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铮小说集
《种子》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3年12月
ISBN: 9787535470225
蔡錚和他的幾篇小說
(代序)
一平
頭一次讀蔡錚的文字是十四、五年前了。油印本,厚厚的,好幾本,有詩,也有小說。現在如還有,該是文物了。那時,他二十歲出頭,每天寫,大概已經有百多萬字了。他寫作的風格、氣韻當時就已經有了。
蔡錚的經歷有些傳奇。他的家鄉紅安是中國貧困之地,革命造反之鄉。作為農民的兒子,饑餓貧窮,父母沒有文化,加之社會動亂。便"野"在地里。好在他聰明,考上了師專讀英文。也就是那時開始了他的文學。畢業,自願回鄉務農。養雞,雞卻死個精光。不甘心,就闖去當兵。因為會英文,調到一所軍校當代課教師。孤獨、寂寞,與世隔絕,但卻有了清淨和時間,于是有了一段很好的創作。他的寫作,主要也就是那幾年。之後,他在家種地,又去代課,又去讀書。94年,中國現代史研究生畢業,他放棄了讀博士、出國的念頭,謀職北京準備發憤寫小說。但無人賞識,也無處發表作品,生活亦無著落。最後還是出走,來了美國。又讀書,又尋職,現在是有了工作,也有了女兒。但他仍然不安,時時想辭職,去寫他的小說。有一天,他或許會出走,突然跑回紅安。寫作始終像惡魔一樣追隨他,但他終也未能當一個职业作家,甚至沒能發表作品。
尋根文學畢竟是"尋",但蔡錚的小說卻是土地中由根長出來的。蔡錚的小說如他的體質,結實飽滿,像中國北方的玉米。在他小說的細節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生命的結實、旺盛,充滿活力的詩意及熱情,當然還有他的淳樸和天真。他由土地而來,他的小說由他而來,是他生命的庄稼。中國有不少寫農民的小說和作家,但多是由外部的觀察和描寫,但 蔡錚的小說卻是他生命內部的生長、開放。而他屬于大地和農民。
"五四"新文學以個性自由為主旨,它以西方文藝复興以來的人文精神為參照和指向,因此,它就有了對中國傳統、社會和人文情態的激烈的否定、批判和反叛。這是早期"五四"文學的主流。叛逆出走、孤獨郁抑乃至激進革命的青年是當時小說的主要人物。我們今天來看,這是文明撞擊中,生命的裂變。不論對否,其作為生存、生命則為異常。由于異常個別而光彩。馮文炳的出現是它的一個反動。他把目光轉向中國本土,在民間風情中給予人文的肯定。他使中國民間人文情態進入新文學語言,這有似于「詩經」。由是新文學除了由內向外的一向──叛逆與批判之外,還有了由外向內回歸的一向──對中國本土人文情態的認定和審美。新文學回到了中國人文生存的主體,回到了中國自身的文化氣韻,人文情態,自然風俗。這是一個重要轉變。馮文炳是一個開始,只是他更接近散文。但到沈從文便有了成熟的人物──小說,至此新文學的這一脈在中國便落了根。以後有艾蕪、葉君健、老舍。戲劇上,曹禺由「雷雨」到「原野」,也可以看出新文學的這種變化。所謂文學的根,即是其本語種的人文文化情態,語言由此發生。
自四九年,中國新文學就基本斷了根。它的原因不用說了。七八年後,出現了「今天」的詩和尋根文學。可以說這是中斷的"五四"文學的再次浮現。前者接近"個性自由",後者就是沈從文的傳統。這是八十年代,文學上有意義的事,有了好作品,很有希望。但隨之也有了不好。詩,追逐西方現代語言之時髦。小說更糟,把各種稀奇的怪事飾以民俗,拿來販賣顯示(電影將之發揮得更淋漓)。人們還來不及批評、反省,等待時間的調整,卻已是商業浪潮,成功即合理。文學幾乎已經是另外的世界。
這里輯了蔡錚五篇小說,都是舊作,也都是簡單的小故事。在文學的泡沫中,或許它們是一小塊泥土,可以讓我們重新感受文學在中國大地質樸充實的生命。或許它們還有另外的希望。
