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Olga嘟囔过一句:“什么人老是在开门之前,等在门外。”,我顺便伸头往外看了一眼,的确有人,还不止一个。离开门尚有半小时,阳光从东面的高窗照进来,强劲的洒满了各个区域,有的是像一整张方方的纸,有的是一长条,有的被书架压扁,成为不规则的几何形。宽敞,明亮,整洁,舒适,这家建于2000年的Library,因为邻居是YMCA和一所高中,整日的利用率都处在巅峰状态。
是Sharon作为Manage带着人最初建起了这个Branch,最忙的时候,她会套上一件顺便的衣服当工作服,一屁股坐下来,从Chute里面捡书Checkin,于是其他的人也不好意思闲着偷懒,Branch里里外外都像一部灵活又高速转动的机器。
Sharon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深感意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离开,她一直都是一个一手拉扯自己孩子的亲娘,凡事亲力亲为。她离开的时候,我刚刚进入不久。看到过桌子上扔着一张她留下的谢卡,哇,写满了整张卡的两面,整个就是一封亲娘写给亲娃的信,絮叨,温情,恋恋不舍。
从她以后,Branch换过四任Manage,短则一年长则两年,可是无论怎么样走马换将,手下的队伍和每日门外那些等待的都是同一拨。你一定不禁也会问Olga的问题:“什么人喜欢提前等在Library的门口?”
让人有点意外的是,多数长时间呆在Library的人,常常只是利用Library的空间和时间,而那些利用Library资源的人,常常只是短登。有人在这里读书看报,有人在这里聚朋会友,有人在这里做Tutor。高中生中午过来吃饭,一阵喧哗一阵人流,不用看表,时间一定是12:15。妈妈们带孩子来借书,顺带着带孩子来放风。会跑的在书架间穿梭,摔倒的在地毯上大哭,每日几起几落的哭声,让被动成为“训练有素”的人们,丝毫不动声色。
有趣的是Study room里,通常是人满为患,稍稍留意,会发现大多不是本地人。年纪大的移民看英文应付生存,年轻的移民看专业书对付考试。Study room是成人学习之地,少壮也努力,老大还用功。
World language角落转悠的一定是老人,这些年中文和俄文的书持续增长持续混乱,既毫无章法,又,欣欣向荣。菲律宾的保姆牵着白人的孩子,既小心又隔膜的样子。国人的奶奶挎着自家的孙子,东北话四川话滔滔不绝。 Program里面西班牙语是受欢迎的,有意思的是教授的老师常常是南美的讲西班牙语种的,稍稍黝黑的皮肤,眼睛里面有两丛跳跃的微笑,西班牙语纯熟的从他们洁白的唇齿间热烈的出来,很容易就让人忘记西语的故乡是在欧洲,当初它是怎样的漂洋过海,落地生根,竟然更像是人家根生土长的。
更有哪些固定的常客,让人分不出这个那个,却一定分的出这些那些-----各种智障残疾的人。他们定时出入,身边有人陪伴,偶尔大喊大叫,多数自言自语。他们混迹于人群中,出没于门内外,久而久之,也是正常程序的一部分。他们不招惹旁人,旁人也不招呼他们。他们散居各处,偶然会齐聚一角,初始乍见,难免惊心,然而久了,倒也坦然。
有一个面容苍白的女孩,会在每一个人路过时,追着对你笑,你若还之一笑,便两相无事。你若视而不见,或者,快步疾走,她便不依不饶追随上来----到底会干什么,也不得知道,因为,总有另一个人,在她追你的时候追上她。
时常,Library让人觉得是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充满了各色人等,充满了怒放的人气。它是平静的,却绝不安静,它看似静止,却,悄悄流淌。
焦躁的妈妈年轻,下岗的中年爸爸,不谙英文的探亲爷爷,妻子患老年痴呆症的丈夫,丈夫离开独自留守的韩国妻子,还有那些,每日流连在CD架前寻寻觅觅的,追着某一个作者读完所有作品的,喜欢读更喜欢捐赠言情小说的白人老太太,,,,当然,我知道这些人,哪里都有,但是,当阳光从东面那些高窗照进来,强劲的照射在他们身上时,当他们总是在一开门的瞬间一涌而入时,会有错觉坚定的以为他们只属于这里。七年下来,许多人的脸都看熟了,不知名姓,唯日日相遇,渐渐记得。
