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的故事
黎京
岁月随了时间在慢慢流淌。
就这么一流,我们也都老了。小娟从美国回来看我们。春节那天来了一屋子人,老的少的在一起说说笑笑很热闹。
肚子是填饱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德顺叹了口气,眼圈就红了,“咳,想张明了!”
一句话出口,满屋子人全都静了下来,老的脸上晴转多云,少的看着我们,甚为不解。
孩子们问:“张明是谁?”
老伴儿萍萍站起身子,走到外屋。
大傻指着德顺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本来大家都很高兴,你非提那过去的事干什么?”
咳,事情是过去了。可谁又能忘记呢。
往事过去多年,也许记忆会随着时间产生幻觉,那幻觉带来的是什么,是我现在所希望的,还是当年曾经幻想过的。
在孩子们的要求下,我给他们讲了下面的故事。就叫工人的故事吧。
一
我和张明在一个建筑队,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工地基础完了,停工待料。队里让组织政治学习,一个上午就把当天可以搞到的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解放军报上的大批判文章全部读完。其实也要不了许多,只一份人民日报也就够了,因为其它报纸上全是同样文章的转载。
到了下午,大家闲着没事,三三两两开小差溜出去逛商店。队里干部去公司开会,我们几个班长也懒得多管事,睁眼闭眼假装没看见。三点多了,张明悄悄告诉我,附近剧场有内部电影,我们也开溜。真巧,这么一溜居然溜达出了两人的幸福生活。
去晚了,外面等票的人很多,据说是内部电影,美国西部片。我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希望能撞上个好运气。这时马路对面走来两个小妞,她们径直走到我们身后,其中一个拽了拽张明的衣角,好象是萍萍拽的。她小声说:“跟我们来。”然后就往电影院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和张明随后跟过去,到了人少的地方,小娟说:“我们正好多了两张票,咱们进去吧,那边人多时不敢告诉你们,要不非把我们给撕了。”进去后,他们俩坐中间,我和张明一边一个,我挨着小娟,张明身边是萍萍。我要给钱,萍萍说:“本来就没花钱,怎么收钱呀,人家送的。本来是让我哥哥嫂子来的,他们说看过了不来。”我说:“那好,看完电影我请你们吃饭。”这时候后面有人发出了嘘声,说我们影响别人看电影了,我们就不说话专心看电影。
电影散场,工地也下班了。再回去除了值班的老王,早已空无一人。我们四个坐车到西四,找到一家饭馆点了几道菜,要了几升啤酒,大撮了一顿。
小娟身材矮小,小巧玲珑,小鼻子小眼睛,外加上一张鲜嫩的小嘴。她的皮肤真白,胳膊上的血管清晰可见。说起话来一股嗲气,惹的我浑身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很舒服。这也许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性感。
萍萍个子高,一米七,不太胖,谁知道今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两条长辫子垂到腰际。说话声音像唱歌,女中音。后来实行卡拉OK时听她唱过,确实好。她的双眼大大的,眉毛很浓,鼻子有些往上翘,下雨时可接雨水,说得有些夸张了。
有一次,我问小娟:“那时等票的人那么多,你们怎么单单看上了我们俩?”
小娟说:“当时看你们不像坏人。”这是她们的第一印象,小娟接下来说:“我们真看走了眼,谁想到你们坏在了内部。看场电影就把我们给勾搭了,饶了没花钱白看,还捎带着骗俩老婆。”
吃饭时我装成很斯文的样子,频繁地紧往小娟盘子里布菜,惹得后来萍萍说:当时我都嫉妒了。
张明有些不开窍,自顾自地可劲儿往嘴里划拉,还是萍萍主动,偶尔往张明碗里夹点儿鱼刺猪骨头什么的,我记不清了。好像吃饭时也没说什么,估计是我计划第一次要留下个好印象,怕言多语失,招人家笑话。后来小娟还说:“一点儿都不懂得幽默。”萍萍说:“看韩闯那假斯文劲儿大了,真可笑,不像张明那么憨厚。”
好词儿都用她老公身上了。
吃完饭时间还早,四个人商量去什么地方逛逛。偌大个北京城,居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可供消遣的场所。顺着马路就溜达到了西单路口。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东张西望,萍萍说:“闲着也是闲着,咱们看人吧,你们看女的,我们看男的,然后谈谈感想。”
“没劲儿,都一个样子,连颜色都差不多,脖子以下是兰色,脖子以上是黄色,顶多是脑袋上,黑的、白的、黑白花儿的,一脸苦相,看多了丧气。”小娟撇着嘴说。
“嘿!闯哥,快看,那妞真艳。”张明捅了我一下,示意我往人行道上看,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穿了一身国防绿,挺胸收腹,右胳膊夹了几本书,左胳膊摆得那叫一个帅,脚下的黑皮鞋咯咯响,脑后两条短辫子随着身子来回甩。我们四个人的目光随了她的身影转动。
“哎!韩闯,你怎么在这儿?”女孩冲我挥动着没夹书的左臂,灯影下没看清,是我表妹。
(二)
我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小娟,俯身亲吻着她那鲜嫩的小嘴唇。小娟低声说:“闯子,咱们结婚吧。要不弄出孩子可怎么办?”
这事我还真没考虑好,听她一说,不由翻过身子顺手从床边的椅子上拽过烟盒,抽出一只烟放在嘴里。小娟看我不说话,赌气一巴掌把烟打掉:“要是没结婚就先有了孩子,不把咱们当坏分子揪斗才怪,你还有心思抽烟。”
是啊,这也真是个难题。未婚先孕,那年头最起码也是个坏分子,再严重点,三年强劳也说不定。看来我是应该严肃对待了。
有人敲门。我和小娟赶快穿好衣服,把乱七八糟的单人床用单子罩上才去开门。进来的是张明和萍萍。一进门,张明就说:“还遮什么丑啊,谁不知道你俩在干什么?”说得小娟脸通红的,更好看了。
萍萍对小娟说:“先别害臊了,我们来是和你们俩商量正经事的。”
小娟看了萍萍一眼:“你有什么正经事?”
张明说:“我们要结婚。”
语出惊人,把我吓一跳。今儿这是怎么啦,他们仨全不谋而合要结婚,那不把我剩下了。
小娟说:“我正和闯哥说这事呢,你们就来了。”
张明说:“不瞒你们,咱是怕整出下一代,还不如趁早结婚,也省得麻烦别人到时还要为咱们停工,开批斗会,影响抓革命,促生产。”
他还挺为国家着想的,“你别来这套了,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好老婆,怕她跑了,赶紧生米煮成熟饭是吧?”我看着张明挖苦道。
“不是,不是!你千万别那么说。咱这是革命的激情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的自然反映。”
小娟推了我一把:“就知道开玩笑,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
我挠着脑袋说:“听说还要婚前检查,发现咱们已经不是处男、处女了,那不是自找麻烦啊?”
小娟说:“找萍萍她姐啊,到医院开个证明不就得了。顶多是一顿饭钱。”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是和张明一起办的。
(三)
天漆黑,几支500瓦的照明灯把工地照得雪亮。震捣棒发出轰轰的声音在夜空中向四面八方传播,搅和的四邻不安。吊车又吊过来一罐混凝土,站在铁罐上的张明大声喊着:“这罐卸哪儿?”
我指着脚下的圈梁,“往这儿来,快!”
狗蛋打开铁罐下面的闸门,混凝土一下涌出,我用力推着铁罐,示意指挥吊车的小芳,让她指挥吊车大臂横着动。混凝土灌进圈梁后,我打开震捣棒进行震捣,大傻用铁锹平垫。今天夜里要把圈梁全部浇筑完毕,估计要用100多袋水泥。1
这天气真热,连一丝风都没有,恐怕要下雨,我心里想。
下半夜,刚刚休息完,第一罐混凝土才灌进圈梁,一阵旋风刮来,几颗大雨点儿就砸了下来。我赶紧找了个灰槽,刚把震捣棒盖上大雨就到了。电工怕跑电,刚一掉点儿就把电闸给拉了,工地上所有的灯全灭了,一片漆黑。耳边只有暴雨的轰鸣,其它什么都听不清了。蹲在圈梁上借着打闪的瞬间亮光,看见圈梁上几个猴子样的人,正慢慢往破梯子那儿蹭。我前边似乎也有人,不知道是谁,从梯子上下来撞在他身上。
“怎么不走,都呆在这里干吗?”我大声询问。
“太黑了,看不清路,这儿堆的东西太多了。”狗蛋大声回答。
“都他妈的淋透了,快回工棚去。”我命令道。
前面的人动了动,又停住了,有人喊:“楼梯口全是木头,木工真混蛋,这么会儿工夫就把路给堵死了。”
雨越下越大,恐怕短时间内是停不住了,总在这里浇着也不是办法,我喊着:“前面的人把木头扔一边儿去,快点儿。”
前边传来扔木头的声音。
“哎哟,剌手了。”狗蛋第一个受伤。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喊:“差不多了,马上就完。”
雨却没完没了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还夹杂着阵阵霹雳。雨鞋里灌满了水,一动就呱唧呱唧响。
好不容易木头倒完了,大家开始下楼。
“哎哟,扎脚啦!……真他妈疼!”
听声音是大傻。我推开前面的人挤过去,楼道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我一下踢在地上蹲着的人身上,差点儿绊一跟头。
“都扎脚了还挤,给你妈奔丧去呀?真他妈孙子!”大傻开口就骂。
“你丫说什么呢,”我踢了他一脚,“扎哪儿啦?”我也蹲下身,可什么都看不见。
楼下有人打着手电上来了,我喊道:“快点儿,楼下的快上来,有人扎脚了。”
上来的是小芳,她打着手电筒接我们来了。看见我们蹲在楼梯口,嘴里说:“这么半天都不下来,我还以为你们在雨地里玩拱猪呢。”
“拱猪?捞鱼还差不多。”大傻扎了脚,看见小芳还有心情开玩笑。“我脚扎了,快用手电照照。”
小芳紧跑了几步,用手电筒一照,“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你这是怎么了?”说完,把手电递给我,转身不敢再看了。
一块木板钉在大傻粘满混凝土的雨鞋上,脚背上露出约一寸长的钉子尖,全穿透了。大傻看清后吓得更傻了:“哎哟,妈妈哟,这可怎么办呀!”说完放声大哭。
小芳也哭了,她和大傻谈恋爱正在水深火热中。
我顾不得多想,赶快脱掉雨衣,侧身从仍然蹲坐在楼梯口的大傻身旁挤过去,走到下面一步台阶上蹲下身:“快,趴在我身上,我背你下去。”
大傻松开抱着脚的双手,双臂圈住我的脖子,我一用力站起来。这小子死沉死沉的。
背着大傻磕磕绊绊从四楼往下走,小芳一路哭着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念叨说:“这要是残废了可怎么办?”把大傻背出楼门后,再也坚持不住了,身子一歪,像一头死猪样的大傻被我扔在了泥地上。
“呀,你他妈还摔我!这是什么呀,咯死我了。”手电光下才看清楚,我把大傻扔在一块砖头上了。
这时狗蛋推过来一辆小推车,旁边两个工人抬胳膊抬腿的把大傻装在车上就往附近的医院跑。
我对还站在一旁傻哭的小芳说:“我去医院,你快跟大伙儿攒些钱到医院找我们。”说完就去追已经跑远了的大傻他们。
出了工伤,全班这一个月的奖金告吹。不行,我要和队里干一仗了。
就因为这一仗,把我的班长给撤了,张明成了正的了。
(四)
告病回家,闹了一个月情绪。小娟善解人意,这几天给我做了好几顿美餐,天天土豆红烧肉,外加大宽粉条,还煮了十几个鸡蛋放在里面,号称元宝肉,好大一锅。
小娟得了奇怪的病,每天下午低烧,有一个多月了,医院也检查不出原因。听说她们工厂那一带很多女工都得这病,现在想起来可能是跟污染有关。
她想考大学。今年大学实行公开招生,把以前单位推荐的方式给废了。病假多正好可以在家复习功课。这件事我支持,上了大学就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省得每天去她们那个服装厂,听那些缝纫机的噪音,一回家,满身的臭机油、烂布条子味。
晚上,小娟躺在我身旁问我:“那时你怎么搞的,怎么那么坏呀?”
我糊涂了:“什么呀,你在说什么呢,我不明白。”
“人家本来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一认识你就变了。以前我什么都不懂,要不是认识你,我连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都不知道。”
“废话,这就叫推卸责任。那时你都二十多岁了,这些事你会不知道,我不信。”
“真的,谁告诉我呀。”
“那我第一次抱你,亲你,你怎么也不躲,你不是也很高兴吗?”
“我只是感到兴奋,觉得心里很舒服。”
“得,看!这就是人的本能,不用教就会。”
“你个臭流氓。”小娟骂了我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我凑过去亲了她一口:“生气啦?别介呀,咱那不是逗你玩那吗。”
“跟你生气,哼,多大脸呀。”
“那叫面子。一点通融都没有,这么干我。咱别斗气儿好不好?有什么话你就说。”
“我是有好多话要说,可是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结婚也一年多了,可是咱们好像还真没谈过恋爱。”
“谈恋爱!怎么谈?小娟,你爱我吗?”
