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非典,梦醒的纽约述职之行被押后。
非典病毒在三十度以上的高温下无法存活。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气温越来越高,加上各地政府集中一切资源对抗这个来势汹汹的传染病,疫情渐渐得到控制。
八月份,神州大地恢复安全和宁静,一切运转正常,张允鑫回国探亲。
当他走出机场国际抵达大厅,看到迎接他的不是他老婆梦醒和儿子,而是小舅子志醒,心中不由一沉。
志醒热情地帮他推行李车,带他到停车场,边走边解释:“我姐说她公司的一批货配额出了问题,她昨晚接到纽约公司的指令,今天早上飞香港转机菲律宾。她走得急,没把家里的钥匙留下来,说你在上海就住一天,所以让我帮你预订宾馆,把你送到宾馆。”
张允鑫哦了一声,示意自己接到信息,没再说话。
志醒又问:“姐夫,你在上海住一天后去哪里?”
张允鑫问:“你姐出差几天?”
志醒说:“她电话里匆匆忙忙没说清楚,好像回来的时候还要去印尼转转。她说她会给你邮件,让你每天查邮箱。”
张允鑫说:“我只有两周的假期,这次回来要见很多人,日程也排得很满。如果她暂时回不来,那我就先去H市见南山,把他带到我老家住几天。”
志醒建议:“如果这样,我这几天也很忙,不能送你回去。你去南站乘火车吧,我可以送你到火车站。”
张允鑫的脸上没有表情:“好。”
志醒把张允鑫送到宾馆,帮他办了入住手续,跟他一起把行李拖进房间, 问他身上有没有人民币,然后给他三千块现金让他先用着,并建议他如果他需要,可以把大箱子放在他那里,他给他只小箱子方便随身携带。
张允鑫的那个箱子是只中号旅行箱,并不十分沉重,所以他说:“不用了,我到H市看情况再说吧。”
志醒又问:“你是休息一下还是要出去办事?你要是出去我可以送你去。晚上我请你吃饭。”
张允鑫说:“我下午有点事,在市区内,自己打车好了。晚上可能会有饭局。你忙你的去吧。”
志醒看看表站起来说:“那好。如果晚上你没事,给我打个电话,我们一起吃饭。明天怎么样我们再联络。”
张允鑫送志醒出门,志醒在门口站住,转身说:“本来义成哥说要请你吃饭的,昨天晚上他有急事去了北京——”
张允鑫的眼睛里有一丝阴影一闪即逝。他随口说:“看吧,有空就聚聚,没空就算了,我知道他是大忙人。”
张允鑫在上海住了一夜,日程安排得确实满,第一天晚上有饭局,第二天中午也有饭局。志醒只得破例早起,到宾馆去跟他共进早餐,聊些梦醒的治疗情况,南山的成长趣事,接着到房间里把他的行李放进车里,约定下午送他去火车站。
说到梦醒的病情,志醒说:“好像恢复得还算可以,现在每天早上吃一粒激素。没治好前挺受罪的,动不动就抽筋,一抽起来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搞得她不敢跑,不敢跳,不敢弯腰,据说洗澡搓背都要慢动作。”
张允鑫并没有切身感受,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有切身体会的样子。他这个时候心里的火气大于对老婆病情的关注——他千里迢迢回国探亲,看望老婆孩子,结果连家门都进不了,还要住宾馆,心里没有火是不可能的。
还好他在H市没有受到这种待遇。志醒爸爸妈妈对他非常客气,让他住进梦醒的房间,教南山叫他爸爸。南山一个劲儿地往外婆身后躲,死不开口。
张允鑫自有他的办法。他拿出给南山买得各式玩具,独自坐在那里摆弄,故意弄出很多声响,把南山渐渐吸引过去。一个小时后,南山开始跟爸爸说话,虽然他还是不叫他。
梦醒妈妈在旁边叹一口气,对自己老公说:“有什么办法?父子天性,不服不行。你看吧,如果允鑫在家里住一个月,说要把孩子抱走,南山肯定跟他走。”
她早就感叹,养第三代是白疼白养,不管他小时候怎么跟你亲,长大了终究要跟自己的父母走。当年梦醒也是在外婆家养大,最终还是跟自己的爸爸妈妈亲。
张允鑫给梦醒爸爸妈妈的礼物一大堆,什么降压降脂的深海鱼油,钙片,美容的胶囊,眼霜,香水等等,另外还送给梦醒妈妈一根带紫晶吊坠的金项链。
梦醒妈妈一个劲地说:“你花这么多钱干什么!现在国内什么都有!”心中却不住地悲叹,为什么他以前不对梦醒好点,夫妻之间非要搞成这样。
张允鑫在H市有很多同学同事,他出去见这些人,有饭局,都带着儿子。一开始南山不跟他,但是他说要带他去哪里玩,买些什么玩具,吃些什么好吃的,他慢慢愿意跟他一起出去。
两天后张允鑫要把南山带回自己的老家去探亲。梦醒妈妈没有理由反对,只好把他们送上空调长途汽车。
南山满面笑容地跟外公外婆挥手告别。晚上梦醒打电话回来问情况,梦醒妈妈说:“允鑫跟我要南山的护照,我说在你那里,没给他。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梦醒说:“我这边事情处理完就回来,见了面再说吧。南山的护照你千万不能给他。”
梦醒飞回上海前给张允鑫发了封电邮,提出离婚请求。张允鑫把南山留给妹妹和妈妈,独自赶回上海。梦醒跟他约在一家咖啡馆面谈。
张允鑫压住心中的火气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时候提离婚?”
