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往事
回忆往事很多时候会使人很痛苦,是因为思念。那些过去的日子对我来说虽已渐渐远去,又是依然会是模糊不清的脑海里沉浮。更多的时候会因时间变得很像神话故事里面的情节,对于生活在现在的人来说,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那年我们离开北京,从北京天安门广场出发。想象不到的是,那时的天安门虽然也会经常被激动的人群充满,但是因我们的离开被旌旗簇拥,被人潮涌动也许是破天荒的唯一。
吴力工也是在1967年11月16日那天,随四百多北京学生一同前往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而后我们一百多名同学一起来到东乌珠穆沁旗满都宝利格牧场。我就是那时与吴力工认识的。因为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牧业大队同一个牧业小组。其实真的与吴力工相识是在68年夏季,我们搬到夏季草场后。
一个冬天我们分别住在牧民家,参加完接羔后知青才正式进入自己的蒙古包,开始了我们草原牧民的生活。
我们被分配到第四组,那时叫排,排长是恩不和。称为“排”是因为在边境地区民兵组织叫法,比如全队除了有牧业大队长外,与之平级的是民兵大队长,还有指导员,指导员还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如果按照行政单位划分,我们排应该叫色勒玛小组。色勒玛额吉是全队的妇女主任。吴力工她们四位北京女十一中的同学就与色勒玛额吉住在同一个浩特。我们男生蒙古包与奥齐尔家在同一浩特。奥齐尔是大队贫协主席。色勒玛和奥齐尔同是大队领导班子成员。
知青独立生活从此开始。印象中女生包那几位相比我们这些小男孩更成熟。那年的初夏天气特别不好,独立生活第一件事就是吃饭问题。连续多日的淫雨天我们的牛粪在逐日减少。初到草原,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捡到牛粪。一天,天气转晴。我那天没放羊,看见吴力工还有谁记不清了,背着捡牛粪的筐在营地附近捡牛粪。男孩子毕竟不如女孩子勤快,我只是远远看着,也没想到这也该是我们去做的事。不过而后发生的事却时我们几个男孩子笑了好多日。牛粪必须是晒干了才能烧着。她们几个捡的全是湿牛粪,只是表面硬了。放进牛粪炉后立刻变得软软的,满蒙古包里全是烟。
人家毕竟是大姐,女生包里除了易津是初中,另外三位全是高中生。当然在我们眼里都是大姐,大姐觉得应该对我们更多关照,还有就是节省牛粪,两个蒙古包和在一起吃饭,轮流值班。那时才真的开始与她们有了更多的接触。
其实那时的吴力工显得非常内向,很少说话。最初的印象里感觉她很严肃,很认真。有时说出的话也很幽默。
记忆里,有一次吴力工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很厉害。也是第一年的事,具体情况记不清了。
还有一次,我跟吴力工一起到另外一个牧业小组,具体去干什么完全忘记了。我们没骑马,徒步走过去。刚走了一半,我们小组官布家那条黄狗突然从远处冲过来。这条狗白天都是拴住的,因为咬人是队里出名的恶狗。那时我对狗知道很少,现在想可能是藏獒的杂交后代。
那条狗老远就狂叫着向我们冲来。吴力工笑着看我。我很奇怪,她怎么还笑。我想跑,后来觉得跑不过狗,于是决定不跑。想起来刚到草原时听人家讲,狼怕尖,狗怕蹲。就是遇到狼时哪怕手里拿着根苇子,狼也害怕,有句话叫:秫秸杆打狼两头害怕。因为狼的肚子是最薄的地方,它怕被尖的东西刺破,只要看见人手里有尖东西就不敢轻易攻击人。而狗怕蹲,是怕人捡起石头去砸。于是我跟吴力工说,千万别跑,越跑狗越追。说完我就蹲下,假装捡石头。茫茫草原,哪里来的石头,不过只是一块干牛粪。吴力工也蹲下,看着那条黄狗。狗狂叫着跑近我们,却不敢离开太近。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狗转身跑走了。
通过这次,我感觉到,吴力工的胆量很大。临危不惧说起来简单,只有遇到危险时才能看出。一般女孩子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映是尖声高叫,而后不知所措,或大哭或瘫软或逃跑,而吴力工自始至终都很镇静。
