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老同学H请我参加酒会,说是同学,其实是在同一个地方插队的难友,她住河上游,我住河下游。在草原生活了二十二年后,我们两家同一年回的北京,她住牛街,我住宣武门。回京后,离的不远,偶尔串个门,聊聊天,相同的命运让我们互相挂念,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的交情仅此而已。
我按时赴约,以为不过是知青间的聚会。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豪华的大包间摆了三大张桌子,老老少少穿戴整齐,喜气洋洋,H穿了一身藕荷色的丝制旗袍,一下子让她年轻了十岁,这个年纪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撑起硕长秀丽的旗袍来的。一大屋子几十口人,让我迷惑不解,莫非是她家女儿要办喜事?姑娘女婿忙来解释,他们让我看墙上挂的横幅:“祝妈妈生日快乐!”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孩子们为她祝寿。
照像机不停地闪烁,摄像人员很专业地将镜头推向老寿星和每一个人。
1968年H只有十六岁,掐指算来今年59。我责怪她不事先说明,潜台词是没带生日礼物。她说约了队里的几位知青,昨天都说有事,今天来的都是些亲朋好友,大家借机会聚聚,老人讲女过59,男人才过60,所以孩子们一定要今年为她祝寿。
我一向讨厌过生日,每年到了那一天,妻子不过念叨念叨。今年孩子们也一定为我过生日,说六十是什么大寿。在一家不错的饭店,孙男弟女来了二十多人,孩子们大都开着车,知道我不喜欢喝酒,大家滴酒未沾,几个孙子辈的小儿吃了喝了唱了闹了,玩的不亦乐乎,祝寿宴上大家举着茶杯,喊了声生日快乐,仅此而已。
酒宴开始了,大大的圆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啤酒白酒葡萄酒,果汁饮料样样俱全,主持人是多才多艺的大女婿,四个姑娘四个女婿(包括一个准女婿),挨个发表热情洋溢充满了感恩的讲话,在北京谁见过这样的阵势,宾客们交头结耳议论纷纷:现在找这么个大家庭可不容易,这是人H修来的福呀。大家说着喝着唱着,宴会很快达到了高潮。
酒是飘着金箔的上等好酒,我喝了,满上,来人敬酒,一饮而尽,来者不拒。我记不清有几年没这样喝过酒,我从来都是浅尝辄止适可而止的呀!卡拉OK在北京风靡一时,可我有近十年没有唱过歌了。我醉了,心里不服,让照顾我的小伙子找来话筒,我要发表祝酒辞。
彦吉嘎河从南往北流,在金星大队部门前拐个弯流向了芦苇荡,金星大队是全公社最穷的队,只有不足万头牲畜,大队部是两排土房,倒的倒,塌的塌,兵团和知青全走了,只有H和Y两口子住在其中一间又矮又破的土房子里。我每次骑马到公社,回来时都要路过他们家站一站,进去看一眼。H冬天穿件男式旧棉袄,夏天穿件男人的蓝布上衣,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屋里更是破烂不堪家徒四壁。Y十有八九要热情地挽留我,多半说吃完饭再走,一块喝二两。我从没在他家吃过饭,当然更没喝过酒,一是离我们大队还有五十多里的路程,主要是看他们太穷,于心不忍。
倒是我的街坊同是北京知青的某人,有一阵子当大队通讯员,每星期到公社取报纸,回来路过他家八成要与Y喝上几杯,酒足饭饱后才肯回去。
Y豪爽大放,结交朋友特别广,除了牧民外与坝前林东人混的格外熟,有一年我去林东遇到了Y,他把我带到一位朋友家,让人家为我们炒菜烫酒好好地吃了一顿。Y给我的印象永远在做梦,在计划,在憧憬,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回北京后唯一一次与朋友冬天去西乌买卖羊下水还赔了本。不论在草原还是回了北京,都是H默默地踏踏实实地干着,从不说嘴,她要再说嘴,一家六口人就得喝西北风去。
祝福的话说过后,我建议干杯,把手里的白酒一饮而尽。酒壮怂人胆,我突然有要唱歌的冲动,要小伙子为我点了苏芮的《牵手》。音乐响起来了,不错的音响,我随着伴奏,看着歌词,唱了起来:“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 ,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
突然,灵魂附体,天呀,他们,他们又来了……
一个瘦骨伶仃穷困潦倒年轻的男知青骑马路过金星大队,他不经意地走进那间破得不能再破的土屋……
年轻漂亮皮肤白皙的大个子姑娘H年龄最小,可她的爱情故事早在知青间传开了,H、Y,合了分,分了合,想不到有那么多知青甘愿为Y当说客,从草原劝到北京,大家不看好的一段姻缘终于成真。人言可畏,人们不客气地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等着戴绿帽子吧,一个草原版的“卖油郞独占花魁”的故事诞生了。
