妈妈吵架,离家出走。平山的卧室被书橱占了一半,妮可随便抽出一本看。妮可陪舅舅打扫厕所,跟舅舅去公共浴室,吃浅草小食堂,两个人骑车去日本桥看河水入海。妮可要去看海,舅舅说下一次。妮可说“下一次是哪一次”,舅舅说“下一次就是下一次,现在就是现在”~和妮可相处的这段,是平山有台词的这段。两个人骑车上坡,嘴里不停的重复这句。听在我的耳朵里变成:下一世就是下一世,现在就是现在。
妮可说舅舅的世界和妈妈的世界完全不同,平山说这世界看着有很多联系,可是有些人不同的世界也是不通的。妮可的妈妈找来了,妮可的妈妈打扮得体。好久不见的兄妹相见,开始都在拿捏着,克制着。往昔或许有许多的破碎,既然定意逃离,那就得小心别让碎片扎人。
妹妹提到父亲已经在养老院,记忆衰退,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对待人,你可以去看他。平山在不远的暗处,摇头。妹妹又问“你真的在做打扫厕所的工作?”,平山挺直腰板点头,妹妹忽然叹了口气。妹妹要转身,平山犹豫一瞬,终于还是有点笨拙的拥抱了妹妹~往昔在此时成了现在,现在就是现在,下一次还是下一世,没人知道。那个拥抱很心酸,更像是在说“再见”。
妹妹的车离开,平山左手抱右臂,立在原处。东京塔的蓝紫光上下跳跃,炫丽的都惹人注目,而光环之下的暗处,平山叔无声哭出来,整张脸皱成一张被蹂躏的纸。
我喜欢这样不清不楚的交代。或许是年纪使然,表面的盎然奋进情绪不太会打动我,幽暗人生里的曲径通幽,反而会被触动心怀,一发而不可止。
**书籍,音乐,和完美的日子
“福克纳准确的区分了【恐惧和害怕】的不同”~二手书店女店员对着平山准备付款的书说,平山未置一词。
“幸田文值得很多的关注他用平常的词写成那么多深刻的意思”~女店员又一次时这样说,平山稍微鼻孔哼了一声,表示认同。
口袋里揣着幸田文的书来到常去的居酒屋,老板娘殷切招呼,一句赶一句的搭讪,平山仍然不常开腔,脸色却被团团笑意遮住。老板娘受不住众人要求,下得堂客中间,唱了一支歌,正是片头平山磁带里的 The house of rising sun 日语版。平山叔背对镜头坐着。我们看不见,直到最后,才知道平山叔虽然矢口否认,但显然他是动心了。
是老板娘前夫的出现,让“动心”浮出水面。前夫在海边出现时,是侧脸~但丝毫不影响我一秒钟便认出~三浦友和~夜幕中的三浦友和一出场便是故事的高潮。他是来“托付”~托付前妻?因为感谢前妻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在他生命的尽头,男人的直觉让他发现了平山。男人间的话也是少,他们抽烟喝酒,在桥下的空地互相踩对方的影子~一种游戏。
其实这片子没有故事也没有高潮,有的是叙事,只是叙事,解读和解释全凭你~看着的你。
结束的时候,平山驾驶着他的蓝色工具车行驶在跨海大桥上,磁带里放着Nina Simone 的歌Feeling Good:
Birds flying high
You know how I feel
Sun in the sky
You know how I feel
Breeze driftin' on by
You know how I feel
It's a new dawn
It's a new day
It's a new life
For me
And I'm feeling good
I'm feeling good
在这时常破碎的人生里,完美的日子是怎样的日子?我看着平山叔的脸在歌声里变化着。
完美的日子是有热爱的日子,热爱阅读,热爱音乐,热爱风穿过树叶,热爱一丝不苟的工作,热爱现在是现在,而下一次是下一世。
最后,免不了“热爱人”。
感谢“外面的世界”推荐此片。我“热爱”。
回头上几张东京晴空塔和东京塔的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