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蛇

1
那天中午刘大娘端了碗到屋后丑相门前去吃饭。丑相的屋横在两排东西向房子的西边,门朝东开,那里干烧、暖和,好些人都到那儿去晒太阳。一进巷口,刘大娘就听到巷里有鸡急叫,一看,发现一只鸡陷在一堆牛粪里挣不出来。她走近去想帮帮那只鸡。一走近才看清是条乌蛇盘成一圈缠住她家一只小母鸡。见她逼近,那蛇头甩起老高,刘大娘叫声“我的娘嘞!”忙后退几步。她站住,抹了抹眼,哈腰探头再看,那蛇又缩回去,那一圈圈冰亮黑乌让她惊寒打颤。她大叫:“蛇啦!有蛇!”
丑相屋门口吃饭的人听到叫声都跑过来,一会儿巷子那头挤满人。那巷子是露天的,五六尺宽,阳光从两屋间三四尺宽的瓦缝里照下来,落在那卷着鸡的蛇身上。这是条乌蛇。乌蛇是益蛇,食鼠;常在人屋梁上出现,见人就溜,黑闪闪的倏一下就溜进窟窿不见了。乌蛇大的有胳膊粗,一丈多长;这条蛇不大,卷着鸡也就那么一小堆。那鸡仰着头,瞪着眼,嘎嘎惊叫,一只没被卷住的翅膀在蛇身上拍打,像是叫蛇放开它。
丑相拨开人走近蛇,喝一声:“走!”那蛇扬一下尾巴,拍到地上扫着;头扬起半尺来高,扭头望望,好像发现丑相并不可怕,又缩下头,靠到鸡身上;那鸡像见了救星,忙嘎嘎急叫着求救。丑相见蛇不动,又逼近点,跺脚大吼:“走!”蛇这回只晃了晃尾巴,头都没抬,根本没走的意思。
刘大娘见蛇不放鸡,转身跑回屋。屋里她男人老四正坐桌边喝稀饭,光头上沁出了汗点。见堂客惊慌跑回,老四住了筷望着她。刘大娘说:“快去看!巷里有蛇缠我的鸡!”坐桌边的牛毛、狗毛丢了筷子,跳下椅子就往外跑。老四说:“瞎说!你那个眼睛不扯火,把个雀看成个兔。这天头哪有蛇?”“一塆人都在看!快去,把鸡缠死了!”刘大娘过来扯他,老四一口喝干碗里的稀饭,放下碗站起来:“哪会呢?”
他一出门,拐过屋角,就见巷子里有好些人。狗毛见父来了,忙指着蛇叫:“乌蛇!” 那蛇卷着鸡,伸头看了看他,扫了扫尾巴;那鸡头歪贴在蛇身上,眼眨巴着出气。丑相见他来了,说:“赶它不走咧。”
老四忽然看到那蛇眼跟细蛇的一模一样!他心里一紧,咬了咬牙说:“你们都莫动!它这是犯到我手上了!”说完扭头朝回跑。
2
老四的心乱跳。一看到那蛇他心里就豁亮了: 这蛇不是蛇,这是细蛇的生魂;他属蛇,他就是条蛇!他看着细蛇长大,他也常来家坐坐,对他一口一声叫父,斯斯文文。塆里下一辈的就细蛇面相好,他还常跟人说将来这塆要掉头就靠他了。没想到他起了邪心,做天诛地灭的事——诱骗跟他同宗同辈的春娇!还趁住人家塆里时做出丑事!他该天打雷劈!他父没了,没人管教;他房下也没人管他。他找队长青松,青松是细蛇房下的叔父,没想到青松说:“现在政府提倡婚姻自主,同姓只要出五户就行。我大小是个干部,得按政策办事。所以呢,我不好说。这事你得跟他娘说。你是明白人,可不能乱来。刘家大屋和李家楼的事你也听说了,我们开会都专门说了。如今封建的那一套可行不通,那搞得不好就要犯法。”
青松跟他打官腔,还提刘家大屋和李家楼的事,这让他更恼火。刘家大屋是刘姓一个男娃跟塆里一个同姓女娃乱搞,女娃大哥一夜喝了酒,带了斧头,从窗户跳到男方家,把他父、两个哥哥都剁死了。那个男娃挨了几斧头,装死,救活了却残废了。那女娃的哥哥枪毙了,那女娃还是跟了那个残废。李家楼一个独儿,调皮捣蛋,好吃懒做,却跟塆里同姓的一个女娃乱来,他父说他他不听。他父趁他睡着时拿根绳把他勒死了。他父投案自首,全塆人都替他求情,说他父是帮地方除了一害;他父还是判了十年。
