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的暮春,广州起义的前一天,麦哥决定回长洲拜山。他和阿韶带齐各样拜祭物品,在山下买了半只烧乳猪,整只的白切鸡,烧鹅,还有苹果柑橘蔗碌,茶水好酒,一步一移地慢慢往山上走。麦哥坚持先去王家的陵园,长跪在长辈墓前,喃喃自语,不停叩头。阿韶不知道他在念叨些什么,唯感他心诚,心中亦暗暗祈求二叔和父母的谅解和护佑。
之后来到麦哥父母的墓前,麦哥跪在地上,泪下如雨:“儿子不孝,这么久都没来回来拜祭你们!”
拜完哭完,又发过一阵子呆,麦哥招手让正在忙碌的阿韶过来,她回头应道:“你坐着歇歇吧,我还没有做完事呢,这边杂草好多,不似王家墓园,年年都会有人过来整理。看来我要跟敬仁说一声。” 遂不理他,接着除草。
麦哥笑道: “我突然很想告诉你,在你六岁那一年,你就站在这里,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 阿韶不以为然:“不知道也罢,肯定是你在框小女孩子。我二叔后来跟我说,原来你细个时,在长洲街头是个有名的滑头仔呢,就单靠把口,到处骗吃骗喝的不是好人。”
麦哥哈哈笑:“你二叔确实心水清,总怕我骗了你。他在港澳还专门找过人,到处查我有没有藏着大房二房私生子呢,总不信我四十几岁人,又有大把世界,在你之前居然都没有成过亲,婚后还把五毒业务全都关了,真的就改邪归正了。想来还是你老豆心思纯良啊,一开始就对我没有意见!”
阿韶回想二老慈爱,虽则性格徊异,却都用着各自的方式,一生爱护自己,可是自己呢?却有多少时日尽过孝?不禁泪潮又起。麦哥走上前,把她手里的杂草拿走,拉着她坐下,拿着自己的手帕,把她的双手一一拭擦干净。一边擦,一边说:“你六岁那时啊,长得好可爱,白雪雪,脸圆圆,眼大大,小小嘴巴可会说话了,又不怕人。我当时已经离开长洲十几年,中间受了很多苦,早就不兴油嘴滑舌,动手比动嘴还快。那一日,我第一次从海外回来,安葬父亲,想到从此世间再没有至亲的人了,心里很是痛苦。居然就在这里遇见你,原来你一直跟着我们上山,人散了还不肯走,还好心,逗我不要哭。我居然很感动,当时心里就想,也是那样说了:小妹妹,你要是长大十岁就好了,我会娶你!”
阿韶忍不住奇道:“我真的是在六岁那时,一路跟着你走到这个墓前?没有家里人跟着我?”麦哥笑着点头:“是啊,比珍珠还真!” “唉呀!那。。。我后来又怎样答你的?”阿韶的脸飞红了,没想到自己小时候竟然这样子大胆,到处乱走!
“你呀,你问我什么叫‘娶你’,我就答:给你住大屋啊,穿好的吃好的,没有人敢欺负你。你竟然又说:那我爸爸也可以做得到啊!我只好再加一句:‘那我应该,比你爸爸做得更好吧!’你想了想,居然就说好啊,同意了!哈哈哈!”
阿韶听得双颦飞红,气得双手乱捶在他身上:“你还说不是油嘴滑舌骗小女孩?你真是坏人,坏到入心。。。”
麦哥呵呵笑:“可是我还是背了你下山回家啊,没有拐走你呀。一直等到十年之后才第二次见到你,那晚在旧金山,你被绑在那张凳里,还是不怕,一扬脸,照亮了一屋。。。我当时是真不记得你是谁,只觉得特别眼熟。要是那时就醒起,哪里会放你走?肯定第一秒钟就抱你出来!” 麦哥回想,心痛后悔不已,竟一拳打在石头上。
阿韶心里却想:“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当时怕得一直颤抖,真想当场一死了之,幸亏有凌哥哥及时赶到。。。”
麦哥接着说:“我当晚想先把你安置好,再慢慢想。可是你居然就逃走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后来我想了很久很久,把所有的长洲亲戚,邻居,路人都回想了好多遍。我后生那时记性很好的,看过的大戏,遇过的人事,全部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我死想烂想,就是不清楚你的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直到有一晚,电闪雷鸣,我突然就记得了: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女孩!我答应过要娶你的啊!从此,我就发愿一定要找到你,西部那么大,可是只要有唐人聚居的地方,我都派人,或者亲自去查过了!”
阿韶心想:“我当时女扮男装,你们怎找得到?幸亏有凌哥哥在身边,我才活了过来。。。”心思一下子就飘远了,竟走了神,没有留意他在说什么。
麦哥见她呆呆地没有反应,长叹一声,两步跨到墓前,咚一声跪下,说出了一直深藏在他心里的忏悔:“阿爸!我好后悔,那时候为了赚快钱,当了好多年的蛇头,运了好多船的女仔出洋。。。当时不觉得是做坏事,还借口在帮那边的男人,加上她们多数都是自愿卖身。。。我,后来才知道那些女仔,十有八九都被男人玩残,玩死,最后埋在荒郊野岭乱葬岗。。。千不该万不该,我不应该做那门生意!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一直叩头,浑不理额头都渗出血了。
良久,他转了身,直直地跪在阿韶面前,用双手拉着她的手,连着往自己身上打:“阿韶,我确实,还是拐走了你。你打我吧,替你父亲打,替你二叔和堂哥们打,替那些被玩死的女仔打,替你自己打。。。我,这辈子对不住你!”
