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黑的夜。燥热,没有一丝风。几只知了不知天日地在树丛里拼命鸣叫。天边亮了几下闪电,隔一会,才听见隐隐的雷声。
厚重的木门难听地吱呀一声,汉子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带起的风让窗台上如豆的灯火忽悠了几下。汉子取下脖上铁丝悬着的木牌,咣当一声扔到墙角,木牌上“反动军官”几个歪斜的字在地上跳了几下,隐没在昏暗之中。
汉子褴褛的单衣上满是唾液、脏物,半边剃光的头皮泛着青光,半边留下的长发搭拉着盖住了眼睛。那眼神无奈绝望。汉子一声不吭地站着,土墙上映出他变形的黑影。
女人停止推磨,甩一下手上乳白色的豆汁水,往后拢了一下浓密的长发,注视着汉子。她只去看过一次批斗会,远远地,躲在树丛里,象只受惊的兔子。她看见一串挂牌子的人被逼着跪下爬着去批斗台。唾沫、脏物、棍棒、拳脚雨点一样扑向他们。女人的汉子也在那里面,他的头垂的最低,几乎贴着地面。女人的心在那一刻就悬了起来。
汉子缓缓脱下满是脏物的单衣,擦了一下脖子,那儿有一口浓痰。这口痰让汉子从心里感到冰凉。那个满脸麻坑的王大嫂,当他男人追着她满街打时,多少次汉子伸出有力的胳膊去拧住那卑俗的混混。可就是这王大嫂,喊着口号,咒骂着,把一口一口浓痰箭一样射向汉子。还有那二狗子,十来岁的孩子,没爹,半夜闹病,他娘急得哭声震天,是汉子背着上的医院,可在那会场里,却用打鸟的弹弓追着他打,一粒粒石子专门射在屁股上。那阵阵哄笑声瘳人。
汉子向女人走去,女人身上除了前面丝绸的红肚兜,其余什么都没有,她几乎赤裸的身体匀称丰满。汉子一把搂过女人,象一只猛兽把女人压放在石磨旁的草堆上,汉子大声地喘息,疯狂地动作。女人头上的长发缠绕在汉子的脖上,女人的双手紧紧搂住汉子,连同两条白晰修长的腿也高高翘起把汉子环绕。
汉子趴在女人身上一动不动。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女人还在起伏不停的双乳间,女人饱胀的乳房上有一股灼人的热。女人看见汉子紧闭的眼晴泪象泉一样涌出,在她的胸上流淌。流淌得让女人浑身发凉。
汉子在狭小的院子走着,脚步沉重。知了的叫声让他心里发烦,他向着那树击一猛掌,震落了无数的枯叶纷纷落下。知了不叫了。天边有隐隐的雷声。手掌钻心的疼让他想起了战场。
战场,硝烟不知什么时候己散尽。被炮火摧毁的不成模样的战壕里到处都是尸体,战士们和鬼子兵的尸体。汉子己记不清有多少次冲锋和反冲锋。汉子的钢盔早己不知去向,长发染透了鲜血,垂下来盖住眼帘,一根根发硬。透过发缭,汉子清点自己的兵,连自己,能动的只有五个。转眼向山下,那片残缺不全的丛林边,靠着树干抱着枪的鬼子兵也只有六个。汉子不知怎得就笑了。双方弹药早就打完。人也所剩无己。
汉子看见鬼子军官的指挥刀伸向了天空,鬼子兵们端着枪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山头。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汉子轻叹口气。闭眼,有女人的身影。
“上刺刀!”汉子带着仇恨低沉决绝地下令。他己没有吼叫的力气。汉子的士兵们从尸堆里站起来,放平他们手中早己没子弹的枪。
双方就这样一步一步靠近。
和那曰本兵互相对峙,大瞪着双眼,几乎同时出手的突刺,在最后一刹那,挥一只手拨那亮闪闪的刀刃。他的刀刺进了敌兵的胸膛,敌兵的刀刺穿了他的臂膀。鲜红的血喷泉一样涌出,射向惨白的太阳……
汉子长叹一声。满腔的恨,他却不能挥刀。他不知道敌人。他能把刀刺进王二嫂的胸膛?他能把二狗子的脖子拧断?那些一进批斗会场就发疯发狂的人不是他的敌人。
窗口透着温暖的光。汉子看着女人把豆浆、酒瓶和菜摆上桌子。从第一次批斗会归来的晚上,女人就这样,几乎裸着身子等他。不言不语,让他狂暴地发泄。汉子心中的羞愧似乎要把心胀破。
知了又叫起来。汉子把头抵在树干上,轻轻撞着,伸出手紧紧揪住半边头发。最后,迈着军人的步子走进屋里。
“我得去死。你不能死。还有小毛。”汉子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女人过去,跪在汉子面前,她的头紧贴着汉子的小腹,她听见汉子的心象战鼓一样咚咚直跳。女人抬起头,眼里是泪水和绝望。她知道挡不住汉子。
这个在最后一刻,为了她从飞往外岛的飞机上溜回家的汉子。