“废话!不爱能嫁给你吗。你今晚是吃多了吧,要不咱们起来出去遛弯儿去,省得你没话找话。”
“是你要说的,怎么又变成我说废话了,又矫情是吧。”
“算了,不说了,睡觉。”
小娟比我小六岁,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阵她才刚上小学,后来勉强高中毕业,却仍然被送到农村去修理地球,说是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那份苦她受不了,常常跑回城在家温习功课,一心要上大学。农村干部进城找过她,要把她带回去批判。她哭着对农村的大叔求饶,说:“您看我这样,能干的动农活吗?就连铁锹我都拿不动,我还能干什么,年底您就别分我红得了,还省了一个人的口粮。”大叔的心被她哭软了,叹口气说:“造孽呀,造孽。城里的女孩子非让她们们去耪大地,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在小娟家吃了顿饭,完了抹抹嘴走了,从此以后再没找过她的麻烦。
后来,她通过萍萍的嫂子在医院搞了些假证明,病退回城在街道厂子里做衣服。反正医院有熟人,假条好开,她仍然是在家的时候要比上班多,要不怎么有时间去看电影。
(五)
楼房盖到最后一层,晚上夜班打圈梁。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坐在楼门口抽烟。张明跑前跑后地紧张罗,他路过我身边,说:“哪天我也找个茬,干他妈一架,让他们把我也撤了,这鬼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得,您行行好儿,千万别!那天队长找我,又想让我官复原职,我没答应。好不容易轻省些日子,谁还愿意再套枷呀,你不干,他们还得找我,您让我省点儿心吧,谢谢啦!”
张明走了,临走骂了我一句:“操你妈的!”
随便,我现在没爹没娘,只有老婆,那是不能碰的,其他的随便。
离上班还早,先在太阳下晒晒这身懒肉。身下铺了块草垫子,又把值班老王头的破大衣盖在身上,暖烘烘的,只想睡。
我这二十几年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该好好想想了。想什么,先睡上一觉……
颓废……颓废……失望……失望……人朦胧……鸟朦胧……,我他妈这算什么……算什么……
理想……幻想……破灭……
伟大……光荣……正确性……嗯?不对……正确的……党啊……母亲……死了,死了十多年了……没有了……死了……
“闯哥,起来,干活了,还睡呀。”张明在叫我。
“混蛋!吵什么,连觉都不让人睡塌实了。”
他妈的!刚迷糊这么一会儿。做的都是什么梦,乱七八糟的。
第一罐混凝土已经吊到楼上,在十几米的高空上那个破灰铁罐只有安全帽大小。
“干活喽,该给人家干活喽!”我喊了一嗓子,顺便提提精神。自从班长被撤职,我比落后分子还落后,张明和班上的伙计也不管,他们都同情我,因为我是为了他们才受的这分委屈,可大家又没什么法子替我伸冤。
工程进展很顺利,上半夜浇注了少一半,本来需要两天的工作量,夜里天气凉爽,又没有干扰,所以就超额了。
大傻把脚扎了,歇了半个多月,今天瘸着脚也来上班了,再歇,就更没有奖金了。
大傻休病假,我还没和领导吵架时,队上让我去家访。他家在农村,我不认识路,是小芳带我去的。大傻家原来也是城里人。老家在南口附近的农村。文化大革命中领袖发出最高指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结果把凡是家庭成分有问题的,闲着的两只手都弄到农村去了。大傻一家就是那时走的。他为人厚道,干活又肯出力,村里人都喜欢他。小芳就在他们公社插队,那时就相好了。后来,城里招工,社里把大傻按插队青年算,就分回城了。谁想这小子命不好,小芳家死活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所以拖到了现在还没结婚。小芳也是,就认准了大傻,非他不嫁,事情就这么僵持住了。
上午坐车到了昌平,去南口的车要下午才开,我看还有时间,就在昌平县城里逛大街。走饿了,进饭馆吃饭,随便点了菜,要了升啤酒,坐在那儿边喝酒边聊天。等着上菜的时候小芳告诉我,她家孩子多,她是家里老三,中间的那个。上面一姐一哥,下面一弟一妹,她是那多出来的。孩子多大人照顾不过来,小芳从小就没人管,整天在胡同里疯玩功课自然不好,家里的大人也不待见,见了面不是打就是骂,小芳就更不愿意着家了。
说了半天还不见上菜,我去催服务员,过了一会儿才端上来。时间不多了,我俩急急忙忙吃完饭就往车站跑,离老远就看见那辆屁股后冒着黑烟的车开走了,没赶上。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什么都没落着。下一班车要在四个小时后才开,算了吧,听小芳说,大傻家离昌平20多里地,干脆走吧。
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小芳说:“咱们截车吧,那时我们回村都截车。那边山里有部队的车,特别愿意拉知青,男的不拉专拉女的。我们就让男的全都爬在道沟里,女的站在路边挥手,车刚停下来,沟里的人呼啦一下就上了车,大兵也没了辙只好把我们全拉走了。”说着话后面来车了,小芳挥手示意,那辆车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唰地从身边掠过,扬起一片尘土。我们赶快转过身用手捂住鼻子:“孙子!你不拉就不拉,不会他妈的慢点儿,不就是一穷开车的吗,牛X个什么,混蛋!”我冲着远去的汽车大骂。
小芳说:“现在一般人都不停,尤其看像是城里人,一猜就是过去在这一带插过队的。这帮人把常跑这条路的司机毁得够戗。那群男生在村里想回家了,就往路中间一站,看见车来了根本就不躲,司机没办法只好停车,他们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拉就上车,车上有什么吃的就吃,有喝的就喝,没吃没喝的就毁东西,后来那些司机也学乖了,看见他们堵车马上就停,主动请他们上车,然后求他们手下留情,别毁得太厉害了,这才好了些。现在他们当然不愿意再拉了。”说着话,我们又走出去好远。
七月底的农村,公路两旁全是玉米地,一片青纱帐,看不见远处的村庄,偶尔可以在玉米尖上遥望村舍烟筒里冒出的轻烟,不知那家在烧柴锅,空气中有一股清香的柴草味。我问小芳:“你和大傻的事怎么样了?”小芳叹了口气说:“还这么拖着呢。别的事家里不管我,就这件事不知怎么就非管不可,我不知道他们不喜欢大傻什么地方,不就是成分差,可也不是黑五类,不就是大傻的爹解放前当过几天伪职员,那时候有口饭吃就不容易了,不让他干那份差使一家人喝西北风去。我们家也是,成天跟着假积极,不就是个城市贫民吗,过去没本事的人,找不到正经事由正赶上解放都被划成了这个成分,其实我都替他们害臊,跟现在的二流子差不多,说不好听点儿叫流氓无产者。”说完,小芳自己都笑了。
又走了一段路,小芳说:“前面不远就是我插队的那个村了,再过去七、八里就到了。”奇怪,“你们不在一个村呀?”我问。
“可不,还不在一个队呢。那时候我们队的地挨着他们队,他总过来帮我干活,就好上了。我家也是,那时他们就知道,什么话都不说,等一分回来就不同意了,要不是大傻他帮助我,就那些活儿我一个人干可真够戗。大傻有劲儿,每天干完自己的就来找我,两个人一块儿干,要不是他,我连口粮都挣不出来,你说我现在能把他甩了吗?那我也忒不是东西了。”说着话后面来了辆带拖车的手扶拖拉机,正是大傻村的,小芳认识他们,一招手车停了,小芳和他们打了招呼让我上车。
大傻在家床上躺着,家里其他人都去上工了,只有他母亲在家,看见我们来了,赶快烧水沏茶,让小芳帮忙做饭。小芳就像到了自己家,动手干起活来。婆婆看着没过门的儿媳妇抿着嘴一个劲儿笑。
(六)
午夜,吃饭时,机修班的把运砂石的蹦蹦车开来,要拉着没带饭的人进城去吃夜宵,一伙儿人连滚带爬地上了车,一屁股黑烟消失在夜幕中。剩下的工人有几个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们有地方去,工地后面就是生产队的菜地,吃干粮得就着青菜,那里西红柿、顶花带刺的黄瓜有的是,正好下饭。农村讲挣工分,干不干都那么多,队里看菜地的早不知道上哪儿赌去了。
黑影里我看见大傻和小芳也向菜地走去。
我们几个带饭的凑在工棚里打“拱猪”,谁当猪了头上就顶个破盆子,还不许掉。大家正玩的高兴,张明慌慌张张跑进来,喊道:“闯哥,菜地那边出事了,好多人拿着手电乱晃,还喊抓流氓。”
“不好!是大傻,我刚才看见他和小芳往那边走,准是他们绷不住了,什么地方不能干,非上那儿去。”
张明问:“咱们怎么办?”
我大喊一声:“弟兄们,有情况赶紧抄家伙,抢人!”
刚跑出去,吃夜宵的也回来了,我冲车上的人喊:“都别下来,上菜地,大傻让人家抓住啦!”
开车的听说,一打方向盘,一股黑烟喷了我满脸,蹦蹦车向菜地方向开去。我们几个举着铁锹、木棒紧跟在浓烟后,去营救大傻两口子。
菜地边上,七、八个人围着大傻和小芳,嚷着要往派出所送。他二人用双手提着裤子,裤腰带全被扯掉,小芳早就哭得喘不上气来了。大傻梗着身子原地不动。我们赶到后,来了个反包围,二十多个人,把那几个工人民兵围在了中间。
我推开前面的人走过去,问:“你们是哪部分的?”有人想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们在这儿拔份儿。听着,放人!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先把裤腰带还给人家。抓流氓,人家是流氓吗?”
其中有个不知好歹地说:“怎么不是,他们在菜地里干,两口子应该在家干。”
“住嘴!”张明喊了声,他嗓门大,能唬得住,“要语言美,你们知道不知道。说的都是什么,要注意影响。”还挺严肃,“什么干不干的,说什么呢?”
“你们谁是负责的?”我问。
谁也不出声。
“怎么,没有负责的,那你们是干什么的?”
“工人民兵。”有人小声说。
“工人民兵?工人民兵就是管这事的?你们应该站在反修放修,打倒帝国主义的最前线,怎么跑菜地来啦?这里有美帝吗?这里有苏修吗?”我强词夺理地训斥他们,“不务正业,懂吗,这叫不务正业!”有几个哥们儿已经忍不住偷偷溜到远处笑去了。
“那您说应该怎么办?”一个高个子工人民兵问。
“告诉你们吧,他们结婚两年了,没房,单位答应给房。这不,正盖着呢。”我用手指了指那边的工地,“这两口子感情很好,又想要孩子,单位给了指标,上哪儿解决问题,今年不生指标作废,这不是浪费吗?”又有几个憋不住一边儿笑去了。“兄弟,都是人,七情六欲,不解决怎么行,您几位也是好心,维护首都治安环境美,可是不了解情况,这回就算了,咱就这样了。”我转身对大傻说:“快谢谢人家,走吧。”
回到工地,我让张明告诉大傻和小芳快回家。
果然,一会儿派出所的警察带着那群工人民兵又回来了。我们正在浇灌混凝土,谁也不理他们。警察要找负责人,都说队长没在,只有副队长,警察说副队长也行,他们用手指了指值班室,说:“那屋姓王的就是。”值班老王,原来也是警察,副队长,可不是人民警察,国民党在的时候当的交通警。
警察带着民兵进了屋,行了个举手礼,闷头独自喝酒的老王吓了一跳,赶快站起身来也回了个礼,问:“您有什么事?”
警察说:“刚才有两个人在那边菜地乱搞男女关系,被我们工人民兵发现,可是你们工地去了好多人把他们放跑了,我来了解情况。”
“您找我了解情况?”老王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说:“刚才那几个工人说你是副队长,所以我们就来找你了。”
“副队长?您就别提啦。”老王全明白了,捂住嘴乐,“要不,您带着人到工地去抓,抓住了,您把人带走,明早儿我向公司保卫科汇报一下。”
警察知道被人耍了,生气地对身边的民兵说:“走!找人去。”带着那几个工人民兵就往楼里走。
工地上搅拌机“哐哐”的响个不停,楼顶上的震捣棒“嗡嗡”的震,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警察带着人楼上楼下满世界找,看见一个问一个,大家全装傻充愣打岔说不知道,他们在楼里转了好几圈一无所获。上哪儿找去,人早走了。
工人民兵说要找带头抢人的人,瞧谁都像,可又都不像。可不是,当时大家都带着压得很低的安全帽,穿着粘满混凝土的雨衣,黑灯瞎火的根本认不出来。
憋了一肚子气的警察临走时放了话:“这事,没完!”
(七)}
记得是小娟先暗示我,想要跟我好的。当时她说:“你是我遇到得最特殊,最奇怪的的一个人,我好像离开你就想你。”这句话是在看电影一个月后说的。
小娟说:“不是,是你先说的。当时你对我说,我真离不开你了,做梦都梦见你好几次。”
可我想,我是不会这么样表示爱情的。我起码应该像一个绅士那样,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嘴里说:“啊!亲爱的小娟,认识你,感到是我今生最大的荣耀,我一生的幸福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把我生命的春天唤醒;你就像清晨初生的太阳,照亮我生活中的黑暗;你就像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滋润着我即将枯竭的心灵。啊!小娟,我赞美你,我歌颂你……”还没等我说完,小娟就笑的满床上打滚了,“你怎么居然还这么酸。”
我黯然了。是啊,原来我是想过,要成为一个诗人,用我的诗歌赞美人生;赞美大地;赞美生我养我的母亲和哺育了我的祖国。小娟在笑,我可是想哭。
小娟笑够了,爬起来抻了抻滚皱了的裙子,说:“上王府井买东西去。”我说:“好容易休息一天,您就饶了我吧,让我在家歇着好吗?”工作一周,浑身都快散架了。“把我搞到手就这样对待我是吧,当初一下班就往我那儿跑,那时怎么不累呀?”小娟赌气地说。
我哑巴了。人家说的也对,那会儿的精神头真足,可现在是怎么了,可能谈恋爱和结婚确实是两回事,当初为了有一个好的表现,取悦于自己钟情的女子,命是可以不顾的,可对到了手的老婆就不一样了,已经是我的人了,待遇自然就差了一点儿,可也不能差得太多了不是,这么一想觉得还是应该去。那还是去吧。我是真喜欢小娟,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那就不说了,不琢磨了,白费劲儿。
那时的王府井虽说人也很多,可是不像现在,人挤人人挨人的,为小偷流氓什么的歹人制造了很多可乘之机。那时外地人很多,一身的土腥气。现在外地人和北京人穿的差不多,好点的咱都比不了,西服领带老板裤黑皮鞋,手里拎个NOKIA手机,可大街喊:“喂,你哪里?……咱那车皮货到了,好……”逛大街就办公。
我和小娟走在百货大楼前的广场上,小娟说:“吃点儿凉的吧,怪热的。”
我说:“好,去东风市场,那里的冰激凌好吃。”
小娟问:“你长工资了吧?”