梦醒说:“你知道的,我想离婚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俩的生活已经彻底没有交集,为什么非要绑在一起?离了婚,你也好,我也好,都可以重新开始。你如果想在这边找,现在就可以开始相亲;如果你想回美国找,回去以后可以马上开始。允鑫,这一年多我跟家人在一起,跟南山在一起感到很开心,我不想再回美国,无法尽一个妻子的义务。你这一年想必过得很不容易很孤单,我们互相解脱对方,不是双赢的结局吗?”
张允鑫闷了半天,点点头说:“我千里迢迢回来探亲,你就给我这么个惊喜?我不知道你出差是真的工作需要还是故意躲我,总之我下了飞机不能回自己家,现在从老家赶回来,我老婆还是不让我进家门——梦醒,你恨我到这种程度吗?”
他临来之前跟梦醒要她的地址,她一直不肯给他,说到时候她会去机场接他。这次他回家,从妹妹那里讨来自己老婆家的地址,已经让他很没面子,他当然有理由相信她的这次东南亚之行是故意的躲避行为。
梦醒尽量缓和语气说:“我要是恨你,今天你这句话,我有十句更尖刻更严厉的话等着你。但是我不想这么做。我要是恨你,我要找个律师向法庭起诉离婚,就在这个时刻把法庭传票当面交给你,让你不得不费尽力气留下来应诉,或者你无法应诉,法庭自动判离。允鑫,我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以前的那些事我也不想再提,我只想好合好散。这些日子我反反复复地想,我们到底有没有相爱过,我们当年是不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的。我想了很多,最后不能不给自己的内心深处保留一块美好的回忆——我想我们还是相爱过的,否认这个,等于否认了我的青春岁月,否认了我的历史。所以允鑫,我不想跟你对簿公堂,因为一旦对簿公堂,过去的种种冲突,不愉快都要被揭出来,让事情变得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双方撕破面皮,对你有什么好处?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她不指望他能听懂,但是他听不懂她也要说。
张允鑫看着梦醒反问:“既然我们相爱过,为什么要离婚?到今天我还是爱你的,何况我们还有个儿子!”
梦醒长叹一声:“我们相爱过,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从纽约回来,一下飞机就感到精神放松,呼吸舒畅。我听到你的声音,想到要见到你这个人,不得不跟你生活在一起就会全身绷紧,心惊肉跳。允鑫,我现在虽然病已经治好,可是需要终生服药,跟健康人没有办法比。算我求你,你放了我吧。这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比我好的女人千千万,你何必非要拖住我?”
张允鑫怀疑地问:“你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要离婚?就因为你以为你不再爱我?”
梦醒肯定地说:“是。”
张允鑫半天没说话,眼睛望向窗外,脑子似乎在飞速运转。停了一会儿他问:“爸妈是什么态度?”他这个时候指的爸妈,自然是梦醒的爸爸妈妈。
梦醒说:“如今老人们也只能尊重儿女的意见,儿孙自有儿孙福。允鑫,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离婚不必听父母的建议,他们自顾不暇,也给不了建议。”
张允鑫低声说:“梦醒,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国内太孤单,压力太大?你治病的时候我不在身边,给不了你安慰和帮助。我找机会回国,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
亚热带的窗外是炙热耀眼的阳光,窗内是清凉宜人的空间。室内光线充足。梦醒抬头之间,发现张允鑫的头发中夹杂的白发比她走的时候更多了,已经快变成花白。他在美国的时候,先是因为功课压力大,渐渐有稀疏白发,后来找工的压力下,白发有增多趋势,如今又是什么原因,白发居然如此之多?
每个出国的人都有压力,压力都需要释放,可是他不该把压力释放在她身上。她承受从他那里转嫁来的压力,头发没有白,却生了这种免疫系统疾病。
他们释放压力的方式不同,产生了不同后果。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一阵阵的心酸。
梦醒抚住额头,几乎要哭出来:“允鑫,你不要这样。我只是个有些倔脾气的平凡女人,并不值得你做出那么大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