在大队没有固定的工作,生了孩子生活更难,四个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1979年分到了宝日格斯台牧场,有了固定的工资,落实知青政策不过如此,依旧离不开人烟稀少的大草原。再见到H已经过了好几年,她在一个冬天,独自一人到公社卫生院,买了一些治冻伤的药,说Y的脚冻坏了。没想到Y的脚冻的那么历害,直到春暖花开去旗医院截了坏死的脚趾。
“我的妻,对不起你,从来没让你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从来没有……”
“因为誓言不敢听,因为承诺不敢信,所以放心着你的沉默,去说服明天的命运,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的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该回头……”
突然,我那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哽咽着唱不下去了,好在有年轻人接着。
“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我手举麦克,泪如雨下,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实在大煞风景。
回到北京,运气依然没有降临到他们头上,Y不是下岗,而是根本就没有工作,接收的单位是假接收。依然是妻子在外面奔波,干临时工,养活着丈夫和四个女儿。
“我的妻,对不起你,从来没让你住过一间宽敞的大房子……”
几年后,命运似乎开始垂青这一家人,牛街拆迁,一家六口住了几年的不足五平米的小屋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分到了新的宽敞的楼房,女儿们也慢慢长大了,工作了,生活逐渐富裕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Y却突然脑出血撒手人寰。
“我的妻,对不起,从来没给你过过一次生日,你总说只要孩子们幸福健康我就知足了……”
四个女儿都大了,个个如花似玉,几个女婿个个有能耐,比儿子还孝顺,最后一个没成家的女儿也将要步入婚姻的殿堂。小外孙子长的虎头虎脑活泼可爱。
“我的妻,对不起!你无怨无悔,跟着我,含辛茹苦抚养着我们四个女儿,孩子们如今长大了,你也该享享福了。我们这一生,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该上学的时候没学上;该在城市生活却在牧区呆了二十多年;回城又赶上下岗、失业;到了晚年该享福的时候,我却……”
几个女婿见我失态不敢来敬酒,老大来了,他喝酒,让我吃肉,我明白,心里都明白。
“我的妻,对不起,抛下你一人,当你感到孤单寂寞,你是不是又用不停地干活来排解……”
我醉了,真的醉了,大约有十年没有喝醉过。我没醉,谁说我醉了!大有“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的气概。
“来点欢快喜庆的!”有人大声说。“我学了几首红歌,刚表演完,我唱……”“妈妈哟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突然一曲熟悉的音乐响起来了,太熟悉了,即便多年不唱,这些歌词也能脱口而出:“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三姑娘来了,那个爱说爱笑的姑娘,搂着妈妈,亲着妈妈,不断唱歌的姑娘,忽然坐到我身边,悄声对我说起了话。“冷叔,拜托您,如果有合适的,请您帮我妈介绍一个……”她满脸严肃,绝不是在开玩笑。她说的没错,母亲含辛茹苦把四个女儿养大,陆续成了家,日子过的都挺好,一大家人和睦幸福,不缺吃不缺穿,妈妈的存折上这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的钱,女儿百依百顺,可是亲情毕竟代替不了爱情。
摄像师从头到尾很敬业地将笨重的机器移来推去,全面准确地记录了H走向知天命的这一天。
“我的妻,对不起,今生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吃尽了人间苦,谁让我们是后娘养的……”
把妈妈留在身边,让她为自己看小孩尽享天伦之乐,不失为体面又实惠的方法;把妈妈嫁出去,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无私!懂事的姑娘再三托付我,冥冥之中好似Y也在注视着我。这是女儿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在知青这个群体中,因为种种原因,不少知青英年早逝,鳏寡孤独者并不少见,如今生活好了,追求爱情不只是年青人的专利,亲爱的读者,如果您身边恰巧有一位单身男士,就试试他们的缘分吧!
2011、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