我说:“没有啊。”
“那就在马路边给买两根三分钱的冰棍儿。”夫人下了命令。
逛了一个上午,什么都没买,没钱。看什么都好,什么都买不起。小娟说:“嫁了个穷光蛋,一辈子倒霉。”那我有什么办法,她经常不上班,不去就扣工资,光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吃饭还够,奢侈可没那个条件。
逛累了。回家煮了一锅街上顺路买的切面,炸酱是现成的,切了根黄瓜,剥了两头大蒜,稀了糊嘟干了两大碗。
吃饱了,困劲儿就上来了,抱着小娟睡了个午觉,醒来一人一身臭汗。小娟说:“我要看书了,你别捣乱啊。”说完,在桌边一坐就不理我了。
我赖在床上继续打盹,睡不够了。小娟说她过去不是这样,那我过去是什么样?也是好学生。刚上中学,校门的位置还没记清,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就闯进了校园。理想、抱负,连同少年全部的革命激情和对领袖的忠诚,把我裹进了历史的洪流。
解放前爸爸开了个小杂货铺,卖点儿发了霉的花生米和掺了水的二锅头什么的,对付着活到解放。公私合营第一个就合了进去,还当了副食店的副经理,积极呀。妈妈在店里站柜台,卖油盐酱醋茶什么的。就我一个孩子,家里的日子过得还行。革命开始后,胡同的老街坊开批斗会,揭发了老爹解放前的不法行为,说是奸商,开批斗会时搞来一批红卫兵,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发言说她家老爷子就是因为吃了我爹卖的发了霉的花生米中毒死了。红卫兵一听,拥上去就是一顿爆打,当场就把老爹的命要了。爹死后,老娘陪着也去了,她当晚就跳了八一湖。剩下我这个狗崽子,成天躲在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不敢出门。激情和热情变成了痴情,希望我也能够像其他革命小将那样,冲杀在文化大革命的战场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小娟推我:“嘿,天都黑啦,该吃晚饭了,我还有几道题没做完,您辛苦。”总想整理一下自己,每次都被打断。我爬起来,到厨房去做饭。
(八)
大傻还是没能躲过去。工作组来工地,背靠背揭发,非要大家说出那天晚上到底是谁。谁能说,谁敢说,说出去,还怎么在哥们儿面前混。大家口径一致,推说不是这个工地上的人。可那些工人民兵一口咬定,亲眼看见那群人进了工地,这是我们失算的地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斗争经验不足。
最后,大傻不愿意再连累哥儿几个就去自首了。我知道后,把大傻臭骂了一顿:“你他妈怕连累我们,可你一承认,就把大伙儿全卖啦。大家替你顶雷,人多,法不治众,过些日子没结果,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总不能把全班都抓起来批判不是,现在就你一人了,整起来就容易多了,还把小芳也毁了,你他妈真傻到家了。”
局子里来人,把大傻铐走了。他始终没供出是谁带头抢的人。三年后,大傻强劳期满释放出来,我问他:“挨打了吗?”他说:“怎么能不打,工人民兵打,警察看着,根本不管。”放出来还不到半个月,大傻又被抓进去,这次判了大刑,短期内是不可能回来了,这是后话,呆会儿再讲。
公司停产,开批斗大会。一千多人,为了五个坏分子。因为会后有电影,连休病假的都来了。公司书记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主持人宣布开会,台下站着一排五人,全都低着头。警察在台侧,等候批斗结束就把人带走。
“现在宣布犯人罪行,把坏分子赵勇光带上来!”是大傻。
“赵勇光,男,25岁,籍贯,北京市昌平县人。他于1978年7月16日晚,利用加班时间,不好好工作,与本单位女工沈某某在生产队菜地里乱搞男女关系,在被执法的首都工人民兵发现后,态度极其恶劣,后来畏罪潜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党的政策的感召下,赵犯最终伏法。赵勇光平时一贯表现不好,出工不出力,甚至在事发前还无故旷工两个星期,刚刚来上班,就做出这种目无国法,道德败坏的事情。根据赵勇光的犯罪情节,判处强制劳动改造三年,立即执行。”这都是什么呀,真没劲儿。
我起身溜出会场,找地方抽烟去。一会儿张明也跑出来了,他看见我说:“小芳这回没事,真奇怪。”是透着奇怪。
这件奇怪的事过了没有多少日子,我们就明白了。
(九)
小娟考上大学了,学数学,一开学就嚷着说要到学校去住,说是怕我影响她学习。刚开始还三天两头回家看看,半个学期过去了,只有周末才回来,说功课多,学校抓得太紧没必要来回跑,耽误了功课就麻烦了,由她去吧。后来小娟说是我不让她回家的,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每到周末,星期六晚上吃完晚饭她才露面,说吃完了回来省事。躺在床上给我讲大学里的生活,听着挺新鲜。大学生的思想真活跃,学数学的,还一起讨论外国的性解放,那可跟性挨不着边,倒是听说染色体什么的几条X加几条Y生男孩,如果少了点儿就是女孩。记得我刚上初中时,老师讲过那些X+Y=Z什么的,现在脑子里早成了一锅糨子。小娟说:“你这都是什么呀,根本不是一回事。一个是数学,一个是医学,根本是两门不同的学问。”我问:“那你们学数学的,讨论医学的事干什么,那不是不务正业吗?”小娟急了,说:“跟你这种文盲什么都说不清,原来还想聊聊,现在没兴趣了,关灯,睡觉!”我要脱她的裤衩,她把我手推开:“哎呀,烦死了,睡觉!”刚刚谈完性,现在要解决性的问题了,她却不让,真他妈的。
她转身不理我,我可睡不着了。小娟怎么了,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发火,原来跟我不这样。我也转过身,闭上了眼睛,心里烦乱得很……,耳边似乎响起了激昂的乐曲,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心颤。红旗下千万只手挥舞着那本小红书,很多人流下了眼泪。我裹在欢腾的人群里,像所有的人那样亢奋,拼出小命在大喊,在狂呼、在发泄、在沸腾、在洪流中跳跃。奇怪,这是怎么了?是我的幻觉还是在做梦——是做梦!我肯定,因为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类活动,那个场面是在接受领袖的检阅,那是在检阅红卫兵,他们绝对不会让我去的。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这是我那些年的幻想。我为什么非要去呢?不是还有很多人没去吗。不为什么,只因为能够参加进去,就能证明你是革命派,是被社会所承认的革命小将,将来就是伟大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谁不想革命……
“你老实点儿,怎么睡觉也跟跳舞似的,乱动什么?”小娟用屁股拱了我一下,“打摆子呢?再这样,你上地上睡去,回家就睡不了好觉,以后不回来了。”我清醒了,“对不起,我做梦了。”反正也睡不着,起身到阳台抽根烟。阳台上放着把快散架的破摇椅,据老爹说,还是上辈子哪位祖先留下的遗物,也算是古董吧。我在搬家前修了修,现在很结实。
地震那年,我家住的破房子被震酥了,成了危房,国家照顾,在简易楼里分给我一套一居室的单元房,幸亏这一震,震的我结婚没为住房发愁。刚刚分到房子就认识了小娟,双喜临门。结婚前,把所有的破烂都扔了,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搞建筑的,室内装修不用愁,周末来了一群哥们儿,一天就全弄好了。小娟看了很满意,她万万没有想到只隔了一天,就住进了崭新的家。
摇椅晃悠着,一根烟抽完,脑袋就迷糊了,琢磨着我这是在哪儿呀?用手一摸,四周空荡荡的,身子不停地下沉……
早上醒来,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恍惚想起昨天那群穿着绿军装,带着红箍的学生把老爹围住就打。看见老爹挨揍,急红了眼,老妈一把没拽住,我举着板砖就扑了上去。还没等我靠近,脑袋轰的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傍黑醒来,头上缠满了绷带,已经躺在自家的大床上,老娘坐在床上哭。我爬起来问:“爸爸呢,爸爸呢?”老娘哭得更厉害了。我又问:“爸爸怎么不在,他哪儿去了?”妈妈摇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死了。”说完就瘫倒在床上。我叫着:“妈,你怎么啦,妈,你怎么啦?”可她始终不说话。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昏过去了。好半天,她才睁开眼,无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说:“孩子,孩子,你爸他走了,他冤啊……”我们娘俩抱在一块儿,哭成一团。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哭累了就睡着了。
可现在妈妈在哪儿,怎么妈妈不见了。我肚子饿,下地到外屋找吃的,什么都没有。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过,那个饿劲儿。妈不见了我不敢出屋,饿得在屋子里哭。有人敲我家窗子,我掀开帘子望外看,是小明子。就是张明,那时我们都叫他小明子,他们都管我叫闯子。现在不这么叫了,我管他叫张明,他叫我闯哥。他问我:“你哭什么?”我说:“妈不知上哪儿去了,我饿。”小明子说:“是恶,不恶怎么成奸商了!”话音还没落,他妈就在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骂到:“混小子,说什么呢!”揪着耳朵就把他拽家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敲门,我掀开门帘的边儿露出一点儿小缝望外看,又是小明子,他端来一碗粥,急着说:“快开门,要不让人看见了!”我把门打开一道缝,小明子进了屋。他把粥放在桌子上,说:“妈让我送来的,你快喝了吧。我刚才说错了,你别生气。”
革命前张家和我家来往一直很多,一个院,屋门对着屋门,他家缺什么了,我妈上班前打个招呼下班就带回来了,省了他家很多事。明子的爸爸是红五类,划成分是城市贫民,早先是拉洋车的。听明子妈说,那个揭发我爸的老婆子家解放前也是拉洋车的。明子妈说:“那家人,一家子混蛋,男的拉车有钱就去耍,输了去你家开的店里赊酒喝,刚开始你爸还赊给他,可后来经常赖帐不还,你爸就不再赊了,这仇也就结下了。那个老婆子以前年轻时在家偷汉子,也不指望爷们儿那点儿钱。快解放那年,他家爷们儿耍钱赢了,去你家的店里打了半斤酒,还要了点儿花生米什么的,回来喝的大醉,半夜嘴吐白沫死了。那婆子看见爷们儿死了,吓了个半疯,一口咬定是在你爸店里买的花生米有问题,吃中毒了,满大街地闹。她经常脱光了在胡同里跑。刚开始街坊们还有人管管,后来全当西洋景看。解放后,政府花钱给她治病,看她是个半残废的人,每月给点补助养起来,谁想到这仇记到了现在,一句疯话就要了两条人命。”
过了几天,妈还没回来,每天都是张明给我送点儿吃的,算是饿不死了。一天下午,来俩警察,进门就问:“这里是姚月秀的家吗?”我说:“是,她是我妈。”警察“哦”了一声,“她死拉,跳八一湖啦,你跟我们看看去,是不是你妈。”我一听见“死”字,吓的尿了一裤兜子,刚刚十四岁,什么都不懂。从小妈什么都不让我干,要什么给什么,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今后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怕,我不去!”我哭着大喊……
“你哭什么呀,闯哥!你哭什么?”小娟使劲儿推着我,着急地喊。“我在哪儿,谁在推我?”揉揉眼睁开,原来我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小娟半夜起来撒尿发现身边没人,就满屋子找,结果在阳台上看见我紧闭双眼在哭,以为她跟我闹别扭,我生气地哭了。她有些害怕,就过来推我,这才知道我在做梦。“进屋来睡吧,都是我不好,学习压力大,心情不好,对不起,别生气了,啊。”小娟拉我。
躺在床上,小娟脱了睡衣,把她柔软的身体紧靠在我身上,然后用胳臂抱住我,说:“闯哥,我永远不离开你。”说完,她的眼泪流到我的胸脯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她已想过要离开我了。
(十)
冬天来了,真冷。每天骑车上班真有些招架不住了,我就改乘公共汽车,这样每天就要早起两个多小时,路上还得顺,否则就迟到。
什么都冻上了。整座楼房只是个空壳子,门窗框倒是安上了,没有玻璃,除了我们休息的屋子用硬纸板封住了,其它的房间全都透着亮儿。队里买回整捆的塑料布,木工忙活了几天,把透风的窗口挡住,要进行冬季施工。说是要大干快上,补回四人帮造成的损失,把冬闲变成冬忙。四人帮是倒台了,可阴魂未散,极左的影响依然根深在有些领导的脑袋里,不太容易呀,钻进脑袋中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动手术就好了呢。
沙子冻的要用镐刨,把外面的那层冻壳刨掉才能筛。我去楼后撒尿,看见机务队长的老婆李姐在刨冻沙子,就走过去想帮帮她。
机务队是新建队。
我们这个公司过去只是个建筑队,后来从农村招了一批回城青年,壮大了队伍,建筑队改公司,二百多人一家伙扩充到了一千多人,楼房也越盖越高。机械设备跟不上,几个工人东拼西凑做了台吊车,机务队就应运而生,队长是领头造出吊车的油漆工董继先。小芳到单位后就分在机务队。
我走到李姐身边,看见她一边挥舞着铁镐,一边掉泪,以为是冻坏了,就说:“李姐,冻成这样就先别干了。”她看见是我,把镐一放,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小声地哭出声来。我一见这架势可慌了神,半大老婆子了,居然哭成这样,第一次遇上怎么哄呀。小孩子哭,买块糖;年轻人哭,说两句笑话;老人哭,陪着他骂几句大街。这中年婆娘该怎么办,还真没辙。这位李姐是我们队的壮工,以前建筑队的老人儿。建筑队刚建立时,从工人家属中招了一批进来当小工,李姐就是那会儿来的。论资格,也算是公司的开山老大姐了,只是其貌不扬,一米五的个子,满嘴黄板牙还有两粒呲在外面永远进不了门,耷拉着的脸上满是麻子,笑起来还两酒窝,一双罗圈腿,几乎成了个O形,走起路来两边儿晃。机务队长可是一表人才,年轻时长得很酷,现在都快五十的人了就跟三十多似的,上过几年学,脑子也灵,要不怎么带头搞出来台吊车,阴错阳差地娶了这么个丑婆娘,听说是家里包办的,没法子。
李姐哭了一会儿,嘴中骂到:“装他妈什么孙子,还他妈党员呢,见了臊X就走不动路,帮助落后青年,说得好听,那是他妈帮助自己鸡巴呢。”说完又哭。肯定有事,乐子在后面呢。我轻声对她说:“李姐,别在这儿哭呀,回头让别人看见多寒碜,有什么话,您要是想跟我说,咱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要不说,您就回去歇着,这活儿今个咱不干了。”
听我说完,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又用手背擦了擦眼,说:“还说什么,说什么也没用!那个挨千刀的,我恨不得活剐了他。说是帮助后进青年,把小芳保下来,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没安好心。小芳和我大女儿差不多大,管我叫师娘,可他妈那孙子,把个徒弟给睡啦。”我一听头都大了,从身边抄起把铁锹,说:“我找丫的去,今儿非活劈了他!”李姐看见我这样吓坏了,下死力气抱住我,哀求道:“闯子,你可别,我求求你了。你把他毁了我们全家可怎么办?你也完了。别为了他把自己耽误了,听话,我求求你了。”老天,我该可怜谁?这都是什么事呀,该抓的不抓,该判的不判,却把个大傻抓起来。劈了他容易,剩下的人可怎么办,牵扯一大片,他家一拉溜六个崽儿,谁养活?
