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身上渡船
民国二十年,珠江口岸。
从省城的花园渡口为起点,到澳门最南端的妈祖港,这一程从江到海的水路,就是近年在南方颇为流行的“花尾渡”航线。 延绵几百里的漫漫水路,桥梁不多,邻近城乡多靠船只连接。在珠江宽阔的主水道和弯窄的支流上,大小船只来回穿梭,河网纵横,阡陌交错,晨早到晚舟行不绝。沿途的城镇,码头上人来熙往,上落喧哗。为招徕客人,客船的船身涂得醒目招摇。船尾长扁形,满满地刻有民间艺术图案:花鸟虫鱼:梅兰菊竹,凤仙龙鹤,翠柏禾田,红花绿果。。。再涂上七色粉彩,抹好光漆,效果就为了一个鲜艳耀目!从渡口远望,花碌碌,红艳艳,故称“花尾”。船夫在前方小艇开着小火轮,艇后拖着扁长的大木船,船老板和伙计们站在两侧负责安全,照顾客人。船儿沿江缓行,两岸碧野青山,袅袅炊烟,屋舍田园,如画卷一样在眼前缓缓展开。
辰都上一回坐这趟船,还是父母双全,意气风发。辰家一行人或来自上海,或刚从澳洲返国,老老少少浩浩荡荡地在省城汇合,再风风光光地一齐返乡过年。他们包了一只最豪华的渡船“泰安渡”出行。年长者坐二楼包间,年幼者在一楼打地铺,一路笑语随行。遇到稍大的渡口,必停船靠岸,到出名的饭店买齐好吃的,吃饱喝足后再开船。一日后就快到老家了,年轻的族人,包括他自己,禁不住开心得放声高歌,一时间粤剧歌仔,国语新曲,甚至京剧越剧,西洋歌曲,通通乱唱一气斗大声,惹得过往的船客大笑喝倒彩,有的还拍手助兴,高声伴唱。
一江欢声,犹如昨日。
可是今天,他却寥落一人,寂寞上船。内心的悲愤未消,现在更添了一层无能为力的麻木。坐在二楼船尾,冷眼看着人客上落,心情灰暗正如这临雨沉闷的清早。
他这次心情低落,更不想引人注意,故此选搭的是平民最喜欢的“和合渡”,以经济实惠出名,远没有上次豪华,装修一般,船身却很大。楼上是头等舱(包间)和二等舱(座位),楼下则是三等舱,没有座位,自打地铺。大件的行李家私,家禽杂物,则要走货轮。这一程水路,航道有宽有窄,故此船身不可太阔,也不好太高。渡船大小不一,穿梭河网,自成一格。
船客都已入座,眼看就快要开船了,此时码头却乌泱泱地涌来一群人,有老有嫩,大呼小叫地要全体上船。船老板在船头颇不耐烦地问道:“有几多人要上船?男客女客?”