他两个儿子还小,拿不动斧头;几个亲侄儿都是头发都软得打弯的人。细蛇他父要在,勒死细蛇,他老四也会带人去帮他求情。可如今没人管细蛇。大哥说:“你管不住人,你得管住春娇。要管她不住,我这一房的脸皮都剥了,在这塆里哪还站得住?”春娇名没取好,他拿她不住;女归娘管,她娘更软。这时他想打她,她跟男人一样挑草头,力比他大,要是她打不还手还行,万一还手,他挨了打,那他只有一死才能保住脸面。在塆里人人敬他,称他诸葛亮,有了难事都来找他出谋划策,这时他却无计可施。他对哥说:“她大了,我又不能拿绳子捆着她,又不能天天跟着她。”大哥说:“政策是不出五户不行。你找到族谱,查一查。我们这一塆的都共太太爷,他们还不定出了五户;有了族谱,给住队的阮主任看,叫她出面。她一出面,问题就解决了。”
阮胜男是乡妇联主任,上面派她来住队。她胳膊跟腿脚一般粗,黑焖黑焖的,嘴上长胡子;说话动不动就把袖子搂起来,像要打架;嗓门大得炸人。她的来头大,在队上说一不二。她一来就天天夜里开会,要大家跟封建迷信思想作斗争,开完会就把队上三处地中间的坟挖了改成田。一处是几个和尚道人的坟,她挖了没人说话;两处是几户人家的祖坟;好几家人都说要杀她,但终究没人愿为了死人去死人,只得由她把祖坟挖了,把朽木棺材和乱骨头移到山上。塆里的年轻人都服她,也不知她有什么邪门歪道。要是她叫春娇不要犯忌,春娇不敢不听。但他找不到族谱。塆里只有丑相父可能收着族谱;找他问,他说:“你肯定找不到;那东西早就没收了,烧了,谁还敢留那东西?不说没有,就是有也不敢拿出来。”有了族谱都跟她说不通,没族谱就更不行;找她,那是羊饿了去找狼。
他不找她,她却有天夜饭后找上门来。一坐下来她就直捅捅地说:“春娇跟张继明自由恋爱,我们支持;说同姓不能通婚,那是封建的一套,我们要反对。她跟张继明,你们要支持,这不仅是你们家的事,也是拥护党的政策。”堂客见了她低声下气,点头哈腰,把她当王母娘娘待,忙着给她打红糖水。这是妖魔鬼怪拿着刀叉杀到他家里来了,他一个大男人还怕这个母夜叉!他咳下嗓子拿起刀叉迎头就上:“我们祖辈几代在这塆里住了几百年。我们塆都是一姓的,是一家人。家有家规,谁犯家规,天地不容。你代表上头,要人兄妹通婚,要人跟猪狗成亲那随你们的便;我们是我们,祖传的禁忌不敢犯,犯了是死路一条。继明父死得早,没人教他;他是我侄儿,我得教他;春娇是我养的,我更得教,不能让她走死路。你呢,也该帮我们教育他们。”阮胜男炸了,唾沫从桌子那边飞过来喷他脸上:“你这就说得不对!我们哪是要兄妹通婚?我们是支持自由恋爱,反对父母包办那封建的一套!”堂客忙给她递红糖水,催她喝。她不喝,继续炸人:“我跟你说:张春娇跟张继明虽说同姓,但不是近亲,这符合政策。我们鼓励自由恋爱,反对父母包办!你要解放思想,不要犯错误!犯小错,公社有学习班;犯大错,刘家大屋和李家楼的事你也晓得。”她手指着他一点一点的。他恨不得掰断她手指,但他只干咳着,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说完,抓起杯子往桌上一剁,剁得糖水溅起老高;起身就走。他气得僵在椅上。她狠,代表上头,骑在他头上,像块大石板压着他,他掀不动,甩不掉。他活得憋屈,夜夜睡不安。
还得找春娇。叫她娘悄悄跟她说同姓成亲会生妖怪,她说生蛇生老鼠她都不管;她死也要跟他。她鬼迷心窍,就要做畜生!他只好出面来硬的。有回她坐到桌边时他望着她说:“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乱来。你要还跟他沾筋,我不会干看!不是他死,你死,就是我死!” 春娇甩一句:“我的事你管不了!我俩都要活得好好的!”把他气得打哽。