蔡錚的小說有一種本質的力量。好的小說沒有意識先見,但同時卻又是寓言,蘊含著生命隱蔽秘密。蔡錚小說的故事、結構還沒有那麼成熟,但他的生命具有對生活本質的感悟天賦。"讀書"這個生動的故事,蘊含著中國世代農民和文化的關系。"字就是金子,銀子",這個簡單愚蠢的真理就是中華文明大帝國的中心秘密,是它那句芝麻開門的咒語。如果說,這個故事殘酷、荒誕而又愚昧,那麼這個古老龐大的帝國也同樣。權力、財富、文字,三位一體。所謂文明,就是其以文字的中介對大地紜紜眾生──農民進行嚴酷統治與剝奪。文字是這個帝國權力的咒符。農民對文字的崇拜與迷信,正就是他們受之統治與控制的表征。由此"暈書"這一荒唐的笑話,輕松而準確地透露了它的奧秘,文字即權力和權力對文字的壟斷,由此人對它恐懼而疏隔。由此"要學一肚子字,還不要殺頭",就不是一個玩笑。但是中國文明真正的悲劇和宿命是,"他還是把他玩丟了書包的寶貝兒子毒打一頓,誰勸都不肯住手……。當夜又叫堂客把他的破褂子剪了,給兒子縫了個新書包,叫他第二天背了上學去。"農民活得再不是人,但中國文字還是建立了"人",而文字也還是通向金子、銀子的階梯。文字不僅僅是帝國權力的咒符,也是蓋印在農民骨中的咒符。這是中華帝國,幾千年文明之堅固的原因。
"民以食為天",這是中國古老的哲學;"吃飯的問題最大",是毛澤東造反的根據。食幾乎決定了中國農民全部的歷史和命運。蔡錚的小說反复表述這個主題。"狼豬"是一個殘酷的故事。而殘酷的根源就是饑餓。豬本身惰性溫順,是喂養食用的,但由于饑餓它成了狼。它殘酷地吃了病弱的小女孩。那個天真的在河里摸蝦的哥哥,那個可憐巴巴憐愛孩子的父親。悲慘殘酷,發生得日日常常。沒有誰是凶手制造罪惡。就是父親對那頭狼豬的瘋狂暴力也自然合理。"突然,他聽到小女兒叫了一聲'伯…',他慌忙定住,回頭,卻只見那一灘血肉。"悲憐與殘酷,它展現了中國大地最深秘的本質。這是一個偶然的故事嗎?"怪的是那頭豬也坐在桌旁,跟他們一道吃著,吃得咯喳咯喳響。"這真讓人毛骨悚然了。在中國農民世代生活中,饑餓的夢魘與他們日日同在,這頭凶狠而又不能驅除的狼豬時時會站立起來,將他們撕碎吃掉。饑餓的恐懼,饑餓的殘酷,它們世代籠罩中國大地和農民。
"最好的菜"這個殘忍的故事,它的發生在這一句話"人家的?哪個人家的?野豬吃得,我們吃不得?來!看誰敢奪我們的籮筐?"對于饑餓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了。而由此也就有了中國世代的土匪、造反、革命;有了團丁、砍頭、官府鎮壓。中國近代歷史有種種主義、運動,但落到中國土地的實處也還是這件最簡單的事。德福、團丁、李家樓、赤衛隊、紅軍、解放……往往返返,都由德福那一句話所發生。一部浩浩蕩蕩的歷史竟如此簡單。這個小故事可以貫通中國的歷史,秦末、漢末,明末,一直到近當代的革命。沈從文的小說很好,它有不幸有殘酷,但沈先生更看重中國土地人性的和諧、善良、美好。他值得敬重。但是中國的深處實是殘酷,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戰爭、暴亂和革命。如果說 蔡錚的小說由沈從文這一文脈有所發展,那就是他更深入地進入了中國土地與農民的生活,展示了它的殘酷性。有一點要提及,蔡錚表現殘酷常常是以天真、善良、無辜的生命、心靈的被傷害為對襯的。例如,這篇小說的天雨。因此,他的小說是人性的,有對殘酷最大的悲憫和抗議。這和一些人炫耀殘酷不可同日而語。
小說最困難的是細節,最做不了假的也是細節。細節體現小說家的素質和才能。甚至可以說細節是對小說家精確的考驗,它決定一個人應不應該選擇去寫小說。蔡錚的故事,一般地說有些簡單,其結構也還是單線條的。不老道。他不是職業寫作者,沒有時間精力做此努力。但他小說的細節甚為精彩,一筆一句都撥動你,沒有做作勉強。這是小說家最困難的事。但于 蔡錚卻很隨手,很簡單,它們是他生命發出來的。他旺盛的生命有對農民生活強烈豐富的熱愛和汲取,這片土地上的一動一伸,一石一葉都會使他激動不安。"油條"這篇小說完全是細節的連綴。這是個孩子與食物的故事,它的背景是中國農村的父權。食物的匱乏,使人性鄙陋,如那個父親。但是,匱乏的食物,兩根油條,卻使作者寫出了一個如此生動可愛的孩子。一方面是食物的誘惑、禁戒、懲罰,一方面是天然的欲望──微小而又可憐。孩子在這兩者間,他渴望又恐懼,克制卻又小心試探,他告誡自己、強迫自己、欺騙自己、鼓勵自己,于是"掐下一點"……,陶然的滿足、幸福……。最後,是貓對他命運似的捉弄。我們看到,夾在匱乏和自私嚴酷的父權間,孩子卑憐的生命和心靈。這樣細微而豐富的描寫,非有親身之歷不可,而且要有異常的敏感和細致。強健的體魄而有這樣敏感細致的心靈是難得的。我常詑異, 蔡錚這樣強壯,怎麼又這樣敏感細致。