小芳是怎么了,大傻刚进去半年就绷不住劲儿了,骚劲儿上来也不能这样干呀。我扔了铁锹,说:“李姐,为了您这几句话,我不做什么了,我是为了您,给您个面子,小芳再去你家就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以后不准她再进你家大门。”
小芳真的以后再没去过她家。过了一年,小芳作为后进青年变先进的典型在公司通报表扬,还入了团。看来她和那姓董的关系一直没断。
从楼后回来,心里挺窝火。张明正在找我,说:“公司又派工作组来了,要整顿咱们队,不知谁又该倒霉了。”
“总他妈整人,可从来没整对地界,该整的不整,不该整的却整倒了一大批,就这么整下去,谁还愿意干活。”
正说着,公司保卫科科长来了,看见我们俩就说:“正找你们呢。来,到队部来一下,找你们有事。”我们跟在他身后向队部走去。路上,张明小声说:“是不是要整咱俩?”我说:“管他呢,要是整我,我非跟他们闹到底,公司的屁事我知道多了,平时懒得理他们,要是整我,咱就来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谁也别舒服了。”说着话来到了队部。推门进屋,里面坐了一屋子人,满屋子烟。队上的书记看见我们进来,就问:“闯子,上哪儿去了,找你半天。”我没好气地说:“撒尿去了,差点儿撒错地方,撒到别人鸡窝里了。”大家全笑了。有人递过烟来给我和张明一人一支。
找地方坐下后,科长说:“咱们开会了。最近你们队可够热闹的呀,刚抓走了个大傻,平静了几天,现在歪风邪气又开始抬头了。生产上不去,工程搞不好,可男女关系却搞好了,还有在工地上就干的,这样下去怎么行!从今天起,我带着公司工作组常驻你们队,非把这股歪风邪气打下去不可。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工作组的同志,有保卫科的陈师傅,团委的小赵,机务队的老董……”“咳咳……啊嘁……”刚提到那个“董”字,我一个喷嚏把科长的话打断,随后骂了句:“真他妈不是东西,什么玩意……”大家全都惊呆了,骂谁呢?“这是什么鬼东西……”说完,我两手指夹住鼻子,从鼻孔里筘出一团鼻涕,一开门甩了出去,大家全笑了。
说是整队,其实主要就是整队里的男女关系问题,似乎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革命就离成功不远了;经济就能搞好了;大楼就会盖高了;职工生活就能改善了;家家都能小康了;共产主义就可以实现了。我不明白,这年头不明白的事情忒多了,管不了也不能管,明明你说的是对的,没准就闹个反革命让你当当,“明知不对少说为佳”,谁说不是呢,领袖都这么教导过。那阵不敢出门的日子,在家光背“老三篇”什么的了,现在都没忘。
无奈身不由己,只得跟了这趟形式凑了这份热闹。
大伙儿在一块儿分析了队里现在的情况,决定分头找几个重点先谈谈,然后根据他们的态度再决定抓哪个。又不知道谁要折进去了。冬闲变冬忙,就这么个忙法。
队里让我和陈师傅去帮助三班的一个女工,没准她就是重点。后来证实果然让我猜对了。
队里书记拿来一摞纸交给我,说:“这些就是她的调查材料,问题很多,你们先看看,熟悉熟悉情况,其实情况我们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主要看她自己的态度,如果不老实就送强劳。”基本定性,帮助她只不过是走形式,吓唬别人的。听说过去有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养猴的,他养了一群猴子,这猴子多了,什么样的都有,就管不过来了,用了很多办法都不灵,猴子还是照样闹,后来他终于想出了办法。一天,他把猴子召集在一起,对猴子们说:“你们如果再不听话,我就让你们和它一样。”说完,从身后的鸡笼子里抓出一只鸡,当着众猴子的面,一刀把鸡脖子砍下来。猴子们看见鲜血从鸡脖子里喷出来,吓的吱吱叫,从那以后全都老实了。张明说:“你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那能往一块儿敛吗。明说了吧,咱们干活,养了公司的一群老爷,他们不得变着法的找点事出来干干,要不然工人的意见更大了,说他们吃闲饭。别的事不好管。即麻烦又操心还特别枯燥,这种事管起来即省事又刺激,管着也来情绪不是。”也许还是张明说的有道理。
陈师傅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闯子,什么时候找她谈呀?”这老丫挺的,真他妈是根老油条,你是工作组的,我得听你的,问我干什么!心想可没敢说出来。他见我不说话,接着又问:“怎么啦,不高兴?”我说:“没有啊,这不是得想想吗。组织上信任,我得考虑周到别把工作搞砸了,辜负了领导上对咱的期望。”电影上学来的,这儿用上了。“行,闯子!”陈师傅夸我说,“在公司就听别的同志提起过你,说一队的闯子不错,是个好样的。”张明转过身子用手捂住了脸,从后面看他的身子直哆嗦,这小子偷着乐呢,幸亏陈师傅背对着他。我强忍住笑,举起手中的材料说:“陈师傅您瞧,这些材料刚到手,还没来得及细看,毛主席不是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吗。要不这样,今儿个就算了,您大老远从公司赶来,一来就投入工作,够辛苦的,我先看看材料,准备准备,您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咱明儿再说怎样?”陈师傅说:“行,闯子,就听你的了。”说完转身走了。“这老狐狸,巴不得我这么说,谁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别他妈在这儿装孙子了!”我骂道。张明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仍然未减,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十一)
自从上次小娟看见我在梦里哭,回家的次数多了,好像现在功课不紧张了,我也没问她。有一天,吃完晚饭,小娟靠在我身上,说:“闯哥,你心里有事我知道,可你不愿意说。以前我总以为你成天笑咪咪的,显得没心没肺,那天你夜里做梦哭我才感觉到了,你有很多苦闷,可是你都憋在心里了,能跟我说说吗?”我想哭,眼泪都到了眼眶的边儿上,强忍住了。我一个人的事,何必再让小娟陪着我伤心。再说,说出来又能怎么样。过去了的不能扭转,现在的又没办法解决,今后的谁也说不清,何必呢!
我抚摩着小娟的脸,说:“小娟啊,你能看出我有心思,就说明你心里有我,就冲这一点,我也要爱你一辈子,可是我不愿意说,一个人的事情还是一个人承担好了。”小娟哭了,她说:“闯哥,我知道你过去吃过很多苦,也受过很多罪。我只是想替你分担,一个人挑着多累呀,我怕把你压坏了。”我终于忍不住了,悬挂在眼眶边上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小娟用舌尖轻轻舔去我脸上的泪,又把脸贴在我潮湿的脸上,四只眼的泪水汇合成一片,两颗心在结婚三年后终于合在一起。“闯哥,你就说一点儿好吗?就说说你刚遇见我的时候,你怎么会是那样的,这是我一直都想知道的。”我点点头,“好吧,你个缠人的小丫头。”说完,用手指头在她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然后又亲了亲她泪痕未干的脸庞。
从哪儿说起呢,我思量着。
爸爸妈妈都走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半大孩子,街坊四邻刚开始都不敢明着帮我,只有小明子一家来往多些,但多数是在天黑以后才让明子送来些吃的。我没钱什么都买不了,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半饱,就这样饥寒交迫在家混日子。白天在家看毛选、看语录,甚至列宁、马克思的书,这些书抄家时都留了下来。我想革命,想成为一名坚强不屈的革命战士,我希望能够坚强起来,时常鼓励自己说:“这都只不过是暂时的,也许过些日子就都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要紧跟领袖干革命。”老师说过,出身不可选,路要自己走。党是看政治表现的,我要在革命的路上锻炼自己的意志和思想,把自己改造成这个事业合格的接班人。理想和抱负鼓励我度过了那次难关,我和小明子一同去东北建设兵团,那年才十七岁。
这些就不多讲了,还是说你想知道的事吧。
到了北大荒,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荒凉。原以为社会主义国家应该是一片繁荣,特别是通过这场革命,大家都在朝共产主义的理想努力奋斗。可是现实教育了我,面对眼前一望无际的原野,知道了想像中的世界其实与真实的世界相差得太远,我看见了穷困、贫瘠、落后、愚昧的人们在这块原始的土地上是如何逆来顺受,不仅靠天吃饭,而且还要靠那些掌管自己命运的地方官们的良心吃饭。知道了假如命运不济,摊上了个昏庸无道又贪多无厌,为了自己私利而欺压人民的赃官,那里的人民面临的是什么。我没想到,共产党的干部里也有像在小说里看到的那些军阀、地主、恶霸、流氓、狗腿子样的人。可这全是真的,小娟,我看到了也经历了,这一切把我心中的梦幻打碎了。我曾经一度怀疑北京是社会主义,出了北京就到了另外的一个国度,似乎党的政策在那里就可以由掌权的人来任意曲解,然后再按照他们的解释去执行。
我的同学,一个女孩子,她是我第一个恋人,叫小惠。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我们是从上小学时就要好的青梅竹马的同学——她疯了。
小惠长得非常漂亮,我无法形容她的美,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时,她那双晶莹透亮,纯洁无暇的目光看着我,全身被她温柔的目光笼罩着,沐浴着,我们都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因为她的美貌和单纯的天性,使她遭受到了毫无人性的摧残。到东北后,她很快就被选入师部的宣传队。她并不具备艺术才能,所以只能在台上跟着别人哄,所谓滥竽充数。可是师部主管宣传的干事就是不让她离开。后来才知道,是师部的一个什么大官在来兵团前老婆刚刚去世,他想在兵团找一个城里姑娘,师部的马屁精们得知后,就为他选中了小惠。他们多次找到小惠劝说她同意,小惠当然不同意。你知道,那种压力一般人是承受不了的,但是小惠顶住了。有一次我去师部办事,顺便去看她,她向我吐露了真情。她哭着对我说:“你带我跑吧,到哪儿我也是你的人。”我不能相信,堂堂的共产党大官竟然可以这样,就劝小惠,让她相信党。我太傻了,我把小惠给害了。当时要是带着她跑回北京,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小惠自己跑过,还没到火车站就被抓回去。后来把她调到了师部的招待所当服务员。没过多久就被那个老淫棍强奸了。那年小惠还不满十九岁。
小惠疯了才被放回北京。
后来兵团整顿,北京来了工作组,揭发出很多这类事情,那时我才知道事实真相,可是什么都晚了。兵团里枪毙了一些干部,但受到伤害的女孩子们的心灵却没因此而得到痊愈,成为终身残疾。其它的事情就更多了,干部贪污受贿,腐化堕落,以权谋私。兵团解散时,那群离去的干部整火车皮的往家运东西。我看得太多了,一切都看透了。面对这些事实,我们无能为力,谁让我们手里没有权。他们说自己是人民的公仆,我看全是一群明抢暗夺的江洋大盗,明目张胆地骑在人民的头上的寄生虫。正是这些马克思号召无产阶级去打倒的剥削阶级,国家培育出来的新贵族,他们利用了无产阶级专政这个政治名词,为他们那个阶级服务,谁要是稍稍有些反抗意图,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死后的政治权利也要被终身剥夺。
“哎呀,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吗?”小娟的手被我攥疼了,“我又不是那群混蛋。”我赶快松开了紧握着小娟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小惠现在怎么样了?”小娟关切地问我。
“她现在谁都不认识了,把过去的事情全忘了。医生给她服用了大量的镇静药,使她失去了记忆,这样也许能够减轻她心灵上的创痛。”我淡淡地回答了小娟的提问,想用语言上的平静遮掩心灵的创伤,可眼泪却毫无掩饰地夺眶而出,我爬在小娟的身上伤心地痛哭失声,“我每次去医院,她都像是见了陌生人那样,用一种痴呆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心都碎了。”
“闯哥,你才比我大六岁,可是你经历过的事情,却离开我是那么遥远,你所要承受的,如果压在我的身上,也许我会被压垮。我真没想到,看着你似乎成天无忧无虑的,可心里却隐藏了这么深的苦难。这十几年,如果用历史来衡量,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是,这一切却发生在本应该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里,太残酷了。”小娟也泣不成声了。
后来我带小娟去医院看过小惠。她在医院里一直紧紧拽着我的衣角,使劲儿靠在我身上。回来后,小娟只说了一句话:“太惨了。”
从东北回城后,我完全变了一个人,就连张明都觉得奇怪,他问我:“闯子,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玩世不恭啊?”