怎么才阻住这丑事,不辱先人,让他这一房人有脸面在这世上活下去?逼春娇死,那是下策的下策;什么事都有个上上策。
他叫堂客带着她舅娘还有女儿儿子冲到细蛇家大闹,原则是不伤他娘,那是个可怜人,好人,伤了她她大儿会找麻烦,塆里也说不过去;管儿是她死男人的事,不怪她。堂客按他的意思闹了,立竿见影,他大哥把他弄去做临时工,把他跟春娇分开了。可气的是他前天跑到熊家岗春娇住的地方,在她枕头里搜出一打信,全是细蛇写给她的。原来他们还在扯皮拉筋!气得他当场把信全撕了,在人门口点火烧了。前天春娇回来要为信的事找他扯皮,堂客劝她:“你死了心吧。他到外头去了,不会回来了。这样多好。”她说:“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那话就像人当他面一标枪戳他喉管上。那时他就在心里说:他得死。
这蛇是细蛇的生魂找上门来。杀死他的生魂,他就活不了。他这样杀死细蛇,谁也怪不上他。这是祖人给的机会,他得牢牢抓住。
3
他拿着锄头,对看热闹的人叫:“都让开让开!”最好是在这巷子里把蛇打死。怕的是蛇见巷子两头堵死就被逼得往墙上跑,跑上墙他就只有干瞪眼;要跑也让它往北跑,那排屋前地上干硬,门前也没堆什么,门前的凼这时都干了;在那硬地上它跑不过人。
他走过去,把锄头在地上磕一下,想吓蛇放开鸡。那蛇伸了伸头,看了看他,缩下头还缠着鸡,像是说:“这是我的鸡,与你什么相干?”老四火起,跺脚大吼:“走!” 刘大娘在后叫:“莫打到鸡!把它赶走算了。 ”他朝后摆摆手,叫堂客走开。
他手脚有点抖。他怕下手打到鸡。伤了鸡,春娇就会残废;鸡死了,她会没命。他更怕把蛇打伤又让它跑了。蛇能成精,受伤的蛇成了精会报复个没完没了。
他用锄头背碰一下蛇。这下碰动了蛇,蛇慢慢放开卷,松了鸡。鸡歪在地上,翅膀拍了几下,站站又歪了,它接着挣扎,终于站起来,歪歪倒到,翅膀拍打着地,扇起些土,嘎嘎叫着,走到巷子南头去了。蛇伸开了,在地上扭着花朝巷子上头走。
见蛇在地上伸开,老四举起锄头对准蛇七寸砸下去。锄背叩到地上,落空了。他拿起锄头再砸下去,蛇又溜了。一连砸了好几下,看着稳砸在七寸上,那蛇飘飘扭扭地总躲过了。蛇飘飘出了巷子,巷子对面的人都惊叫着闪开。蛇往东贴着房前墙根跑。门口的鸡炸叫着飞退,狗也吓得让到一边,坐门前吃饭的人见蛇扭过来,都惊叫着退到屋内。老四锄头在地上连着敲,震得他手发麻。这蛇如精似怪,总在他锄头落地时就扭摆到一边,等他扬起锄头又瞬忽前去,像是在逗他,走走歇歇,让他跟得上,够得着,却打不着。他心急火燎,狠不得跑上去用脚踩,但他只赤脚穿双破球鞋,大指头都露了出来;破夹裤下露段干脚背,蛇乱咬一口都会让他掉皮露骨。眼看蛇就要跑过那排房子的一半,顶东头有一堆石头,石头外就是杂草乱树,蛇一跑到那里就进了大本营。他灵机一动,不用锄背砸,而用那尺多长的锄头横砍蛇腰! 他横砍下去,一下就压住了蛇尾。蛇还扭摆挣扎着向前,但被按住了,白扭了半天,它回过头来,头扭扭上扬,绕到锄把上。他死命按压着,等蛇缠到锄把上,他抡起锄把望边上枣树干上猛一抽,蛇身打在铁硬的枣树上。蛇头掉下来,蛇身跟着从锄把上滑落下来。蛇扬着头,还扭扭摆摆朝前挣,但蛇腰已破皮露肉,它拖不动自己。老四再一锄头扫到蛇竖起的颈上,打得蛇头落在地上晃晃扫着。他再用锄背对准蛇头砸下去,一下砸中蛇头。蛇头被钉到锄背砸出来的凹坑里,瘪了;他忙紧急挥锄,对准蛇头狠砸,边砸边叫:“你跑!有本事你跑!看你飞得了天!你跑!你跑!”