蔡錚小說的細節基本是寫實的,這使他的小說質樸堅實。但是,他潛伏的生命總會在小說的某一處突然爆發(實際這是詩人的表達),穿透小說的實在性,而打開世界的另一極--生命本質的神秘、恐懼、不可知的命運。如上面的例舉:"怪的是那頭豬也坐在桌旁,跟他們一道吃著,吃得咯喳咯喳響。""突然,他聽到小女兒叫了一聲'伯…',他慌忙定住,回頭,卻只見那一灘血肉。"他的世界是兩極相應的。如果沒有後者,小說就會平板,缺少生命的震憾力。因此說他的小說是詩性的。人並非生活在實在中,實在受其後面不可知的力量-潛藏于生命的恐懼、欲望、暴力、夢想-的控制。這也就是拉美小說的魅力。"豬精"這篇小說,人與獸怪的界線消失了。生活向我們呈現的是一個日常人的世界,但獸怪就潛伏在其中。達善怎麼也不會明白,明明是一頭豬,它怎麼就會是黑貨-自己的侄兒。但人不是獸怪嗎?這是人類最古老的命題。『埃及』的人面獅身像,古希臘神話的喀戎,以至女媧、『西遊記』,戈爾丁的『蠅王』。"人"只是人文文化的限定,而人的另一面則永遠是"他吃飯不用筷子,也不用碗…。"愚昧、野蠻、殘酷、獸性、黑暗,這就是匍匐在中國大地的獸怪-豬精,它在日常,在農民和所有的人性中。在這片大地,"時時可以看到一個大黑家伙在那塊平地上突然豎起,前蹄向上攀爬著,像一匹昂然直立的馬,高大無比;人一走近它就驚恐地瞪著白眼,一會兒後便煙一樣消了,像是融入了夜空中,又像是一閃身躍入了明淨的天空。"這不僅是中國,也是整個人類和星球。
蔡錚的小說里有愚昧黑暗,但也有孩子心靈般的天真和透明;有殘酷,但也有農民的質樸、誠實和善良。"種籽"(見『今天』2000年4期),那個本分老實善良的農民體現了中國世代農民的品質,但他們的善良忠厚並沒有好的報應,他們受控人世,又被未知的命運所左右,不幸又不幸。雖然如此,"…但沒有人動他們的墳。那墳上長滿厚茸茸的根藤。墳四周長著一叢叢的刺花樹。遠處飛來的鷺鷥和巨大的白鶴常歇在墳上,從遠處看來就像一朵朵盛開的茶花。放牛的老人,婦女和小孩也常聚在這墳頭上,墳上的草肥厚、潔淨、軟和,坐上很舒服。婦女們常坐在上頭納鞋底;小孩們常在這草地上打滾;老人常在坐在墳頭講故事,自然少不了這墳里的人的故事。于是常有小孩把臉和耳朵貼著那綠茸茸的草,對著墳里大叫:'盧大爺,你睡醒了沒有?你看到我們了嗎?'"溫暖、撫育土地和農民,夢魂牽繞。這是 蔡錚的熱愛,與生俱在。但,這又是已經死亡或正走向死亡的土地和農民。他傾聽、呼喚,卻沒有回聲。大概,這也就是蔡錚的小說一直埋沒的另一層潛在原因。
由沈從文的小說下來,按文學自身的生長邏輯,蔡錚筆下的小說(包括他未完成的宏願)在文學史上應該在四、五十年代就完成了。但是戰爭和革命打碎了文化的生長。動亂使文化沒有了可能。『今天』的詩歌、"尋根"小說是"五四"文學的一個連接,似乎有了恢复的希望,但又有了現代進軍和商業化。由此,我們看到文明撞擊中,弱勢文化是如何破碎而又喪失再生長的秩序的。世界一體化的強烈沖擊,毀壞了落後地區文化自身的秩序和自足,無論他們怎樣企圖修复也無可能。而這也就是今天世界"進步"的代價。由此,我們也就癱瘓在文化的碎片間,聽任野蠻,聽任中國這頭龐大的豬精安然若素。中國將以它的方式回饋世界。
現代世界是個人化的,因而也是分裂的。而蔡錚則極力保持他的完整,保持他和他人、群體、土地、自然的一至性。他更屬于土地和農民。無論有了怎樣的教育、閱讀;無論到了哪里,京城文壇,或美國學府、公司,他都奇跡般保持著這一本質。在我接觸的人中,只有海子于此和他一致。我稱他們是大地之子。但是這個世界是劇烈分裂的。海子無法接受,毅然而去。 蔡錚憑著他強壯的身體仍不甘心,但他的生活和命運卻不由自主,在這個世界,他的生活和他的心靈南轅北轍。就他的氣質和體魄,他應該完成一部大地的史詩,但他實際所作只是撿拾了一個小小的角落。他的大部分精力用去應付他無著的生計。現在仍然日日夢想著他的家鄉、土地、感天泣地的故事,但他卻不得不每天坐在美國信用卡公司的電腦前統計那惱人的數據,以供養他的家庭和孩子。也許有一天,他真會突然地跑回紅安,去寫他的小說。我勸他千萬別這樣。
(注:此文为一平先生2001年为北岛主办文学季刊《今天》2001年夏季号万之主持编辑的《蔡铮小说专辑》所写。刊于《今天》2001年夏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