还有一次我真的体验到吴力工的胆量,用佩服一点都不夸张。
冬天到场部买粮。我和吴力工,还有宫文启从牧业队走了一天。一路上闲聊,说起场部的外来户包巴图上吊自杀的事。那时兵团刚组建,调查人员的家庭情况。包巴图是东北蒙族,可能家里成分有问题,由于害怕走了绝路。冬天没办法掩埋,听说被扔在场部后面一堆废弃的汽油桶那边。宫文启开玩笑用话激吴力工,问她敢不敢去看。吴力工说那有什么。于是两人打赌,具体赌什么忘记了。
我们到了场部,三人来到那堆汽油桶边寻找。我一转身突然见到身后的油桶下露出一双穿着大头鞋的脚,吓了一跳。大喊,在这里。宫文启过去搬开上面的油桶,吴力工一点都没惊恐的样子,跟我们一起走过去看。刮目相看是我当时的感受。
第二年的冬天,我们搬家到冬季草场。色勒玛额吉不放心女生冬季单独放羊,破例羊群随了牛群一同搬到边防站东面的沙勒沟特。后来听说夜里狼进羊群,狗跟狼加上人混战。也是那次听说吴力工与狼近距离接触的事。春节时,知青要跟边防站解放军联欢,叫我过去练习节目。吴力工跟我讲了那次的事,后来她告诉我,听老喇嘛阿迦说,狗跟狼打架时,人不能出声,本来狼会装死,要是人一喊,狼就会殊死搏斗。也是因为这次讲话,时隔几年后,我们羊群半夜进狼,开始我大喊,被狗咬住的狼在我还没靠近前挣扎着跑走,当狼再一次被狗咬住时,我想起吴力工告诉我的话,没有出声,拿起木棒走到躺在草地上的狼,三下子把狼打死。
我们每天轮流出去放羊,四天轮到一次。正巧我每次放羊都是与张中赢在同一天。张中赢是高度近视,而且很胖,上下马都有困难。每次我出牧前,吴力工会过来嘱咐我在外面关照一下。所以每次我都会离开张中赢羊群不远。
她们四位女生性格各有不同。吴力工显得很内向,平时话不如别人多。却给人勤勤恳恳的感觉,显得非常稳重。
后来吴力工调到连部担任会计,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只是到连部办事才会到会计屋去坐坐,说些日常的闲话。
吴力工坚持原则,严格按照连里的规定办事。一年连里安排我和宫文启去打草。我们没钱买粮,找吴力工借钱,等发工资时再扣,却遭到拒绝。后来连长看我们一直没走,就问怎么回事。我说,没钱买粮。等发工资买了粮食再去。后来吴力工找到我,告诉我,连长说你们威胁他,让我借给你们钱。吴力工在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我记得非常清晰,眼里含着开心的微笑,可能是想到老严也能被威胁,不由得好笑。
我在离开草原前在大车班放大车马,跟老冯、姚五四、陈钢住在大车班。有时会见到吴力工替陈钢洗衣服,或把陈钢穿破的衣服拿去补。陈钢是从师部调来的北京兵团战士。我们连别的兵团战士是呼和浩特和唐山来的。我只是认为吴力工看见陈钢孤身一人,所以对他特别关照,也没多想。
再往后,我离开草原没多久听说吴力工和陈钢都离开牧场去了油田。在北京重新参加工作后,与原来的朋友渐渐失去联系。
我与吴力工再次相见具体时间记不清。大多是同学聚会,好多人在一起天南海北也没机会单独聊天。
九十年代中期,我回国,听说吴力工生病的消息,曾去看过她,并把我写的一些文章拿给她看。后来她逐句逐字帮我修改提意见,并在稿纸上写出自己的意见。往后几年,有时整理东西时翻出来,还会仔细阅读,思考她的意见。不过那部最初的小说因我不满意,加上电脑捣乱,全部丢失,可是吴力工给我写意见的那些稿纸我还保存着。
2007年岳母病重,我回国照顾。吴力工住的地方离岳母家不远。我们见过几次面。
在这以前,那时吴力工还没像后来黑白颠倒得那么彻底。开始她也是拒绝我去看她,后来可能是觉得我从国外回来还是答应见面。那次她跟我说了很多,包括她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在提到这些事时,她好像没有想避讳什么,而是一再说,其实都是我不好,我的脾气太坏了。后来想起,我的感觉是,吴力工是个要求完美的人,不仅对自己,可能对身边的人也是一样,导致后来的事发生。这些就不多说什么,也说不清的。我只是感到从吴力工身上看到的是一种精神,也是有些人所不具备的,就是宽容,原谅他人,包括伤害过自己的人。