我调侃他说:“你如今也长学问了,从哪儿学来的,什么叫玩世不恭呀,我怎么不懂?”
他斜着眼看我,说:“你别装傻了,你肚子里的词儿比我多,你不懂,那是装傻。说实在的,你原来胆子特别小,什么事都怕,现在怎么跟个二百五似的,什么都不在乎,胆子大的蝎虎。”
我笑笑说:“你懂的什么是颓废吗?”
他摇摇头说:“这词儿听着新鲜,讲讲,让咱也多知道些新生事物。”
我打了他脑袋一下,说:“你这里装不下那么多学问,告诉你可别扭脸就忘了。颓废,在字典上的解释是:意志消沉,精神萎靡。听清楚了吗?”
张明又摇摇头,说:“还是不明白,你再解释解释。”
我说:“笨吧你,就是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没意思了,理想破灭后的失落,懂了吧。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好的,坏的,不道德的,一切统统滚他妈的。平时我行我素,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及时行乐。只要不去害人,其它的全玩蛋去!”
张明挠了挠头皮,说:“这回明白点儿了。”
我继续对张明说:“你看咱队的老孙头,那老丫挺的,不是凡人,甭管对谁都跟孙子似的,你怎么惹他都不带动气的,这就叫工夫,栽了多少跟头练出来的。你想想,这世道你跟它争得起吗?一个人本事再大,斗得过一个两个,可多了行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能中自有能人在,要是张狂得过了分,不知道在那条道上就会栽跟头。个人自扫门前雪,自顾自活着就很好。平时有俩仨哥们儿喝喝老酒,找找乐子,到岁数差不离找个老婆安心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好,其它的全是假的。离开世界远点儿才活的舒坦。只要没人招你,他们爱怎么折腾就随他们嘬去,你在一边自当看耍猴的,也挺有意思是吧?”
张明笑了,说:“不错,有你的,咱以后也学着过。”
有了崇拜者,我也来了情绪,就进一步启发他,说:“你看那些在野外生活的动物,比如鹿、黄羊什么的,都有一种天生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可到了人就差多啦,非得经的事多了,碰的头破血流才长知识。你说说看,都说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哺乳动物,可人的脑子比动物的是聪明还是笨,真闹不清楚。”
张明瞥了我一眼:“喝高了吧,你小子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发烧呢。”说完摸摸我的头,“不烧呀。”
我推开张明的手,问他:“你说,这人为什么就能傻到别人说几句好听的、动人的、顺耳的自己就能像疯子似的,连北都不知道了。十几亿人就凭了一个人的那几句话,瞎折腾了十年,把个国家社会搞的乱七八糟,最后人一死,老婆还被抓起来了。不管多大的官,在位是王,没有了就什么都不是了。咳,真应了那句话,成者王侯败者寇,没他妈的神,都是人。甭管多大能耐,埋在土里全成泥。革命,革他妈谁的命。现在想起来其实是在要命,要自己的命。越是真心革命的末了准革在自己的头上。那些喊革命声音越大的,未准就真革命,都是喊给别人听的,咱今后也学学乖,是吧。”
张明听的两眼发直,点点头:“嗯,真理,颠扑不破的真理,比老马他老人家说得更透彻。”
从那以后,张明也学了我,吃喝嫖赌不抽,坑蒙拐骗不偷。说的有些过了,我们只不过就想活的比别人更潇洒些,满世界给自己找乐子。
小娟,你知道吗,刚刚遇见你,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喜欢你。自从小惠疯了,我的心理也出了毛病,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在遇见你之前,我见过一些女孩子,可是她们从来引不起我的冲动,我一直以为再也不能接受别的女人了。我可以逢场作戏,但是如果对方再有进一步的要求,我就不行了,只好请她走人。你是个例外。
“可不是我主动的呀。”小娟委屈地说,“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怎么能知道男女之间还要干那种事呢。”
我承认,这次没记错,是我主动的。刚开始你不愿意,甚至非常害怕。你不明白我要做什么。当我剥光了你的衣服,一个鲜活的女人的胴体暴露在我面前时,我感到全身一阵颤栗,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成熟女性赤裸裸的身体,你在我面前颤抖着,害怕和激动交织在一起,使得你全身麻木。当我的手轻轻触摸在那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身体时,你的肌肉随之紧缩。我用嘴轻吻着你的全身,你慢慢放松了,不再那么紧张。突然,你发疯似地抱住了我,狂热地亲吻着我。那就是咱们的第一次。我没说错吧,小娟。
小娟点点头,用脑袋顶住我的胸膛,说:“闯哥,当时我真的很害怕。”
小娟,你不知道,那时我并不爱你。也许你知道后会很伤心,但是这是事实。那天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小惠,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我确实不爱你,只是喜欢你,不讨厌你。
有过第一次,往后就没什么困难了。我在你身上满足的只不过是我的性欲,是一个男人渴求女人用肉体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在你身上发泄,寻找刺激,用满足自己的性欲刺激我那将要发疯了的神经。你不觉得每次我都像一只公狼那样,要把你凶狠地撕裂吗?
“既然不爱,那你为什么娶我?”小娟怯声地问。
是啊,并不是要有爱才能娶你。娶你跟娶其他的女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就因为我需要一个我喜欢的并不讨厌的女人在身边,就是这样,你懂吗。我只是想得到你,占有你。
小娟哭了,她依在我胸前,用泪水冲刷着我那颗曾经伤害过她的心。
后来我开始忏悔了。我的良心在谴责我,责怪我,它严厉地斥责了我的冷酷和贪婪的欲望。我开始知道,我是在伤害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啊。我常常恨我的自私和无耻,心中默默念叨着一定要好好对待你。我不能再一次失去爱的机会。真心爱你 ,就像在爱我自己一样。你知道吗,就在那天,你躺在我身上,对我说,闯哥,我永远不离开你时,我才明白了什么是爱,我才发现你对我是多么重要。
小娟抬起头,噘着那两片鲜嫩的嘴唇,我俯下身用双臂把她拥进怀里,亲吻着她。“我也有想放荡的时候,不能全怪你。”小娟贴着我的嘴说。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对他们来说,也许冲破压抑最好的办法首先就是放荡和堕落……
(十二)
队里整人,工程并没停下来,说是:抓革命促生产。带着冰渣的麻刀灰放在灰板上,一抹子上墙,必须要平,否则第二下就抹不动了——已经冻在墙上。倒是真练技术。整面墙壁抹完,光滑得就像一面镜子。半天下来,很多人的双手冻肿了,有工人去医院开了假条,缺勤人员越来越多,这活儿根本就不应该干。我去找队里说,他们根本就不理我。何必呢,又不是给我家干的,不多嘴了。
惊蛰过后,天气渐暖,河里的冰解冻了,工地墙壁上的灰整片整片脱落。水泥在没凝固前特别怕冻,按规定,常温低于5C时就不能施工了,否则冻后的水泥会成为粉末。冬天施工的水泥地面现在翻沙了,水泥和沙子分家,水泥地成了细沙滩,整个工地一片狼籍。甲方吵着要和公司打官司,队里和他们闹的不可开交。公司书记兼经理到工地调查,看见我蹲在地上修理翻沙的地面,在背后踢了我一脚,问:“怎么搞的?”我刚想骂,听声音不对,抬头看是经理,笑了,说:“您看不见呀,全翻沙了。”
“我知道是翻沙了,我问你是怎么搞的!”
“这您算是问着了。冬天没有足够的取暖设施是不能干的,这些基本常识谁都知道。队里说要把冬闲变成冬忙,非逼着大家干。我提过意见,根本没人理我。那会儿队里来了工作组正在整顿,我怕说多了再把我也捎带手整顿了,就没坚持。队里工人三分之一冻伤歇病假。”
经理听我说完,脸色铁青:“你怎么不去找我!”
“山高皇帝远,找您?您把他们折腾完了,回头他们再折腾我,那时您能帮上多少忙?人家要整,肯定有足够的理由,您想帮都没辙。”我说。
经理和我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正好旁边没人,所以我敢说。
那阵时兴民主管理,公司成立了职工管理委员会,说是起监督作用,要各施工队采用无记名投票选举出队里的职工代表。说是民主选举,还要按照公司规定的党政工青妇的比例去选,党的领导不能丢;生产队长不能少;照顾妇女是必须的;团组织是必要的,五个名额有四个是定死了的,最后一个才是直接参加生产的工人。选举结果出来了,我被全队推选成了工人代表,代表全队职工参加企业管理。
一次开会,会议内容是公司全年度的工作安排和各队报全年计划产值。会议开到第二天,中午我去食堂买好了饭,刚走出食堂想找个地方吃饭,迎面碰上经理走过来,他看见我,问:“你是叫韩闯吧?”
我忙说:“是,您有什么吩咐。”
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打完饭一块儿到我那里吃,抽空聊聊。”
偌大个公司,一千多人,他居然还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真没想到。
吃饭时,我先是诚恳地谈了对建筑队工作中的意见,然后又提出了自己对一些不足的改进建议。经理对我的意见和建议很感兴趣。通过这次谈话,我们聊出了交情,这就是我为什么敢在他面前讲真话的原因。
后来队里书记被撤了职,调后勤食堂卖饭票去了。队长做了检查后留任。那时是党指挥枪,外行领导内行,队长懂技术,可生产上的事大多是由书记做主,他只有权直接处理施工中出现的技术问题,大主意全是书记拍板。
一个冬天,除了把大楼的室内装修整成次品外,还把领导指派给我们整过的那几个工人送去强劳了,三年后才能回来。除了那个女的外另外还处理了两个男的。
细说起来,我并不比他们强多少,就因为人缘好所以没事。处理的一个人是牛子。牛子的父母常年在外,是农村医疗队的,很少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偶尔休假回来看看,还没缓过劲儿就又要离开。牛子和他的妹妹从小是由年事已高的奶奶带大的。他的事牵扯了队里其他一些人,可是他只说了自己的问题,别人的事他一人全兜起来,结果他走了。临走之前,他来看我,说:“这次我是下定决心想改了,我想上无产阶级这边来,所以态度很好,可是他们非把我往资产阶级那儿推,看来这边儿是不要我了,我还是当资产阶级去吧。”牛子被开除了工职。
他走后几天,我和德顺一起干活,德顺讲了牛子的事。其实牛子只不过是帮助德顺消赃,他自己没有偷过东西。德顺工作完成的好,技术也好,从来不无故旷工。牛子不喜欢建筑工作,他想上大学,可是却没有机会,在学校学的那些知识早在插队时还给了祖国大地,返城后旷工在家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他曾经考过一次,其实已经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就因为他出勤情况不好,单位不让他去报道。从此他就更消沉了,就在这段时间里,德顺让他把偷盗的东西去委托商行处理掉了。牛子真是一只可怜的替罪羊啊。
德顺胆子极大,他专干溜门撬锁的勾当,作案一般在中关村一带的科学院宿舍,那里白天人很少,楼区里住的几乎全是在机关工作的,又大多数是双职工,上下班时间不可能在家,所以偷起来相对安全不易被发现。他告诉我,有一次被人堵在了三层楼的屋子里,外面的不敢进来,里面的不敢出去,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时间长了警察就会赶到,当时德顺急红了眼,他推开窗子就跳了出去,落地后居然没事。楼里的人追出来,他在人家的院子里,四周全是楼房,眼看就没地方去了,他急忙闯进一户人家,说:“后面有人打我!”屋里的人正在吃饭,全家还没醒过味来,他已经从屋里横穿过去,到了有阳台的一边开门跑出去,跳过宿舍大院的矮墙跑了。他对我说:“那次是最危险的一次,从那以后我就洗手不干了。偷来的东西让牛子在新街口的委托商行给卖了。”
我问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汇报?”