他砸着砸着,突然像被人当胸砸了一锤,心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他心想:完了!忙闭上眼,扶着锄把,瘫坐到地上。
刘大娘忙追过来扶住他:“哪不舒服?”老四心里明白,心却绞痛得说不出话来。塆里好些人都围过来。他闭着眼坐了半天,等心痛过去,半天才睁开眼,看到人了。他忙问:“细蛇死了吗?”刘大娘说:“死了。脑壳都成了浆。”老四站起来,见蛇头揉在土里,蛇尾都不动了,他笑了。他用锄头挑起蛇说:“我把它送上山。”
他把蛇挽到锄把上,带到塆前山下那棵大枫树枝上挂着。蛇死了不能马上入土;蛇是土性,见土会活;他要等它风干,过几天再拿下来埋了。
4
塆里的壮劳力都在七里地外熊家岗学大寨挖山造田。那天三娣回家吃中饭。那蛇就死在她家门口;要是外人,三娣娘会痛骂一顿,见是弟弟老四干的,三娣娘叫他赶快把死蛇弄走。蛇弄走后三娣父还在那血淋淋的地上撒了好些草木灰。
中饭后三娣赶回熊家岗,一见春娇就说: “你父在我门前打死个蛇。”春娇说:“我父心狠,也不怕报应。” 三娣低声说:“那个蛇是在你家巷里缠你家的鸡。都说那蛇是继明的生魂。” 春娇听到这愣住了,突然流下泪来。三娣问:“你哭什么?” 春娇哭着问:“他娘知道不?” “不晓得。” 春娇说:“我得回去一下。”
春娇想丢下挑子就跑去找继明叫他当心,但她走不开。她跟继明的事只有住队的阮主任最支持。阮主任在这里带女队,她单日子在这里陪她们干,双日子在塆里干,她得在阮主任面前表现积极。找继明得费两天:要先到县里,第二天再搭班车到县北山缝里的大理石厂;她不好请假,怕人说她借故去会他;写信通知他,信得七八天才能到,还不知收得到不。大理石厂老死人,他说他不下石场,哪知他是不是哄她。这得赶快通知他,叫他惊心。她去不了,只有催继明娘去找他。收工时她不吃饭就往回赶。回到塆里时天已黑了,她直接去继明家。
娘上回带人到继明家去大闹过。娘带着姑姑、妹妹、弟弟拿着棍棒、棒槌冲到他家去打砸时他娘和弟妹正吃中饭。继明弟妹都吓傻了,他娘放下碗笑眯眯把他们当客接着,问:“吃饭没呢?加一口?”娘不理她,大骂着叫弟弟、妹妹、姑妈动手。弟弟冲到灶房一下把他家碗柜推倒,里头的碗钵碎了一地;又一棒槌把灶上的热水坛打碎,再一下敲破他家水缸,水流一地。姑姑、妹妹跑到房里,把他家床上蚊帐撕个稀巴烂,把破被絮拖下来用脚踩,踩完还不过瘾,还把它塞到粪桶里。他们闹了出房,继明弟妹都吓哭了,继明他娘却还笑眯眯问:“没伤到哪里吧?”打砸完,娘破口大骂着出屋,继明娘还送她到门口,笑眯眯说:“慢些走哈。”过后塆里人去看继明娘,她还是笑眯眯:“她们冇砸我的锅。”一塆人都笑谈这事,说继明娘福人好脾气。
娘带人打砸过他家后她还没去过继明家。她推门进去时继明娘正在小油灯下喝稀饭,桌上放碗黑咸菜。继明的两个弟弟见了她像见了仇人,都横眼别嘴。他娘笑眯眯问:“来啦,加一口?”她说:“有个急事要跟你说。”继明娘说:“有么事那急,吃一口先?”她摇头,说:“你晓得我父今天打死个蛇?”继明娘说:“听说了。好好的蛇打它做么事?” “有人说那蛇怕是继明的生魂。” 继明娘的笑一下死在脸上。她急忙说:“你能不能就去找他,叫他这些天当心点。越快越好!”继明娘愣了半天才说:“多谢你啊。我就去找他把这话说到。”她说:“那靠你了。我还要回工地。”说完朝外走。继明娘木在那儿半天,等她走到门口才赶几步抢出来送她。
她本想直接赶回工地,但她还是忍不住走回家。推门进屋时父正坐桌边抽烟,光顶上幽亮。娘正收碗:“怎么这时回来?吃了吗?” 她不理娘,站桌边盯着父说:“你做的鬼事,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个不晓得你安的什么心!你想害死个人!我跟你说,要是明哥出了事,你就是杀人犯!你跑不掉!”父哼哼冷笑:“你去告我呀。我等公安来抓我。”“你等着。”她气得要哭,说完转身朝外走,也不管娘在后面叫她。
5
继明娘送春娇到门口,看她走了,在门口呆站半天。