也是那次,她跟我说起自己的病。开始我还有些顾虑,因为有些癌症病人很忌讳别人在他们面前说起关于病情的话题。我最没想到的是,当我提起这件事后,她非常坦然,还有些兴奋。她告诉我,第一次直接跟她说这件事的是黄禾。吴力工说,我非常感激黄禾,因为在那次之前,所有的人在她面前从来不提癌这个字,更没有人这么直接跟她讨论有关癌症的问题。人家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是觉得难受。就是因为黄禾是第一人,所以她非常感谢她。也是那次之后,吴力工开始主动跟别人说起自己的病情。所以后来我们再在一起时,我反而感到了一种平等,再不把她当作病人而需要在语言上尽量修饰以免刺激到她那“脆弱”的神经。
由一位癌症病人,给身体健康的人做心理辅导,在吴力工这里开创了先例。
吴力工有时黑白颠倒过来,会想起来给我电话,我过去找她聊天。还有一次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在她家附近的饭馆吃过一次饭。她想听我讲国外见闻。在她家堆积如山的书丛中,我见到过各种不同类型的书。那时我还想,要是没出国的话,我会经常到她这里看书。最好奇的是,她有一些戏曲光盘。吴力工告诉我,她喜欢听戏。
后来我想写一些关于草原生活的小说,因为有些事需要寻找素材,要听一些在草原生活过的知青讲那时发生的事。想去看看李春明和李牧。自从出国,很多年都没见到他们了。我跟吴力工说起这个想法,没想到她也想去。在跟李春明约好后,我去找吴力工,然后一起去看望李春明一家人。
那天很冷,好像是刚过完新年,平安大道上行人不多。我们边走边聊。突然吴力工看着我说,你怎么不戴帽子啊。我说,不习惯,我从来不戴帽子。她说,那不行。要知道人体很多热量是从头顶散发出去的。我依旧不以为然,吴力工也没再多说。没想到的是,后来吴力工给我来电话让我去,然后送给我一顶帽子。其实当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有个缺点,就是不会拒绝,也就收下了。还有就是想作为一种纪念吧,看到时会想起这位大姐。没想到的是,现在随年龄增加,每到冬季都会找出来戴上。
有一次我感冒,吴力工知道后,约我晚上在和平西街首航超市对面见面。她晚上要到首航超市买菜。我那时住在和平里八区岳母家,离吴力工家一站地。她来时给我带来感冒药,还一再嘱咐要我按时吃。
这些是我的回忆,是零星的,断断续续的出现在脑海,可是时间却是错位的。从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国外八年带女儿回国,到后来几次回国,每次回来都要去见吴力工,就是想看看她,心里踏实。2007年夏天,我要跟几位白银乌拉的知青要一起回草原,同行的有与我在同一牧业大队的李建东,还有长篇小说《落荒》的作者野莲(张雁滨)。他们走得早,我怕早上起不来就在东直门出发地不远找了家旅馆住下。张雁滨从武汉赶来,也在那家旅馆住。吴力工晚上让我跟她一起到旅馆去见张雁滨,她们也有很多年没见面。后来吴力工托张雁滨给草原那边的朋友带去一些药品。后来知道,凡是有从草原来北京看病的当年满都宝利格牧场吴力工熟识的人,她都要前往帮忙,尽管她自己也是个病人。
最后一次见到吴力工可能是插队四十年纪念那天。后来有时想过去看看她,又怕她会因我在强挺着就没敢打扰。
2011年夏季我回国,打算把能见面的朋友都尽量见见。听说那时吴力工在医院,拒绝见任何人,有事给她写短信。犹豫很久,还是没写短信。那年张宝忠生病时,也是这样,因怕感染,只能打电话。我也是犹豫了很久,只能听见声音而不能见面会更加不安,更加想起很多往事。有时我很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情景,我不如他们坚强。始终也没给吴力工去电话。
我不习惯用那些空话、大话外加很多华丽的修饰词语去赞美人,尤其是吴力工这样简单纯粹的人。如实写出与吴力工在一起的一些小事就可以了。很多时候,我们身边的亲人朋友其实都很平凡,但是把这些点滴累积在一起后,会发现他(她)们其实很伟大,主要是精神的存在,感天地泣鬼神。二十一年与病魔的抗争是一天天过来的,很普通却是真的英雄。这就是吴力工用她的一生感动我的地方。
2013-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