他笑了,说:“告诉你没事,你才不会揭发我呢。我的事要是让当官的知道了,就不是强劳了,非判大刑不可。”
(十三)
小娟常从学校买饭回来,她嫌家里的饭不好吃。这倒也是,我们俩都不太会做饭,顶多是吃饱了不饿就行,有量无质,当然更谈不上营养。
我对小娟说:“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记住!你有福气,第一次就遇到了我,我还算是多少有点儿良心的,要是换了别人,玩够了再甩,另寻新欢,你可是把感情全部都投入出去了,那时想收可就收不回来了。”
小娟噘着嘴说:“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好,看来没错。刚结婚那阵我还怀疑看错了人,有一阵真想要离开你,幸亏没走到那步,那可真是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都来不及喽。”
我去厨房洗碗,小娟也跟了过来,她说:“闯哥,你怎么从来都不讲你工作的事啊。我每次从学校回来都要讲好多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你什么都不说,这有点儿不公平。我特别想知道你盖大楼的事。有时我想,这大楼究竟是怎么就盖起来了。”
我不是不愿意讲,那是拿命盖起来的。工地安全措施很差,随时都有可能出事。每天早晨出去,就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完整地回来。轻的,扎手剌脚根本不算什么;重的,那可就不好说了。每天的工作都有定额,砌墙,混水墙一天平均每人1300块砖;清水墙每人是800,如果想多拿奖金,就要更多。按清水墙算,拿一块砖弯一下腰,舀一铲灰弯一下腰,不加重复动作,一天就要弯1600下,8小时工作是480分钟,大约每分钟要弯3·33次腰。大楼就是这么盖起来的,是我们这群常常被人们看不起的建筑工人像鸡哚米那样哚出来的。
我说:“小娟,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保住那点儿好奇,也许更能增添几分神秘感。要知道,真实的也许就是丑陋的。”
小娟有点儿生气,她掐了我的胳膊一下 说:“你别跟我玩这些玄的虚的,一通上哲学课。”然后撒娇地用肩膀拱我,“人家要听嘛,你讲!”
“你真要听呀,”我问,还没等她回答,我又说:“还是算了吧,别说了,知道得太多该分你的心了,先把学上完,等毕业了我好好讲给你听,还不行?”
“你怎么这么麻烦呀!”然后用双臂圈住我的腰使劲儿摇晃,“我又不是小孩了,还能吓死我不成?”明明是她缠着我,非让我讲,现在却来了个猪八戒耍把势——倒打一耙,说我麻烦。真难缠,看来如果不讲,这一晚上都甭想消停了,只好讲了。就是当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新工地开工,基础的大坑已经挖好,钢筋也就位,今天的工作是浇灌混凝土,从上午就开始干,到了下午已经浇注了一半。我们几个人身穿雨衣雨靴,干的正来劲。吊车运来了一罐罐混凝土,工程进展顺利。大铁罐内壁由于常年使用已经坑凹不平了,很多混凝土粘在铁壁上结成了一块块的疙瘩,必须要用震捣棒去震动才能下来。德顺爬到铁罐上,我把震捣棒递给他,另外的几个人使劲儿推铁罐,要不然,震动下来的混凝土全积在一堆,平垫时很麻烦。突然,震捣棒敲击铁罐,冒出点点火星和青烟,我们扶在铁罐上的双手全部被吸住,用尽全力也抽不回来。手握震捣棒皮管的德顺狠命一拉,震捣棒脱离铁罐,这一瞬间我们几个全都横着飞了出去,还有两个掉进了基础外的沟里,他们一边往上爬一边说到:“又活了一回!”
电工检查发现是电机里的一根线头脱落,搭在机壳上。工地上用电量太大,保险丝总烧断,一个电工图省事换上了根铜丝,结果短路时保险丝没起作用。幸亏我们都穿了雨靴,要不也许瞬间就全报销了。
小娟听完我的话果然吓坏了,她紧紧抱住了我,说:“这不是玩命吗,这钱咱不挣了行不行?”
“傻丫头,没钱你上学行吗,这就是我不愿意讲的原因,我不想用这些倒霉的事情扰乱咱们平静的生活。”我摸着小娟的头说。
“我真害怕哪天从学校回来就再也看不见你了。”小娟的声音有些发抖。
“没事,这种事情也不是经常发生了,怎么好就都让我赶上了呢。”我安慰她。
“搞建筑真危险,等我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咱去挣大钱,我养活你,不让你再出去工作了。”小娟喃喃地念叨着。
(十四)
公司规模越搞越大,胃口也相应地增加,又搞了个大板队。就是像搭积木那样盖楼房,整体预制组装。一块块预制墙体从构件厂运来后,再吊装焊接成一个整体。这可是先进技术,公司相当重视,从各队选出了一批技术好的工人成立了新队,我被调去当副队长。张明和狗蛋也随我一起去了新队。
一栋楼房,十几层高,站在上面望下看,人就像只小蚂蚁。下面刮小风,上面就刮中风,吊车吊起大板对位非常困难。几乎都是新手,工作进度很慢。我特别强调了安全第一,质量随后,进度先等等吧,别出人命是最重要的。
公司生产科来检查进度,他们催我们快点干。队长躲在一旁抽烟,什么话都不说。我心里有气,梗着脖子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以前没干过,一切都要摸索着来能快吗?快了就保不住质量,你们是要进度还是要质量,这两样选一样。如果你们只求进度,我们可以快,但是造成的后果你们敢负责吗?”
听我这样讲,其中一个说:“活儿是你们干的,凭什么我们负责!”
我火大了,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他妈不负责上这儿干什么来啦,是找骂还是找打?”他们不说话了,回到公司上经理那儿给我打了小汇报,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第二天刚上班经理就来了,一看见我就没好气,指着我说:“韩闯呀韩闯,我看你小子是个人才,想培养你,可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大清早刚上班,我还没做什么呢就错啦?”
经理听我这么说就笑了,说:“你别跟我耍贫嘴,你今儿个是没做什么,那昨天呢,昨天你都干什么了?”
我一听就明白了,对经理说:“您岁数大了,我不说什么,昨天来的那两位,岁数也不算大,既然到现场来了,就去看看工人们到底是怎么干的活儿。他们可好,坐在工棚里喝茶抽烟听汇报,就这干部,我他妈也能当。工地的实际困难不管不问,张口就要进度。都是生虎子从来没干过,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质量出了问题谁负责,最后全得算我们身上……”
“你先别急,慢慢说。”经理打断我的话茬,把我拉进了队部办公室。进屋后,经理说:“还有什么,都说出来。”然后坐在椅子上,拿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只顺手扔过来。我接住烟,掏出打火机帮经理点着烟,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
“还说什么,事情都在这儿摆着,进度可以快,但不是现在,等大家摸索出经验后,自然就快了。现在安全也是问题,楼层起的高,防护网必须要随着楼层安装,到现在生产科还没安排架子工来工地,我去生产科提出过好多次了,每次他们都说就安排人来装,现在都第三层了,网子还连影子都没有。”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经理闭着眼抽烟根本不理我。
队长进屋看见经理来了,赶快放下手里的书包,说:“经理来啦,您喝茶不,我去打水。”说着拿起桌上空了的暖壶,转身冲我说:“闯子,怎么不打水给经理沏茶呀。”
经理笑了笑说:“喝茶,好,你去打水,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说完用手指点点我,“不教育看来是不行了,太张狂了。”
“好好,我去,我去。”队长说着提着暖壶出去了。
经理指着他的背影说:“闯子,你真该好好学学如何做人才是。”说完这句话自己先笑了,“你看你们队长,他就知道该怎么做,这点儿你就得学。”
我明白了,也跟着笑起来。
“看来你还可以教。”经理说,“你们队长可是个好同志啊。闯子,你别看他现在脾气挺好,过去可不是这样的。论施工管理公司没人可比,就是脾气太坏,几乎把人都得罪光了。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工人把他往死里整,那个打。你知道他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吗。他是个工程师,专门设计高级建筑的工程师。工程设计出了问题,才把他下放到了基层,主管施工。他过去对工人要求太严格了,工程质量一点都不能含糊,结果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得罪人呀。你看现在,他很少说话,可心里有数。昨天他肯定什么都没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不清楚。”
经理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呀,想想看。”
我想了一会儿仍然还是不明白。
经理见我不说话,知道我还是没明白,就说:“你们队长心里有数,他不管别人怎么样,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实在不行,他会直接去找我谈的,你明白了吗。”
“嗯,明白点儿了。可是,要是都这样什么事情都直接找你,还要一堆这科那科的有什么用,还不如精简机构,只留一个经理办公室不就得了。”我开玩笑说。
队长提着水壶进屋给经理沏茶。经理跟队长说:“这小子你得管着点儿,要不尽给我惹麻烦。好好带带,将来是块好料。”
队长笑笑,说:“让他碰去吧,不碰长不了教训。”
我看着队长说:“好啊你,拿我当枪使是吧,真够阴险的,没看出来。”他们俩全笑了。
经理让队长也坐下,说:“这次我来,是要商量一下你们有什么实际困难,咱们具体谈谈,我回去再商量商量,彻底解决一下。”
谈了一个上午,把队里存在的问题都摆了出来。经理下午还要去局里开会,中午快吃饭时走了。
经理刚走,队长说:“是个好老头啊,就是快退休了。看吧,他只要一走,这个公司准完蛋。”
果然,在经理退休的两年后,公司垮台了,被改成了搬家公司。
(十五)
小娟大学快要毕业了,看她的情绪学习还行,我没具体问过,怕增加她的压力。我相信她能学得比别人好。这个想法我跟小娟说过,她笑笑,什么都没说。
星期六晚上,小娟从娘家回来,情绪有些不对头,我问怎么了她也不说。后来又好像没事了。
我们躺在床上天南海北瞎聊。
她说:“现在我们学校有好多同学已经开始谈论毕业后工作分配问题了。”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学我们这科的,毕业后基本分在科研单位,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单位。研究所工资太少。我毕业后不让你再干建筑了,让我成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现在国内有些外企在招人,如果能在那种地方找到工作就好了。”
我问:“能行吗?”
她说:“下午我去有关单位问过,已经登记了,谁知道行不行。我外语好,现在国内缺少这样的人才,也许有一定的优势。”
我说:“听说现在可以去国外上学,你不考虑到国外继续深造?猫在国内出息不大,你应该试试……”
“别说了!”小娟突然大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不许你再提出国的事!”说完要哭。
我奇怪地问:“小娟,你怎么啦?”
她摇头,说:“你别管,你别管!”说完真的哭了。
我还是知道原因了。小娟的姨妈在美国,她来信让小娟去美国上学,她愿意负担上学和生活的费用,并且没和小娟商量就已经开始办理有关手续了。这件事是小娟回去看妈妈时才知道的。全家集体出动,动员小娟出国深造。小娟知道我不会随她一起走,所以坚持不去,和家里闹僵了。我和小娟的婚事她家并不愿意,在小娟大闹了一场后才勉强同意。婚后,我很少去她家,几乎每次都是小娟再三说服我才同意。一般是在过节时才去,吃完饭就走。小娟心里清楚,明着是让她出国学习,暗着却是要拆散我们俩。所以一听见这个消息,她大怒,在家吵了一架回来的。
小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好多,所以家里人都让着她,在家是公主,说发火就发火,一不高兴就吵架,慢慢的谁也不愿惹她,哥哥姐姐都躲着她。她只听我的话,有时候跟我也耍小性子,闹点儿小别扭什么的。一到这时候,我就不理她,过一会儿她觉得没意思了,就会主动来和好。跟她我也没脾气,像对小妹妹那样就行了,谁让她管我叫闯哥呢。
躺在床上睡不着。按理说,我应该支持小娟出国深造,她如果憋在国内也许不会有太大的发展,为她的前途着想,我不应该成为她出国学习的障碍。可要是她真走了,我怎么办?这可得仔细考虑考虑了。自从爹娘走后,我孤身一人,独自为家的生活过了十几年,是小娟的出现使我又有了真正的家。家庭的失而复得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我非常珍惜这个属于我和小娟的家,我不希望再一次失去,我也清楚的知道现在越来越爱她了。生活就是这样,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变出一道难题,闹的自己措手不及的非常狼狈,紧跟着就是烦恼与解脱不掉的痛苦,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规律——幸福后面跟着的是痛苦。我有些怕了,这就是人生吗?我自问。
小娟也睡不着,我能感觉出来。她虽然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我身边,可是她并没有睡着。果然,她突然扑在我身上哭了。说:“闯哥,我知道你也没睡着,还在想怎么动员我去美国。可是我不去,我永远也不离开你,我不离开!从今以后,我死也不进那个家的门了,就跟你在一起。”
小娟,你太孩子气了。我想让你今后有一个非常好的生活,幸福、美满。可是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幸福和美满难道说就是指物质上的吗?那些名利、金钱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能够和我心爱的人一起生活,吃多大苦受多大罪我也不在乎,你知道吗,闯哥。
这完全是小孩子童话书上写的。人不能不吃饭,不穿衣服,谁离开物质都不行。现在感觉不到的事情,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光有精神生活是满足不了人所有欲望的。
人的欲望?人的欲望是什么,就是非要得到别人没有的或过得比其他人更好么?难道说,就像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一样生活就是不幸福美满吗?多少人现在的日子还不如咱们,那他们的生活就是不好的吗?我的欲望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说得都对,并没有错。我也知道你确实不同于一般女人。但是,你是生存在这个大千世界中的,变幻着的世界将来会是什么样你清楚吗。中国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吗。如果社会在变而你不变,我想是不可能的。就像我过去的理想那样,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愿望,一个绚丽的幻想,也是很崇高的精神境界,可是一旦被现实所粉碎,却是非常残酷的。还是务实些更好,小娟,精神世界也还是要有物质作为基础才行,脱离了物质空谈精神,一旦与现实相碰你就会知道,那是不实际的空谈。你所希望过的那种精神生活对咱们来说是一种奢侈,到时候明白就晚了。
闯哥,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呀,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你真的就那么看重物质生活吗?