今天好些人都来跟她说老四打死条蛇,说那有些怪巧,没人说这跟他儿有关。春娇这一点让她心里一炸:蛇死了,他还有救吗?有时人见了些兆头,那有关碍的人提防着就避了祸;有时是出了灾祸人才想起先兆,大家都恨为什么没人早看到。这回塆里人都看破了,没人跟她直说,只有春娇跑来跟她说破。春娇对儿好,可她不同意儿跟她。她嘴角有个黑痣,那是克夫相;还有,跟自个父搞不好的女娃跟不得,跟了会过得不安生。她娘带人来屋里打砸,她是真喜欢。他们一砸,儿子知道她家厉害就会避她。她从来不说儿子。大儿问她这事怎么办,她说:“你见的世面多。你帮他定。”大儿说最好让他们分开,说继明是见少了女的才迷她。他那样子,哪个女娃不抢?同姓不算什么,是她配不上他。大儿就把他弄出去做临时工。在哪里她不清楚,得先找大儿。这事一刻也不能耽误!大儿在县机械厂当一把手,都说他桌上摆红黑白三部电话机,他成天就坐屋里拿电话发号施令,权大得很。她要找大儿叫他马上拿那个红电话跟细蛇说那事,叫他千万当心,最好莫出门。
到县城有六十里地,坐车得一块钱;儿子成亲时她跟他舅娘一起去过,那车好晚才来,开起来左歪右倒,晃得人头晕,晃到县里也是中午;半夜起来走,比坐车早到还省了钱;她手上没钱,夜里不好去找人借;她决定走去县城。
当夜她就嘱咐三儿说她明天要去县城看他大哥,夜里回来,叫他自己煮稀饭,米她量好了。她连夜炒了点苕片,留些给儿子,自己带些;又叫老三把他的水壶给她。老三说:“你听那个刁嘴巴的要去找哥说那个事?”她说:“我也想看看你哥。”“那叫他回来。”“他忙。”老三这才不说什么。
夜里她睡不着。鸡叫头遍她就出了门,挎个小包袱,里头包着积攒下来的十二个鸡蛋;头上缠个毛巾,穿上那身只做客才穿的青布斜襟褂和一双橡皮筋口的布鞋。外头路浑浑的,走到街上,上了白马骨铺的公路才好走了。沿公路走了半天才见太阳升起来。
太阳当顶她才到了县城边;一路问到机械厂。到了机械厂门口,见有个穿蓝工作服的朝外走,她说:“请问你郎哥,张继德住哪里?”那人望望她:“你是他哪个?”她说:“他娘。”那人说:“他是我们书记,你跟我来。”回头领她朝铁门里走。她走了一会儿,刚闻到一股呛人的油烟味,就见她儿穿身干净的蓝工作服冲她走过来。
6
继德吃过中饭,睡了一小觉,起来喝了几口茶,拿了杯子准备去办公室开会。一出屋见到娘,他吃一惊。娘脸上头上都是灰,那身老式布褂前襟上的带扣扣左了。娘见了他眉开眼笑。他谢了送娘的人,忙叫娘跟他进屋。他叫娘在靠墙的红桌边坐下,爱人给娘打了糖水。他问:“怎么这时来了?吃了吗?”娘接过爱人倒的糖水,喝了一口,说: “有个急事,得你快些给细蛇说到。” 爱人又倒了水,叫娘到盆架边洗脸。娘却不动,只说:“昨日老四家巷子里有条乌蛇缠个他家的鸡。老四把蛇打死了。塆里人都说那蛇跟细蛇有关碍,叫细蛇惊心。我急得睡不着。你快些找细蛇说破这事,叫他当心。”儿子呵呵笑了:“娘啊,你瞎着急!怎么还这么迷信!他要打蛇就让他打,跟明明什么相干!”娘一听急了,放下杯子:“这不能不信。这时哪见蛇?还缠个鸡。细蛇属蛇,春娇又属鸡。这里有巧,一塆人都晓得。你快跟细蛇说到。我求你啊,儿。你要没空,你说他在哪,我去找他说。” 继德说:“他也肯定不信这些。你说也没用。” 娘急了:“求你啊,儿!无事当然好,防着总不错。再不,你叫人给他个信,叫他今天就回家一趟,我跟他说?”继德看她那着急样,说:“你莫担他的心。他在大理石厂,只负责搞宣传,写写画画,轻省得很。不下石头窝,那哪会有事?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爱人说:“娘这样着急,你就答应去跟二弟说一声。”继德看看表:“我得开会。好,我找明明把话转到。你好不容易来了,住两天,我们带你到县城转转;我开完会就回来。”他又嘱爱人请半天假陪娘。娘说:“你忙去,莫管我。就是求你快点跟细蛇说那事,这拖不得。”他说:“我开完会就打电话找他。”他叫娘坐,出了门,他叹口气,心里念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不想去开会,就想陪娘说说话,陪娘去县城走走,带她看场电影。
开完会已五点,继德这才想起答应娘的事。他忙给大理石厂打电话。他怕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就像爬光溜溜的坡,爬上去了,脚下一滑,又掉下来;越爬越光溜,劲使不上,最后还是爬不上去――电话十有八九不通。得让娘放心,他得打通这个电话,跟弟弟问声好也行。真走运,一拨,就拨通了大理石厂。他说了弟弟的姓名单位。那边传达说:“现在都下班了,人都走了,你明天打吧。”他只得等明天。