当头的一位矮胖青年人擦着汗,大声回道: “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共七位:两位长辈,两位女眷,其他都是男客。“
船老板嘟囔几声,当场查点空位,最后把那一对长辈,两个女客全塞进去了一个小包间,男客则到处散塞。辰都坐的长凳,本来只有他一个人,此刻却被塞进两个胖子,他被挤得紧靠船窗,回想上次回乡的风光阔气,越发气闷。
几个月前的一声枪响,毫无征兆地,让他痛失父亲。而他的人生,从此从云端跌落平沙,又正如自在展翅飞扬的鲲鹏,变成一只身不由己的风筝,去向前程完全由不了自己。一夜惊变,无所适从。甚至平日里最呵护他的母亲,还远远没有从丧夫的震惊和悲哀里走出,连他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都无法安慰,镇日只埋在属于她的往事里,深不见底的思念中。
等到初夏,父亲离去的现实才慢慢沉落在心。他想出门走走散心,母亲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明显消瘦的俊脸,强忍着泪水道:“你很快就要去圣约翰读书,要开始忙啦!现在左右没事,你要不要回一趟你父亲在长洲的老家?我们已经好些年没有回去了,你替我回去看一看,也当是散散心。”
“好呀,我们一起去?”辰都体贴地问。
母亲苦笑:“我现在这个状态,还是不要出远门了,省得累人累物。“她叹道:“我没事,等缓过这一阵子再出门。你帮我把放在老屋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只紫色檀木盒子拿回来。那是你阿嫲留下给你阿爸的,一直就放在那里。我倒是好奇她留下些什么。”
“您就一直没有打开过?”他顺口问。
“没有呢。我那时还好年轻,对那些古董没兴趣,反正又不是留给我的。那间房后来就再没有人去住了,我也早忘了。这些天,日日回想往事,反而就想起了那个木盒。。。”
“要是阿嫲留下一份藏宝图就好了,现在咱家还真的需要一大笔的横财来还债呢。“他调皮道。
母亲终于笑了:“是呀!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有藏宝图肯定也变成烂纸了。你这一说倒也提醒我了,里面的东西会不会真的发霉有毒?哎,你先别忙打开,等带回来再说,记得了?“
若在往时,辰都肯定会为这神秘的木匣大开话头,可如今他对什么都失了兴趣,只点了点头,如往常一样上前拥了拥母亲。他随父亲行西礼,偶尔也陪他去去教堂。父亲在回上海之前,曾经在澳洲昆士兰当过一阵子的牧师,西文读写比中文好,还讲得一口漂亮的牛津口音,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父亲家在南方长洲。而母亲家在上海,她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佛教徒,念经吃斋样样不缺。他有时很奇怪:这不相干的俩人是怎样结的缘,又是如何成就的一段姻缘?他本来对这些毫不好奇,因为身边的叔伯也有不少是出洋后再回乡娶亲的。可据他所知,父母的婚约是他们自己定的,也没有举办豪华的婚礼。这在上海的望族中非常罕见。毕竟,此刻上海滩最有名气的四大百货商店之一,最大的股东就是父亲。上海百货业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同枝连气,通婚互荣。父亲怎么可能不在长洲乡下,又或者在上海族人的豪华饭店里,举办一场西式或中式婚礼呢?
甚至连唯一的放在家里的合影,也还是三个人的:都仔那时才两岁,咧开两只牙的小嘴甜笑。他的父母拥着他,自自然然地笑着,虽则是黑白相片,每次看到,却温熙如同新阳。
这些点滴细节,他原本不会注意,更不会去想。自他有记忆开始,锦衣玉食,华屋豪车,佣人妹仔,从未缺过。从出生起,他过的是泸上人人羡慕的公子哥儿生活,名号是南京路上最有钱的华人富豪的继承者,因此人人奉承,个个羡慕。
而父亲的骤然离世,却让他从天堂跌到地狱。连带父亲一手创立的星辉百货,现在劳资纷争,债主盈门,濒临破产。因为事出突然,父亲并没有留下遗嘱。自已却还差一年没有成年,于是一切的一切,如魔术,似梦幻,在他的眼前快速转换,暗淡,消失。。。
坐在他身旁的两位胖胖的男客,在抹完汗,喘够气,喝够水之后,此刻开始说话了。
“好彩还是赶上这趟船了!如果真是打大风,错过了吉时,老人家们要骂死我了。”坐在中间那男客说道。
“谁知道呢?现在一滴雨未落,一丝风未刮。鬼知道几时才开始打风?赶到我差不多命都没。” 坐在边上的胖子忍不住抱怨:“放着下午舒舒服服的包间不坐,偏偏要赶这趟鬼船,现在我只能坐半边屁股。”
坐中间的笑了:“阿强你要不要换坐中间,做一路的夹心肉饼?”
“呵呵,不敢换你的宝座!” 那胖子也笑了:“我去四围望下,或者有其他空位。”说完就起身走了。
可是没过一刻钟,阿强就回转了,摇着头叹气:“下面的人都站着,有得坐就偷笑了。还有一股腥臭咸鱼味,更加受不了!”