我并不是很看重物质生活的。可是人要想活得好,就要具备基本的生存条件和生存环境。生存条件是物质财富,生存环境是精神生活。也许咱们已经具备了初步的生存条件,尽管不那么好。但是生存环境呢。你要明白,我想让你出去,并不是看重那里的物质文明,我只是觉得也许那里的生存环境要比国内好些。其实我对那个国家很不了解,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和道听途说来认识,但是最起码的公平竞争是有保障的。不像这里,你只凭本事不行,还必须要有良好的人事关系,有些人尽管没有什么本事,只要有个好爹好妈就足够了。
那些我都不管,我只要有你就有了我的一切。有了你,我的精神生活就有了保证,我更看重的是精神生活。
你对我的感情我能体会得到,我也非常爱你,也珍惜现在的一切,更不愿意和你分开。但是你也要明白一点,精神生活在人们的生活里固然重要,可是人是生活在物质世界里的,看重精神生活的人,容易把自己架空在实际生活之外,脑袋里装满了幻想中的世界,海市蜃楼般的生活只不过是人们头脑中虚幻的想象,理想和现实很少能够统一,而理想主义者更多的时候是在用感情理解世界,理解社会的。在决定一件事情的时候,一旦理智和感情发生冲突,理智就显得更重要了。因为在感情一时冲动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往往是错误的选择。感情太强烈的时候,眼前就像出现了一团迷雾,使人辨不清方向。
那这时候衡量利益的标准是什么。如果让我做出理智的选择,我应该怎么办,是选择和你共同生活还是为将来创造一个成功的事业和理想的环境,难道说,这些事就不能两全吗?
是啊,小娟,确实是很难现在就做出最后决定,要商量,斟酌,权衡利弊,考虑周到后的决定也许才是最适合你走的路。
闯哥,我怎么那么害怕呀。我有个预感,也许我最好的出路就是出国。我不敢想,我好害怕呀!我不愿意离开你,哪怕是暂时的。闯哥,如果最后我不得不去的话,你跟我一起走好吗,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离开你生活显得那么空虚。
小娟,你要记住,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任何人身上,那是最不可靠的。
你这话说的怎么那么冷酷啊,就像这个世界全都结了冰。难道说生活就永远和残酷相伴,人与人之间就是尔虞我诈,自私自利的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都是在相互利用吗?
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能否认,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现在我明白了,你以前为什么会那样生活,因为现实生活给你带来了太多的惨痛教训,你其实是想逃避这个社会,过一种懦夫的生活。你失去了面对社会面对现实的勇气。
对,小娟,你说得太对了。过去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可是我现在开始了新的思考,难道回避就是人生最好地选择吗,是不是还有更好的?而我没有发现。如果人总是处在悲忿的情绪中,一种失落和被遗弃的感觉将会永远缠绕着他,使他深陷在无尽的苦痛中脱离不去。心理的寂寞造成了精神的空虚,使人萎靡不振,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我想改变目前这种心理状态,我在努力寻找自己真正的出路。
难道跟我在一起,你依然感觉得不到幸福吗?
那要看怎么比了。如果和我从前的生活相比,我已经进入了天堂。我觉得你就是嫦娥,我就是吴刚。可咱们不是生活在月球上,你说对吗。如果站在地球上,生活就不可能那么简单了,也许现在咱们不再需要什么了,也许现在咱们就很知足了,可是以后呢,会永远保持住这份安谧的心态吗?
小娟沉默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我不是在说服她,而是在说服自己。
(十六)
星期一刚上班,董继先和保卫科的陈师傅来找我,说要了解情况。事情发生在上星期六。
那天上班都好一阵了,吊车上还没人。工人都在那里干等着没事可做。我去找开吊车的人,小芳和大秃子全在屋里。小芳不停嘴地训斥秃子:“你他妈的干什么成,再找找!”
秃子说:“都找遍了,确实没有。”
“那你仔细想想,昨天放哪儿啦。”小芳大声喊。
秃子摸摸没毛的光头,说:“就挂墙上了,平时放哪儿昨个还放哪儿了,怎么今儿个就没了?”
小芳说:“是啊,没事人家偷吊车钥匙干什么用。”
他们把吊车钥匙给弄丢了,开不了门了。
我进屋对小芳说:“要不撬开锁,先干着,我找人出去再买一把配上,一工地人全等着呢。”
小芳说:“那可不行,怎么能撬锁呢,回头队长知道了该说我了。”
听她这话茬,我火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抽丫挺的几嘴巴。我强忍着,说:“耽误半天的工作损失太大,一个破锁能值几个钱,先撬了,买锁的钱我们队出,这可行了吧?”
小芳摇头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听口气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一推门出去了,站在外面说:“你个骚货,老子好言好语和你商量,怎么就商量不通呢。秃子,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秃子知道我的脾气,平时不生气,可发起火来谁也劝不住,闹不好还挨顿打。他看我真急了,赶快往外跑,嘴里说:“我来了,我来了。”
我指着他说:“你去把锁撬了!”
秃子左右为难,说:“她是车长,她不让,我怎么敢撬。回头上面怪罪下来,我怎么办。”他说的也有理。
我冲屋里的小芳说;“你让他把锁撬开,我是这个工地的负责人,你现在在这个工地,就必须听我指挥。”
小芳有些害怕,就对秃子说:“那就撬了吧。”
虽然耽误了点儿时间,上午的工作量还是完成了。
谁想到,小芳中午休息的时候给那个姓董的打了个电话,下午刚上班,她就来找我说是要出去买锁,吊车没人指挥不能开。工地离城里很远,买回锁再吊装下午的工程进度就会受到影响。我就跟她商量,说:“小芳,我找人替你去买锁行不行?”
她回答说:“不行,万一买不到,明天是星期天,全都不上班,吊车出了问题谁负责。”
嘿,真他妈的,跑这儿给我出难题来了。上午还没骂够你是不是。我说:“那好,你告诉秃子,你去买锁,我来指挥。”
小芳听说,摆摆手:“不行,我们队里有规定,不是吊车组的人,一律不许指挥吊车。”
这回我可真急了,指着她破口大骂:“好你个骚货,给你脸了是吧。说了半天,你他妈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行的,你今儿个要干什么?早知道不行当初就别干呀,好好一个小伙子毁你手里了,你他妈这会儿又来我这儿装正经了,有人给你撑腰了是吧?”
我能不气吗。大傻强劳回来后,知道了姓董的在他走后都干了什么,他同情小芳,以为她是因为没办法才那样做的,要不也会被送去强劳。那时有些女青年为了自身的利益出卖了自己的肉体,各自利益不同,使用的方法却都是一样的。也许小芳是在对方的淫威下屈服的,她走出这一步也是身不由己,大傻带着无奈和同情去找小芳,谁知道小芳却对他说:“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你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我不会和你结婚的。将来咱们有了孩子,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曾经被送去强劳,他会怎么想。通过组织上的帮助和挽救,我明白了过去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不会再和你来往了,你死了心吧。”
大傻听完她的话气懵了,当时真的傻了,半天才缓过气来,指着她就骂:“你他妈个臭婊子,跟我来这套,你骚X上有几根毛我都数过,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是不是姓董的操舒服你了,才把自己爷们儿忘了。”
小芳嘴也挺硬,回骂他说:“你也不照镜子瞅瞅,就你那德性,还想娶媳妇,也就是我当初瞎了眼才跟你,要是换了别人你连一点儿荤腥都沾不着。你有本事把姑奶奶给毁了,量你也没这个胆。我就是让他弄舒服了又碍你什么事了,你趁早老实点儿,我一句话没你好下场。”
大傻听见小芳这么说,二话没说,转身走了。大家都以为小芳把大傻给镇住了,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散了。谁想到那个姓董的来工地办事,被大傻劈了两铁锹。一下劈在肩膀上,第二下劈在了后背,要不是董继先发现得早反应快,第一下就要了命。周围的人醒过味来才把大傻抱住。那姓董的浑身淌血跑到马路对面才昏倒。就这样,大傻以蓄意伤害罪被判了大刑。
为这事我找经理谈过,他说:“小芳和老董的事我也听别人说过,可咱抓不到证据。老董的老婆是见证,可她不会讲的,她不主动说,我也没办法去问,事情难就难在这儿了。大傻可真傻,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杀人要偿命,你杀了他,小芳也不会再跟你了,为了小芳这么个女人,不值。”
我说:“姓董的这是利用职权行奸,怎么就没办法呢?”
经理说:“我知道。可这种事情有法律管,法律只看证据,你说,我说,都没用。我跟你说,本来我是想找机会处理的,可大傻这么一闹,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先放放,以后再说吧。”
姓董的刚一出院,小芳就和他有残疾的大儿子结婚了,老公公扒灰更方便了。
小芳听我提起这事,知道我不像大傻,几句话就能镇回去,何况她和自己公公刚开始那一段的事,我让李姐带过话,他明白我知道得很清楚,不像大傻只不过是望风扑影,只是我一直没说什么。她心虚了,说:“你怎么也这么说呀,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不就是非让我开吊车吗,那锁我不买了,出了事你负责就行。”
后来我安排队里统计进城去买了把锁。
今天姓董的带了公司保卫科的人来壮胆,以为就能把我镇住,心里暗笑。
我把他们客客气气地请进屋,然后搬来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趁转身时冲队长使了个眼色,他推说有事出去了。我又去打来开水,给他们沏茶。都安排好了,掏出烟,每人一根,帮他们点燃,我也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态度非常诚恳地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
别看在一个公司这么多年了,可从来没机会和姓董的说过话。
他看我态度挺老实,以为带了保卫科的人来真把我唬住了,于是用长辈教导下一代的语气说:“你把星期六发生的事情说说吧。”
我连忙说:“行行!”装出一付孙子样,心想:“老兔崽子,这回可掉我手里了,指不定谁把谁教育了。”陪着笑脸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听我说完,姓董的清理了一下喉咙,说:“她在有些地方做的不对,你是副队长,可以帮助教育,怎么可以骂人呢?她执行我们队里的有关规定,有些地方并没有做错。”我没理他。他看我没出声就来了情绪,给我上开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课,可把我教育了好一阵,大概过了一个多钟头,最后说:“你要知道,把一个落后青年挽救过来是多么不容易,你几句话就很可能前功尽弃,作为一个领导首先应该考虑到自己每句话的影响。”
我点点头,说:“谢谢你对我的帮助,你今天来找我是要干什么?”
“主要是了解情况。”
“噢,找我了解情况,那你应该听我讲啊,刚才你说了半天都说什么呢?”
“我不是为了帮助你吗。”
我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点着他的鼻子不软不硬地说:“你是队长,我也是队长,你凭什么教训我该怎么做。一个工地,因为他们工作的疏忽把吊车钥匙弄丢了就停车,停工半天国家要损失多少钱呀,难道这也是你们队里的规定吗?你不去教育你们的工人玩忽职守,却跑这儿来教训我,谁给你的这个权利。我还告诉你,要是她下次再敢因为这种事情停工,我还要骂。再有,我有错,有公司经理,有生产科科长,他们可以来教训我,你算干什么的!”说完,推门出去了。
保卫科的陈师傅一直在旁边偷偷乐,他和我是老相识了,对我还是了解的。
队长根本没走远,他一直躲在旁边的屋子里听我们的谈话。见着我伸出大拇指说:“闯子,真有你的,对付这种人就得这样。”
(十七)
小娟毕业了,没想到居然被分配到师范教书。其实教书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是本来学校是准备分配她去研究机构的,结果被一个什么关系人物给顶了。小娟心里窝火,回家后情绪一直不好。我费了很多唇舌唾沫才把她说得转过弯来。其实在哪儿上班都一样,也多挣不了仨瓜俩枣的,可小娟把我养起来的计划却落了空,这也是她心情不好的原因之一。
我并没有非让她把我养起来,我很喜欢建筑工人这个职业。每当一栋大楼平地而起,我都会从心里冒出无以名状的喜悦。衣、食、住、行这四个方面是人类生存的必备条件,缺了哪一样都不行,是最基本的,如果没人愿意去做也不行。何况盖大楼本身虽说看着粗,里面的学问却很大,属于粗中有细的那种,如果真的喜爱上了,也就乐在其中了。吃苦受累不要紧,就是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比起干活要累得多。干体力活累的是身,和人打交道累的是心,有时真能把个正常人挤兑的胡说八道的。
这不,小娟刚进家门,把书包往大床上一扔,就坐在饭桌前生开了学校那些人的气。
“真他妈烦!恨不得站在外面骂大街。”说完,她端起凉水杯猛灌了一肚子凉水,可能是想把心里的火气用凉水浇灭。
我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她在外屋骂,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
小娟觉得奇怪,每次她不高兴了,我都会积极主动地帮助她排忧解难,可这次却没见动静,就走进厨房看我在干什么。我知道她进来了仍旧没回头,哗哗啦啦继续洗菜。
“嘿,我回来啦!”她喊了一嗓子,“听见没有?”
我赶快转过身,装成刚刚发现的样子,高兴地说:“呦,老婆回来了,什么时候进的屋,我怎么一点儿声都没听见呀。桌上有我给你凉的水,先少喝点儿,解解渴。”说完,抬着两双还滴水的手就往厨房外走,要给她端水杯。
“我早喝完了,还献什么殷勤。”小娟笑着说,“人家进屋你都不知道,要是进来个贼,家里被偷光了你都不知道。”
“别寒碜贼了,哪儿有那么不开眼的贼呀,就咱家也偷?贼一进门先就气晕过去了,心想,‘怎么还有比我还穷的主,什么拿回去都跟自己的不配套,卖废品人家都不收’”小娟大笑:“还真说对了。”
我端起空了的杯子看了看:“都喝了,那么多水,把晚饭的地方都占了,呆会儿怎么吃饭?”