回到家见爱人在做饭,娘不在,他忙问:“娘呢?”爱人说:“走了。娘说是走来的。我下面给她吃了。吃了她死活要走回去。我要去叫你,她扯着不让。我要她坐车,送她到车站,给她买了票,送她上车。给她10块钱她不要,就给她几件旧衣裳。她求我叮嘱你千万别忘了快些跟你弟说那事,叫他惊心。你跟二弟打电话没有?”他说:“没打通。” 娘这一走,他更于心有愧,他得了娘的心愿:“明天一早再打。”他有点怪爱人,娘走得跟他说一声;但他开会,实在走不开;娘就是那样,爱人也只能这样。她走来的,这五六十里,她怎么走法?她舍不得坐车是因为没钱,得给她点钱;可她老不要他的钱,说她要钱没用。这让他心酸。
娘日子过得将就,苦了她,也苦了弟妹。听说弟弟是春娇用几块饼子哄上手的。他上高中时周六放学回来,她就守在路边拿几块饼子等他;那时他正长个子,上高中得从家里拿米,家里米老不够;也有的说弟弟是被春娇用一双新鞋哄上手的。娘不会做鞋,弟妹们都穿得破烂。春娇长个翘嘴巴,跟她娘一样多嘴多舌。她迷住弟弟大概就因为她泼辣大胆。弟弟那么帅,哪个姑娘见了不喜欢?乡下比她好的姑娘多的是,喜欢弟弟的也大有人在,但别人都含羞带怯,不敢主动。他们在工地背风处筒嘴被人撞见,她家大闹,怪弟弟勾引她;弟弟老实,多半是她勾引弟弟。弟弟那么灵醒,会说会写会唱,一表人才,将来前途无量,那个翘嘴巴根本不配。他把弟弟弄出来,就想把他跟她隔开。听说他们还没断,还鸿雁传情。打通电话,说了娘要他说的,他还得加一句:你要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不要想别的;工作干好了,什么都会有。
第二天一上班,他先给大理石厂打电话。拨了一回是忙音,拨了两回三回还是忙音,他就只得忙厂里的事去。下午回到家,爱人问:“跟二弟说了没有?”他说:“打不通。明天再打吧。娘真迷信!跟弟弟说这个让人听到多不好。”爱人说:“娘为这个大老远跑来。你答应了,就了她个心愿。”他说:“明天一早我再试试。”
一早他到办公室,助理就阴着脸说:“大理石厂来电话,叫你回个电话,他们留了个号码。”他发怔,助理扯了椅子叫他坐,他不坐。他手发颤,拿起电话却拨不了,助理替他拨通,他压住颤声说:“喂,我是张继明的哥哥,他在吗?”那边说要叫厂长跟他说话。一会儿厂长来接电话:“张书记,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你弟弟张继明遇上事故,请你过来一下。”他如遭电击,两腿发软,瘫坐在椅上。他在心里低声叫着:明明,你魂魄真出来了?
7
继明聪明能干,打小会见风使舵,连对女娃举手就打的父亲也从没打过他。他人见人爱,说话好听;他嘴抿着时有棱有角,老像在微笑;高中时学校演《红灯记》,他演李玉和。他书读得好,字写得好。高中毕业回到家,夜里队上读报都是他;到外面改天换地,他被挑去写标语,画宣传画。
继明一到大理石厂就去见人事科长。科长见他一表人才,穿四个口袋的蓝布褂,表袋里别只钢笔,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想龙洞出龙,难怪他哥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厂委书记。问他读高中没有,他说高中毕业一年,话音刚亮。科长给他纸笔,叫他写几个字。看了他的字,又问:“会写大字不?”他说:“在公社工地上写过。”科长喜坏了,这样的人正是他们缺的。有点文化的都不愿来这山窝,这里连个写标语的人都没有;厂里人写的标语都歪歪叉叉,有时写标语得到县城去请人。科长又问他会不会写宣传稿,继明说:“在公社工地上也写过。”科长便把他留在宣传股,说:“好好干。我们这里正缺搞宣传的,干得好有机会转正!”
大理石厂有个半壁山,因那半边山大理石质地好被挖光,这一半石头杂碎无用而没人动,十几里外都可看到那青山间兀立的白壁。县长来视察时说:“那是个天然的宣传板,不能空着,要在上头用红漆写个大标语!”那石壁百米来高,两百来米长,上头能写房子大的字。厂长也一直想在那上头写个标语,但厂里没人会写,找外人太费事,听说来了个会写大字的,就问宣传股能不能让他写。宣传股长找到继明,说:“要把那个标语写出来了,那就是全县最大的标语!你就出名了!将来转正就有指望了。你能不能写?” 继明看过那石壁后说:“能!就是得先把它弄平,得些时间,要好几桶红漆。字在四到八个最好,多了写不大。”
厂里拨给他四个石工。他选了那壁正中百米长,从上到下七十米高处一块,准备把它弄成平板。接下来他就指挥那几个石工,叫他们拿了钎锤系了安全带吊在石壁上平整那石壁。
