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3 年,我 15 岁。我们家订《新民晚报》,每个月底爷爷把一个月的报纸,装订成册。副刊上的长篇小说连载,是我们去翻那些过时的旧报纸的唯一理由。我就是这样翻着看完了刘亚洲的《海水下面是泥土》,那是一个有关台湾的爱情故事。
1983 年,电视里开始放日本连续剧《血疑》,相良光夫和大岛幸子让多少人规规矩矩的守在十几寸的黑白电视前,一起煎熬。也是从那时起,我们知道了血型背后的故事。 RH 阴性 AB 型,这是我知道的第一种血型。
台湾,日本,在我们目光可以渐渐向外触及延伸的时候, 1983 年底,在南京城里有一个叫陆丹青的 19 岁青年,已经是艺术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了,他的目光跑的更远,他努力筹划了一场庆祝圣诞夜的舞会,在 24 号那天夜里,在舞会开始得时候,他点燃了他此生第一根也是最后一根香烟。烟雾呛入喉咙的一瞬间,斯佳裹着一件红色的滑雪衫,出现了。
陆丹青对人体的兴趣,与生俱来。他喜欢观察人体,骨骼脉络,间架结构,像一张迷宫图,让他捉摸不定又乐此不疲。到了十几岁时,那种兴趣突然不再是循序渐进的,突然变得猛烈而强大。他突然变得只迷恋某些部分,在各种有一点可能的场合,装作不经意似的,狠狠的,默默的,窥视。
但是表面上看起来他是那种温顺的孩子,于是当他提出要求学习绘画时,父母爽快的同意了。作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甚至通过熟人,搞来了当时极为珍贵的西方画册。许丹青把自己关在由一间阳台改装成的小屋子里,由着温顺皮肤下面流淌的惊涛骇浪把自己淹没。
斯佳的出现,她勾人的眼神,毫不掩饰的身体的完美曲线,那种一般的女孩难得有的不羁和任性,仿佛是惊涛骇浪里唯一一只白色的帆船。她跳热了,脱下滑雪衫,脱下毛衣,露出那件粉色的开衫。丹青鬼使神差般的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只笔来,用一张随手捡到的白纸,开始画她。
" 你会画画 ?" 斯佳的目光和话语粘过来。她的眼神里有一团小小的火焰,鬼鬼祟祟的跳跃在直白的问话背后。身体随即靠了过来。
不知道离丹清有多远。但是,许丹青的身体突然像一叶单薄的纸,瞬间被火苗舔着。
舞会最热烈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笨拙又激动的扭动着自己,仿佛他们已然在了时尚的最前列,这间简陋又宽大的房间已然是时代广场的所在。 1983 ,在这个保守落后的年份里,他们已然是最前端的弄潮儿。汗水和兴奋漾在每张年轻的脸上,不知为何,音乐忽然停了,有人吹起了口哨,门被推开了。
居委会的小脚老太太像侦缉队长似的领着一帮人来了。房主仗着父母的权势,嚷嚷着走出来。谁也没发现丹青和斯佳什么时候离开了大伙,单独在另一间房里。
派出所的所长推开了那扇门,小脚老太太厌恶的推了斯佳一把,让她出去。忽然,斯佳的内裤掉在了地上。 ---- 事情的性质就在这一瞬间起了本质的变化。所有的人的目光齐刷刷的变成了各种尖端的武器 ----- 看着什么也不怕的斯佳突然,突然觉得她,怕是活不下去了。
(二)
然而真的活不下去的,第一个却不是她。
1983 年的严打,陆丹青和一批批真正的罪犯,一批批不那么真正的罪犯,一起上了路。死前,有一次游行示众。他 19 岁的目光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寻找那个火红的身影。那个 19 岁的生涯里唯一属于过他的女人的身影。他没想到过罪以致死,但是,却有点死而无憾。
那个温润的身体带着青春的狂野,毫不犹豫的向他敞开的时候,虽然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然而他头顶的热血和心底的感动,两股巨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般的夹击着他,他几乎窒息却又想狂吼 ----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了。
他的生命,他的身体,从没那样体验过如此美妙的放浪形骸和淋漓尽致。他攒了 19 年的情感,在一个女孩子毫不设防的奉上之前,全面缴械。尽管,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但是他知道,她愿意对他这样。
这就是他的爱情了。为这个而死,也算是寿终正寝了。但是,他知道他的死为他的家人,也为斯佳蒙上了多少屈辱。如果死局不变,他宁愿重新选择一次,去偷去抢去盗,去重死一遍。
陆丹青不屈的眼睛在死后,也是大大的睁着。他在天空盘旋着,看着天幕下他的家,和他的斯佳。那种折磨,比死痛过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