过了一会儿,小娟还不时地笑上一阵。我问:“你今儿是怎么了,一阵阵地傻笑。”
她说:“还不是你那句话,说小偷一进咱家门就气晕了。我琢磨着他要是晕过去了咱们是不是还要给他叫辆救护车。”
我假装奇怪地问:“叫救护车干吗?”
“送医院抢救。”
听她说完,我也笑了半天。
吃饭的时候,小娟想说学校那些不顺心的事,刚刚开了个头,我就不让她继续说了,“吃饭时说点儿别的,这种事儿不能在饭桌上说,影响食欲,还不利于消化,胃病都是这么得的。”
“你从哪儿听的这些邪门歪道的话?”
“怎么是邪门歪道呀,是有科学根据的,不信你去医院挂个号,问问大夫。”
“问大夫还要挂号,扯淡吧你。”小娟又在笑话我了。
吃完饭洗了碗,小娟身子一歪躺在床上,说:“现在吃完饭了,可以说了吧。”我没理她,愿意说就让她说去,看样子再不让她说,非憋坏了。“学校这帮家伙成天闲的没事在哪儿逗心眼,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踩下去。不就是争那个职称吗?评得上评不上得凭本事。现在可好,全冲别人去了,互相排挤,拉帮结派,不就是为了拉票吗。真没劲儿。系里就那么几个人,有靠了书记的;有靠了系主任的,心思都用在这上了,还能教好书吗。反正我是谁也不靠,就靠自己的本事。”
听她絮叨完了,我才接茬:“现在的中国人都这样,这些风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知道吗?”
小娟摇头说:“不知道,一直都这样。”
我说:“这种做法实际上古代就有。你想想,那时实行的是科举制度,每次科考都有一批考上候补官的,如果衙门里没关系,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被选上。所以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请客送礼、吃贿受贿就成了一种非常盛行的官场风气。这种风气随清朝皇帝灭亡而逐渐消失,可也仍然没有绝迹,带到了国民党时期。共产党来了,刚开始看样子似乎还真绝迹了,起码是不敢公开了。从文化大革命以后,扫四旧,批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封建残余什么的,闹腾了十几年,结果资本主义没反掉,封建残余又回来了,还变本加厉带到了各行各业。为什么这种现像会被人们所接受,其中的道理与过去的官场是一样的,因为它关系到了每个人的切身利益。现在这种工资制度存在着很多不合理的现像,要想改变确实不容易。”
小娟听我说完,很不高兴地说:“那就永远没有办法了?如果每天都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可真没意思。不行,我得想办法。也许私营企业还好点儿。”
“那也未必。那里的竞争也许比学校还厉害。”我颇有顾虑地提醒她,“在国营企业里,一直是吃大锅饭,所以显不出来。私营企业一旦工作不出成绩,面临的就是淘汰,没什么情面可讲,也许会更残酷。”
小娟听我说完,苦着个脸说:“那我该怎么办?”
我真不忍心看她那付可怜样。谁让我没本事,还非要让她出去工作挣钱,如果我能多挣些,她完全可以在家享福。可又一想,让她在家享福,她也未必愿意,现在的新女性不会喜欢成天围着锅台转在家伺候老公,要是真让她过上了那种日子,指不定又会发生什么新问题,制造出更多难以摆脱的痛苦。因为她们太喜欢幻想,喜欢用自己的想象去理解世界,可真实的世界却与她们的世界相隔得那么遥远。要么自己适应环境,所谓同流合污;要么就远远避开这个使自己厌恶的社会,去找寻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可是,这种地方又在哪里,陶渊明的桃花源根本就不存在。上帝造人时捎带手就把恶与善同时造了出来,有人类的地方邪恶就会永远存在。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激灵一下,一股寒意遍布全身。这么想是不是太悲观了。我不禁自问。
小娟见我半天没出声,只是皱着眉头在那儿沉思,就用手轻轻拽了我一下,说:“怎么了,又惹你不高兴了?”
我苦笑了一下:“嗐,全是瞎想,自己吓唬自己。人要是能够把这个世界全部看透了才能真正明白,可是我现在还真没看透。”
小娟听我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些奇怪,她瞪着好奇的双眼问:“你又想什么不着边儿的事情了吧,世界怎么样咱可管不了,还是少操那份心吧,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
“是啊,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还去操心其他的事情确实显得有些多余。可自己却又是生活在这个丑陋的世界上啊。”
“那咱不跟着丑陋不就行了吗。”
“怎么可能呢。实际生活中丑陋与善良相撞,往往却是以丑陋的胜利结束。人要想往上走非常难,却在无形中就堕落了。”
“有那么可怕吗?”
“你我不就是曾经有过那种经历吗。那时你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特别刺激;特别兴奋;特别自由?”
“是啊,我觉得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呀。”
“可是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每次和你分手后,都会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笼罩在我身上,是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痛苦。当一个人在极度空虚、无奈、压抑时也许需要发泄,可我并没有因发泄完了就放松了,跟着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迷茫和悔恨。我悔恨的是,为什么我要在别人身上发泄自己的痛苦呢,也许我并没有想到要伤害谁,我并没有使你感觉到我在用性的刺激麻痹我即将崩溃的神经,可我的良心却在谴责我。这也是为什么当你提出结婚时我马上就同意了,因为我不想再继续伤害你了。小娟,我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到来,是你的善良与纯洁唤醒了我麻木的心灵,使我开始重新思考人究竟应该如何生活。”
小娟的身体更靠近我,我能够感觉到她的体温和心跳。她用手摸着我的脸,轻轻地抚摩,然后那鲜嫩的小嘴带着温暖贴在了的面颊上,她小声地说:“我未必就像你想的那么好。”
我紧紧地拥抱着她,说:“是啊,我们都不该用想象生活。”
(十八)
我们施工的速度逐渐加快,已经盖过几栋同样的大楼,工人积累了很多经验,不像刚开始时那样摸不着头绪,就像瞎子走路。
大板队成了公司的先进队。这一变先进各种各样的照顾优待相应就多了,所以工地施工情况都有所好转,特别是安全方面,架子工配备了专人负责安装安全网。我特别提出了现场必须整洁的要求,基本杜绝了工伤的出现。
老队长退休了,我在半年前被提升队长,工作太多,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跟公司建议由张明担任副队长,主要抓质量和安全生产。上午刚上班没多久,生产科来电话,说已经开会通过让张明担任副队长的建议,正式任命马上就派人送去,明天科长还要找他谈话,让我先通知他准备上任。
我气喘吁吁地往正在吊装的七层楼上爬,张明带着几个工人在那里施工。爬到一半时,看见一块预制构件被吊车吊着在楼外闪过。我加快了速度往楼上走,估计到七层时,那块大板已经基本就位,这样就有时间找人把张明替换下来。刚到六层时,就听见上面“嘣”的一声响,随后狗蛋大喊:“明子,脱钩了,快躲!”跟着是一声楼板与墙壁碰撞的声音,狗蛋带着哭声喊着:“张明!”几个工人也大叫:“快把楼板推开!”
不好,出事了!
我几步就蹿到楼上,面前出现的景象是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也永远不愿意再看见的。
一块大板斜贴在已经装好的墙壁上,从大板的侧面,露出张明五指张开依然在颤抖的还带着手套的手,人被大板完全挤住了。几个工人下死力气往外拽着大板,可那块要命的大板却纹丝不动。一会儿,血水顺着板底流出来。吊车钢丝索上的一只钩子仍然挂在大板上,可另一只却在空中来回荡着。指挥吊车的小芳已经瘫倒在一旁。我跑过去,从吓昏过去的小芳身上摘下指挥用的哨子,探出身子对站在吊车驾驶台外张望的秃子大声喊:“快,听我指挥!”他赶快钻进驾驶室,我等他坐好后,给了他个向外向上的指示,让吊车慢慢起钩,那块大板渐渐离开挤压张明的那道墙壁,几个工人赶快过去,想把张明挪开,可却不知从何处下手,人都被挤扁了。我指挥秃子把大板挪到稳固的地方,这时张明才缓缓倒下。我不想形容张明那张血肉模糊的恐怖的被大板压扁了的脸和他那因骨骼碎裂后瘫倒在地上的躯体。
我双腿开始颤抖,浑身没有力气,一下跌坐在楼板上。真不知道刚才哪里来的勇气,还能指挥吊车把大板移开。其他几个工人也都像我一样,东倒西歪地躺在七层楼上。
闭上眼,脑海里就出现流血的人影,我不敢再闭眼了,睁开眼睛看了看大家,他们都在看着我,目光暗示着期待希望我能够有什么办法。张明是他们的大哥,是他们非常信服的班长。他们都不愿意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在几分钟之前,一个还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完了,生命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楼下的人知道出事了,几个架子工首先爬上楼。我对他们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小芳晕过去的时间太长了,要快送医院抢救。其他的人帮助先把活着的弄下去休息,别管我。”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我要在这里陪着张明。
架子工小王下楼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和通知公司。又上来了几个人,帮忙把狗蛋他们扶下楼去休息。小芳还躺在那里,可是没人理她,真够可怜的。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在那儿摆着,大家虽然不说什么,可是人人心里都有数。这不,关键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我叫住了一个女工,让她去搞点水来,喷在小芳的脸上,帮助她恢复知觉。那个女工很不情愿地走了。远处传来救护车的笛声,有远而近。
我呆呆地坐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身体斜靠着混凝土墙。往后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工地负责人,死人了,我要承担法律责任,这没什么好说的,我也心甘情愿。可我怎么对萍萍交代,早晨走时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才几个小时就没了;我怎么向张明的母亲解释,从小一块儿长大,上学、插队、工作,几十年来几乎形影不离的伙伴,他走了,我却活着。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许更痛苦的是那些活着的亲人。
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上楼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迎了上去。他们走到张明身边看了看,其中一个医生说:“没救了,先通知警察,让他们来看看现场再决定尸体怎么处理。”然后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小芳说:“受到强烈刺激后的结果,需要恢复,先抬下去送医院检查,看看精神上有没有问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小芳被抬走了。从那次以后,小芳变成呆傻了,看谁都两眼发直,似乎不认识一样。
公司的人和警察几乎是同时到的,他们看完现场,照了相,找到当时在场的几个工人了解情况,然后把我拘留了。
在局子里关了几天后,来了个负责的警察通知我说:“调查结果出来了,你没有责任,可以回去了。书面结论已经交给你们单位。”
上午公司来车接我出拘留所。调查结果责任在构件厂,他们在浇筑混凝土构件时,吊装铁钩位置偏离,造成吊装时钢筋钩脱落,公司方面已经起诉。
保卫科长说:“你先回家休息几天,这是公司的决定,队里这些日子也停工了,出了这种事情需要调整一下情绪。工人们很喜欢你,总在问我为什么把你抓走了。我去解释过,那叫刑事拘留,只是为了审查,没有别的意义,不会给你带来其它不好的后果。”
(十九)
我走进了几天没有回来的家。
一进门,看见小娟在家,她没去上班。没想到萍萍也在,她看见我什么话都没说,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几天里萍萍瘦了好多,蜡黄的脸上突起一双青肿的眼睛。小娟把我拉进厨房,小声说:“萍萍这几天一直在我这里,她不敢回家,一进门就想张明。她今后可怎么办呢。”我有什么办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种时候跟萍萍说什么能管用呢,人走了,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再回来了,更何况我也爱张明。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辈子能有几个可以肝胆相照的铁哥们儿,我不就张明一个吗。那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曾经亲手帮助我度过难关,是我的患难弟兄。我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张明这个异姓弟弟,他也一直把我当成他的亲哥哥。
我走出厨房,来到萍萍身边,摸着她的肩膀说:“萍萍,我也和你一样,我也想哭,可这没用,现在应该想想怎么活,我会尽我的全力帮助你的,就像从前他帮助我一样。”
萍萍听我说完,趴在我身上痛哭失声。后来小娟告诉我,萍萍前些日子一直光流眼泪不出声。
(二十)
过了一年,小娟在我的说服下,终于同意去美国留学了。当然,我的说服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她受不了学校那些人的气。
她走的那天,我和萍萍去机场送她。她抱着我大哭,说到美国后一定把我也办出去。看着她挤进出境口后的身影,心里想:“这也许就是永别了。”
(二十一)
两年后,我去信提出离婚,她同意了。因为我不愿意去美国,那里不是我的世界,尽管小娟已经为我办好了一切手续。
离婚后,我同萍萍组成了新的家庭。
(二十二)
过了五年后,小娟回来探亲,她来看我们。她人胖了,也显得舒展轻松,白嫩的脸上画了淡装。她抱着我们的胖小子让他叫妈妈,儿子倒不认生,一张嘴啃了小娟满脸唾沫。
小娟一直没再结婚,我问她为什么。她望着我的脸说:“没有合适的。”
(也许还有续集)
2001.1.24.春节第一稿
2004.10.12.第四稿
我小时候已经是文革的尾尾声...但是,依稀记得好像那个时候到我们那里的是上海知青。
好朋友的爸爸是大队长,记得大人背后说,大队长整天不回家,几乎和所有的女知青玩了个遍...
也想起当初的北京,那种人情味儿...
回忆是我们的尾巴,截掉了,还是幻影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