这天他正站在石壁下的碎石上仰头看那几个石工吊挂在石壁上敲打。一个年岁大点的坐在吊带上,巴着石壁,对他叫:“张干事,你站远点。”他说:“我看着,不怕。”只有站近了往上看才知哪儿该多撬少撬。两个石工贴着石壁吊在安全带上行走,看到一块突出的石尖,两个人便站上去撬。撬了一会儿,那块石头突然松动,连带一大块石壁,轰隆砸下,落到壁底,大石连着小石,跳蹦着朝石洼滚去;轰隆巨响山鸣谷应,腾起的白灰半天才散。
两个石工见石头松动,早往上点开,上面扯安全带的忙往上拉他们。四个人都心惊肉跳,浑身颤抖着看下面。灰雾消散了也不见张干事;他站的地方只有些碎石。他们忙下到那堆石头上,扒了半天才扒出他来。他已被砸烂了,不成人形。
厂里先不忙通知他家人,而是紧急研究对策。在工作时出事就是工伤,工伤牺牲要算烈士,要给抚恤金,要安排烈士家属就业,还要追究领导的事故责任,麻烦没完没了。厂里研究出一方案,说那是午休时间,所以不算工伤;他作为宣传干事,石头窝不是他的工作岗位,他站非其位,所以这是该他自负其责的意外事故。研究一定,教那几个工人统一口径,第二天才通知他家人。
8
继德瘫在椅上坐了半天。哪有这样怪事!他拍桌站起,低声吼:“我不信!” 忙找了厂里的小卡车赶到大理石厂。他从不为私事用公车,这回顾不得了;遇上事他向来不慌不忙,这回却一路催司机快开。一个钟头后他在大理石厂医院急救室见到了弟弟。弟弟脸上缠着白布,只露着鼻子。看到那鼻子他就知道那是弟弟。他们告诉他事故经过,说他弟弟中饭后到石头窝散步,那壁上一块巨石垮下来砸到他,他当场就没了。他要看弟弟的整个脸,整个身子,人家不让,说看不得。看着裹在白布中的弟弟,他的心碎了!这全怪他!要是他听娘的话后紧急赶到大理石厂,跟弟弟说了娘的话他哪会这样!
他没让娘来看弟弟,只带着弟弟的骨灰盒回去。见到娘时他哭着打自己的脸大叫:“都怪我!都怪我!”娘只说:“这是该缘的呀,儿!哪能怪你呢?不怪你,哪个都不怪。”
塆里人都来送继明上山,只老四家没人来。那时老四一家人都守着春娇。
春娇在工地听到继明的死讯时突然嚎叫一声,把挑的空筐往天上一丢就朝家跑。她一路跑一路脱衣服,脱了就甩在路边,上身脱得只剩件白衬褂;她撕着衬褂,撕得露肉。她跑到家扑进房里,大喊大叫着把床上的蚊帐撕烂,然后趴在床上乱搓乱锤,哈哈哭喊。一家人吓坏了,轮流看着她;她娘、她妹和婶娘、堂妹守房里,她父、她叔和堂兄继文、继武守屋里。知道继明的骨灰下葬,她疯了样打砸着要去看他,他们死命把她拖住,把房门锁上,把大门闩上,不让她出屋。
细蛇安葬后第三天阮主任给她带来继明写到熊家岗的一封信。老四在门口接的。他犹豫半天,还是把信拆了。信是继明出事头天晚上写的:
姣妹:
鞋袜等闲了再做。开完会就早点睡。
我这里很好。跟同事们都熟了,大家待我太好了。刚接了个新任务,由我负责写个标语,说是全县最大的标语。我很兴奋。没写过这大的标语。可我知道怎么写:先整好底板,用粉笔画好格子再上漆。他们说要是我干得好,有希望转正;他们有转正的名额。相信我会干好。
昨天晚饭后我到附近去看了,山洼里的树很密很高,山里头比我们那儿暖和,据说热天也比我们那儿凉快。要是我转正了,你也能来这里。厂里有职工宿舍,还有幼儿园、学校、医院。想到未来,我很振奋。就是现在见不着面。
你买到大草帽没有?我在县里看到个大草帽,我想托人给你带一个。
得空去看看我娘。
你再忍忍,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二哥
老四这回不敢撕他的信。这信给不给春娇?他没了主意,拿去跟大哥商量。大哥也读过点书,看了信后说:“死人的信动不得,写给哪个归哪个。”他把信拿回,夜饭后叫堂客送房里给她。他坐在堂屋桌边听动静。
春娇捧着信看了,只默默流泪;哭了一气,抹干泪,对娘说:“我要去看他娘。”刘大娘说:“我去打点水你洗洗脸。” 她忙出来跟老四嘀咕半天,老四叫刘大娘跟着,让侄儿继武吊在后头,别让她看到。春娇起来穿了衣,洗了脸,梳了头,飘飘浮浮走出屋。刘大娘跟着,把她送到继明家门口,让她进去,自己守门口。
春娇推门进到继明家,只他娘和他妹花容在。花容见了她扭头进房,理都没理她。他娘请她坐,给她倒了水。春娇哭着说:“是我父害死二哥。你们要去告他。”继明娘抹把泪哭着说:“这哪怪他?”春娇说:“是他打死那蛇。他当时就说二哥活不了。应验了他不晓得多得意。你们去告他!”“他魂魄出来了,哪个也转不回,那是菩萨的事。你记得二哥就好。我们哪个也不怪。”继明娘不是那种人,她只得哭着出了门。
她没回家,却朝塆前走去。娘跟着,堂兄也忙紧跟上来。她没朝塆前塘边走,却走到塆子正中仓库前去敲大门边上的小门。一会儿阮主任开门出来接她进去。