阿韶坐在地上,险些晕倒。她思潮如涌,百感交集。没想到他之前竟然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没想到他竟然,是她一生苦难的源头,六岁时就开始的孽缘!如果当初就知道,会不会,当场就在船上手刃了他,之后自己跳海,一了百了?
可是,当时的她,归心似箭,毫无疑心,根本就没有多想,更没有理会,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千丝万缕。
可是,并没有人逼她,在六岁那时跟他上山,又在十五岁那年,独自去了澳门。如果这不是命定的孽缘,又该如何解释?
她抬起泪眼,林间有飞鸟掠过。她想起了那些与飞鸟作伴的日子,夕阳下两个人的芳草园。如果,她没有被拐出洋,就不会邂逅凌哥哥,错过此生的至爱,错过暗淡生命里,唯一的彩光。而她自己,很可能也成为那些少女中的一个,异乡的一缕孤魂。。。祸福相倚,爱恨交织。她也要忏悔吧,为了再次心碎的他,为了这缠杂不清的人生。。。
她逼回泪水:“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唐人街的麦哥,称霸一方,只手遮天。。。在西部躲避你追踪之时,就道听途说了许多你的事,说你把其他堂口的生意全抢了过来,黑白通吃,华洋不拘,两岸发财。到后来我几次三番遇到你,怎样都甩不掉,却都没有与我被拐的事情联想起来。唉,如果不是我一心要回家,又有了海仔。。。都是天意,天意啊!”
他颤抖着声音:“这么说,你肯原谅我?不再计较你受的苦?不会恨我?”
阿韶低下头:“不会原谅,恨又如何?都过去二十几年了,就算我今天杀了你,那些如花的生命。。。”她的声音哽咽了,那些曾经同船的少女,和她一样年轻,一样在苦海里沉浮。不对,她比她们都幸运,因为她一直有凌哥哥。。。
麦哥却大喜过望,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阿韶,好老婆,好爱你!如果有下辈子,我转世为人,一定不再做坏事!一件都不会做!一定还要再娶你为妻,从六岁就开始看住你,你不会再走失,再受苦,再走那么远的路途。下辈子,一定对你好上加好,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还生一堆的孩子,男女不拘。。。”他越说越兴奋,双眼发亮,仿佛那美景就在眼前。
阿韶却是双目低垂,脸上波澜不兴,也懒得再与他说话周缠,唯任苦泪往心中流。
如果爱有来生,爱有来生啊。。。凌哥哥,我会更加爱你。可是,你会不会,不再认得我?
那一晚,阿韶心情低落,一早就说累了睡了。麦哥没有如往常一样把她弄醒欢爱,却在她熟睡之后,轻轻地,吻遍她的全身。
第二天,麦哥一早就出门了,留下一张字条:“我三日后回长洲。如果七日后还未回,你务必先回澳门,千万别等我,切记!”
阿韶知道他又去参加行动了,在家等了三天,没有见他回来,又等了三天,还是人影不见。此时,广州起义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国,也震惊,感动了千千万万的普罗百姓。因为这一次的起义不同以往,简直就是一次义无反顾,从容赴死的自杀行动!事因在起义前,消息泄密,官府开始到处抓人,革命党内亦争议,是否取消此次行动?然而箭已在弦上,发可能是一死,不发也可能是一死(因为身份已然暴露),于是,义军里的精英人士决定按原计划行动!这一百多人里包括许多留洋回国,拿笔比拿枪熟练,身家丰厚,前途无量的文人。他们愿意以热血,以理想,以精卫填海般的意志,唤醒迷茫的国人,拯救灾难深重的祖国。大多数志士都在此役中牺牲了,暴尸郊外。终有义士不顾危险,把他们最后收葬在广州黄花岗。
人们有很多的不理解,各种的惋惜与悲悼。同时也催生了更广泛的思考,更深刻的觉醒,更浩荡的支持。迅猛而有效的行动,此后如浪似潮,波波相连,此起彼伏。
在第七天的黄昏,麦哥身负重伤,满身是血,倒在河岸。停泊在珠江口的一船渔民,把他救上船,问清去向,漏夜送他回长洲。他步履蹒跚,几乎是用爬着,撑着最后一口气,终于回到了家,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阿韶。
他如释重负,倒在她的怀里:“真好,没有死在外面。。。”
阿韶泪下如雨。
他艰难地,挣扎着低喊:“还。。。记得我父母的墓地?我。。。也要葬在那里。。。”
阿韶流泪点头。
“你。。。和海仔,时不时探我,唱首粤曲。。。你。。。要离我近,我。。。一眼看得到你,看得到你,才得心安。。。”
阿韶哽咽难声:“放心吧,知道了。。。”
他笑了,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闭上双眼,心满意足:他和他的阿韶,死后同一穴,化蝶双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