这些肯定也出现在其他地方的人群,让“工作”这两个原本辛劳的字眼,在记忆里变得生动起来----特别是有一天,当你需要离开,当阳光继续闪耀在高窗之间,人流耸动,不再会遇到他们。
时间会轻轻的打一个结,挂在记忆的某一扇门上。
Frank的妻子失忆症越发严重,但是她坐在baby story time的room里也越发的从容。时常可以看到她微笑的半张侧脸,随着身体慢慢的晃动,身边全是baby的胖手胖脚,门外还是Frank及时等候的身影。
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没有什么令人担心。
(二)
Farewell party选在南边的一家西餐厅,晚上六点左右,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
老爷曾说,你们那儿就一作坊,不像正式的公司。被他一说,想想还真像。作坊,规模小小,联系紧密,手眼配合,分工合作。Olga喜欢说“我们没有deadline,尽力就好”,统共四任Manage,千帆尽过,依然独立,且,她有本事和每一任,关系处的怡然,和上睦下,是个很好的过渡管理。
这位来自哈萨克斯坦的美女,和她的同伴Janna都爱在冬天下雪的时候穿高靴,两人顶风冒雪的立在门口时,我一下子就想起《草原英雄小姐们》里的龙梅和玉容。Janna英武,Olga文艺,她们二人交好,同样来自白俄罗斯,同样说俄语的Anjelika,明显和她们有距离。
“我属于欧洲,她们属于亚洲。”Anjelika这样说。
俄罗斯太大了,政治家喜欢在争斗中变大,老百姓只习惯在过日子里缩小,越小越安全。
“她们属于你们。“Anjelika笑言,一竿子就支出俺们好远。
Janna是单身妈妈,喜欢各种美食,胃口极好。尤其是中国食品,我吃什么她都觉得香,lunch的时间,她基本上追随我的脚步。我不敢带韭菜萝卜之类味道太重的东西,有次不巧拿错了,不敢用微波炉热。Janna见了,毫不介意,拿去热了拿去吃了,边吃边夸,说韭菜饺子是饺子中最好吃的。我看着她吃的香,就笑,想起Anjelika的话。
大部分是女人的地方,总有人带吃的来。来自匈牙利的Lilla原来是教历史的老师,说起裴多菲那首著名的诗,她用手比划着说“这下,我们是一拨了”。可是当她用酒精炉子热花开巧克力,草莓沾着巧克力酱吃时,我心里说“俺们还是不是一拨。”
移民在这个Branch很占了点比例。
Mariangela看起来已经本地化了,其实她是第三代来自意大利的移民。祖母在家里是说意大利语的,她用英文回答,她能听但不会说,就像我们自己的孩子听中文那样。她的眼睛极大,淡蓝色的瞳仁漾起一片柔和的光晕。笑的时候,嘴巴咧的好大,她又爱笑,嘴巴越来越大。
她喜欢带着耳机听巴赫,且只听巴赫。还不欲人知,她说“经典已经过时,但我喜欢。”
Olga,和 Mariangela,她们是Branch里两个Superviser,互相调配搭档,大约管理着30左右的Staff,绝大部分是女人。
在琐碎的日子面前,女人们都是一拨。子女教育,父母相处,夫妻之道,不同么?没关系,不久之后,就互相理解了。
读十四行诗的Olga,听巴赫的Mariangela,七年下来,可以感受到她们的内心,有某种安静和干净。无意中,她们其实是倡导了某种风气。没有人在这里攀比什么,什么名牌包包,化妆品,奢侈的表,因为无人在意,所以也无人炫耀。常有人推荐感人至深的好电影,有趣的电视节目,各种表演,好的旅游计划,各种手工的idea。
然而,如果没有时间的沉淀,一切不过是浮光掠影。前几天看完三浦友和写的一本书《相性》,他说相性,就是彼此合适,正好合适,或者说磨来磨去,幸运的是,都还合适。
七年前,当我刚来时,lunchroom里正好是full house,就算再饿,我也选择走开。
七年过后,一桌多少人都不在意。Janna说起昨晚有个日本的男子在Library里请她帮了几次忙后,公然问起她私人的情形,然后邀请她去他的住处喝杯咖啡,Janna说那男子好大的声音邀约,唯恐别人听不见似得。
我把最后一碗炒面丢给Janna,问“你怎么不要他把咖啡送到这里来?”。Mariangela同意我说的,只有Olga提问:“他高吗?帅么?”。
在男人面前,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一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