阮主任学红军不打搅百姓,在队上仓库隔出一小间,里头摆张床,放一盆架,一小桌,桌上放个罩子灯。春娇进去,阮主任叫她在椅上坐了,给她倒了水:“我正想找你,叫你不要难过,要化悲痛为力量。”春娇说:“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说。”“继明是我父害死的。”阮主任吃一惊:“他不是事故死的吗?是你父搞破坏制造的事故?”“前些天我家侧面巷子里有条乌蛇缠了个鸡。二月天头哪有蛇?塆里人都晓得那是继明的魂魄出现。他小名叫细蛇,又属蛇;我属鸡。都叫只把蛇赶走,我父却狠心把它头打瘪,打死了。塆里人就晓得继明要出事。第三天他就出事了:他的头被打瘪了。”阮主任一扬手,像赶走个苍蝇:“啊呀,你年轻轻的怎这么迷信?你父打死缠你家鸡的蛇,这跟继明有什么关系?我晓得你跟他有感情,他出事你伤心,恨天怨地,但还是要头脑清醒。你这迷信想法跟我说说可以,要说出去是要挨批斗的。”春娇说:“是我父害死他。塆里人都晓得,他也晓得他有过。”阮主任叹口气:“说是你父害死他也有道理。要是他不闹,继明就不会去大理石厂;他不去大理石厂,就不会出事。但事故就是事故,那蛇不蛇的是瞎扯。你要保持清醒,回去好好睡,不要散布迷信思想。”春娇碰上墙,只得哭着出来。娘和堂兄也都悄悄跟她回屋。
她回到屋,见父亲还坐在桌边抽烟,一脸奸笑。她走到桌边,盯着父说:“害人的会有报应!别以为你做得奥妙,人家抓不到把柄,你可以逍遥法外!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我要等着看你得报应!”
听到这话老四心里一喜,知道这下她不会跳塘悬梁,不用天天守着了。他拔出嘴里的烟斗,干咳一声:“我看是他犯了祖宗立下的大忌得了报应。”
9
那之后春娇跟父亲成了死敌,她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继明死了一年后她嫁到了新疆。听说她嫁了个二流子。那二流子是她自己托人介绍的,还没见面她就同意了。她跟那个二流子三年生了两个儿娃,生完老二就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做点小生意过日子。塆里有人在乌鲁木齐碰到过她,她口音变了,人也变了形,嘴上那个痣还在。她从没回来过,也没跟家里写过信,后来就没人知道她是死是活。
老四一满六十就突然变瘦,吃不得饭。大儿牛毛叫他去查,他说: “查什么,我晓得是癌。”牛毛说:“你怎么晓得?”他说:“我天天见蛇。”牛毛拉他去县医院检查,他只得去了。检查报告出来,是肺癌晚期。牛毛说:“冇得事。”他说:“娘卖的,你哄我做么事?当么样就是么样。我是怕死的人么?”不到半年他就死了,死时眼凹到两个窟窿里;胸上骨头都翘出来,皮都瘪进去,像有一个个的大黑坑。
刘大娘八十多岁还活得好好的,就是眼不行,看不见路。塆里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只她五十岁的幺儿狗毛留在家照看她。总有人请狗毛打杂,他日子过得不错,连跟人泥墙都穿新衣裳,空闲了还时时东逛逛西坐坐。一天中饭后他坐堂嫂门口乘凉,堂嫂说她家的太阳能被刚冒的根树枝挡了。狗毛说:“把树锯了不就好了。”堂嫂说舍不得动那棵樟木树,有它门前荫凉,她就想砍那根树枝。狗毛望望屋上,“我给你剁了。”堂嫂说:“那好,免得我等你哥回。”说着进屋搬出长梯,又拿了手锯砍刀给他。狗毛拿了刀锯,挨墙架梯上屋。堂嫂说:“你过细。”他说:“这有什么,我天天上屋。”他爬到屋上,站屋檐红瓦上去勾那树枝。堂嫂在下仰头看着。他刚勾到那树枝就像有人推了他一把,“啊”一声从屋沿上倒栽下来,“嘭”地落在堂嫂脚边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他头凹进去半边,当场死了。
在外打工的堂兄继文赶回来,一见婶娘就说要赔他们。刘大娘说:“这都是该缘的,赔什么?”狗毛儿子吼她:“哪有人家要赔你还不要的?”她说:“你晓得什么?你爷在她家门口打死条蛇!”那时塆里人早忘了这四十年前的事,刘大娘这一说,大家才想起来。孙子听说这事后也不要他堂叔赔。继文却坚决要赔,说不赔他们心里不安;刘大娘死活不要他赔,最后继文还是赔了他家八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