也是漆黑的夜。兵荒马乱,连狗也不爱叫。女人轻抚着隆起的肚皮,站在院子里仰望。不时有飞机掠过,刺耳的轰鸣让女人的心颤栗不己。这逃窜的大鸟真要把她的汉子带去外岛。女人泪不断地流,嘴里全是咸咸的苦味。
黑暗中有熟悉的气味,汉子有力的手臂轻揽女人的腰。女人提起马灯,她看见汉子那些让他威武挺拔的武装带、闪亮的佩剑都没了。一件黑布衫胡乱披在身上。但汉子脸上是放松的灿烂的笑。
汉子抱起女人走出后门,哪儿停着一辆平板车,汉子把女人轻轻放于车上,将拖绳套于肩上。
夜色很快隐没他们模糊的身影。那盏马灯在车辕上不断摇晃……
女人站起身,双臂把汉子的脖子缠绕。汉子将女人的长发挽于手中,置于脖上。那青丝柔滑如水,清凉如水。
汉子轻轻推开女人,径直向石磨走去,一把将上面的磨盘抓起放于肩上走出门外。女人眼里,是那磨盘石上白色的浆汁顺着汉子的肩膀往下淌。
突然就起风了。那几只不知天日拼命鸣叫的知了也一下失了声。女人拿出鞋底,就着摇摆不定的灯光,用锥子在鞋底上扎眼,让细细的麻绳滋滋穿过。每扎一下,她都觉得心一下一下疼。女人停了下来,盯着那发亮的锥子出神。女人猛地将锥子扎入掌心,看着鲜红的血慢慢渗出。女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门咣当一声响,汉子跌跌撞撞进来,汉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脖子上还缠着些水草。
“我跳河,沉下去蔽得难受,又浮出来。”汉子沮丧绝望声音充满恼怒。
汉子“砰”地一声在女人面前跪下,抬起头,象请求,更象下命令,“你得把我勒死”。
汉子递上一根细细的棕绳。
女人和汉子互相对视着,不动也没有言语。
女人将半瓶酒递给汉子,汉子气都不喘一口喝下,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女人端过灯,在床边坐下。仔细端徉着她的汉子,那强壮得象豹子一样的身躯现在安静了。但那张脸却被痛苦和绝望扭拧得不成模样。女人伸出手轻轻除去汉子脖子上的水草,抚摸着那道被铁丝勒出的红痕,汉子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呻吟中汉子喃喃:“活要样子,死要象人,活要样子,死要象人……”。女人把乳房贴上去,女人的泪滚滚而下。女人揪住自己的长发,紧咬着嘴唇,那压抑不住的呜咽还是惨声冒出。女人举起手,那被锥子扎破的地方有红的血茄。女人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游动,这是汉子无比喜爱的身体。
女人走出去将大门完全敞开。狂野的风呼呼吹入,将她的长发狂乱地吹起。昏黄的灯光下,她洁白赤裸的身子无比娇艳。就着灯光,女人将红肚兜的丝绸撕扯成长条,又从头上剪下几络青丝,将青丝一缕缕缠绕在红布条上,将布条挽成一圈绳套。女人捧起绳套掩面长嚎,晶莹的泪珠沿着红黑相间的绳套一串串落下。又一阵风猛地吹进,灯抖动了几下,灭了。整个屋子沉入无边的黑暗。
随着一阵电流的嗡嗡声,刺耳的高音嗽叭突地轰鸣。汉子颤抖了几下,惊悚着醒来。天己放亮,屋子里还是有些朦胧。汉子揉了揉眼睛,看见女人赤身躺在那儿,两条腿微徽分开,脸上盖着一小块红绸。女人一只手拿着一个绳套,绳套上细心地缠着红绸和女人的长发,连着绳套的长绳绕过头上的房梁,拴在窗台上那沉重的磨盘石上;女人的另一支手紧紧攥着纳鞋底用的锥子,锥子上有两滴鲜红的血。
汉子明白了。女人要用身体送他上路。
汉子揭去女人脸上的红绸,女人被锥子扎破的双眼空洞地望着他,给了他一个平静而惨然的笑,说,我不想看见你死。女人滴着血的手把绳套慢慢举起,把两腿分开。
汉子两眼血红,己没了眼泪。汉子把红绸轻轻给女人盖上,默然肃立,凝视着面前横陈的美丽裸体。
批斗会的钟声沉闷地传来,汉子缓缓举手到额,向女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人礼。然后把绳套套上脖子,把长绳绷直,轻轻躬起身子,一双手搂起女人柔软的腰,一只脚放到了磨盘石上。波浪一样起伏,波浪一样起伏。释然而凄厉的一声长啸,汉子一脚蹬翻窗台上的磨盘石。随着磨盘石猛地一坠,汉子的大半截身子象条鱼一样直挺起来。
风吹得门又是咣当一声响,那些知了又开始拼命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