坐中间的那位客人提议道:“这样吧,我们轮流坐。你站累了就坐下,轮到我起身站岗。”
辰都此时站了起来,低着头跟他们说道:“我已经坐了很久了。两位阿叔坐吧,先轮我下去伸下脚。”
两位胖子喜形于色:“此计甚好!这位靓仔后生真是个聪明的乖仔,话头醒尾,又识做人,日后一定会前程似锦!”
辰都勉力挤出个笑,话也没多说,扶着窄梯下到一楼。情形确实正如阿强所说,船边都站满了人,手里紧握船舷平衡身体,有体弱的实在站不住,就挤在中间坐下。男一堆,女一堆,船若转个急弯,就你叠我,我叠你,相当不自在,却也无法可施。船客怨声不绝,船主此刻却大言不惭:“这就是和合渡!男男女女,和和合合,完完整整,按时到岸!”
这时不知道是谁,鬼怪地冒出几句:“有一只大船叫和合,红男绿女好亲热,男一堆,女一堆,滚成一锅炸煎堆。”
话音一落,全船轰笑。有女客叫:“边个死咸湿佬,快快赶他下船!” 马上又有男客接着唱:“男一堆,女一堆,和合煎堆唔够分,一于再去卖咸湿。” 笑声更响也更放肆了。
辰都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民间调笑,竟也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嘴角。在这处民风淳朴的地方,人事简单又直接,对比上海处处讲究的精致和算计,此刻虽然挤在三等舱,倒是更让他在心里感到舒服。
船老板见笑得差不多了,才大声喊:“如果不是怕打大风,我也不敢装这么多人啊,平时大家上船都有得坐的啊!大家稍安勿躁,很快就到顺安渡口了,是个大站,人客上岸后,我不会再放新客入来了,大家放心吧!”众人这才停止了鼓嘈,渐渐安静下来。夏季的台风可大可小,可打歪也可打正,倒树塌屋是常事,只要人没事就好。每个人都在各想心事,只盼这只严重超载的“和合渡”能快快靠岸,快快归家。
辰都奋力挤到船尾,想尽量多呼吸点船舱外的新鲜空气。船舱里漂着一股怪味:混合了人类汗酸味,猪牛粪味,海产品腥味,咸鱼咸虾酱腌制品泥味。。。混浊不堪。他平日在上海闻惯的气味是中西美食,水果鲜花,咖啡古龙水,甚至百货大楼的消毒花露水。。。此刻的气味,让他难受快得窒息了。
终于他感到了一丝清风,夹带着湿润的雨丝迎面扑来,舒服极了!可是才享受了几分钟,风和雨开始猛力敲打船身,躲不过的台风,终于还是提前来了!
船老板身经无数台风天,此时不急不乱,先是把雨帘全部放下绑实,再吩咐众人全体蹲下躲风,最后命令前面的小艇开动备用马达,全速前进!老板心里清楚:走原定路线还需一个时辰,风只会越刮越猛,这船严重超载,又有不少老人孩子在二楼,不可冒险再行。现今之计,只好赶紧找个小渡口停下来避风。他知道前面有一个名为竹秀园的小渡口,从来不泊大船只有小艇出入,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搁浅,再用小艇把人客一个个送上岸,也总比在江上成只船被大风吹翻要好!
此刻风雨齐发,天色阴沉得如同夜晚,“和合渡”也不得不减速,在厉风疾雨中艰难前行,一步三晃,两步十摇。船里的人客早已吓得面色苍白,晃得东倒西歪,没有人再有心思唱和合煎堆了。信佛的合掌念经,信耶稣的闭眼祈祷。呕吐声不绝,却也没人去管了。
“和合渡”冒着横风横雨,总算还是看到了竹秀园的小渡口。河窄淤泥多,大船停在离岸边四,五百米处,就无论如何都拖不动了。船上的高个伙计跳下船去测水深,竟也深至下巴。这下没办法了,只好把小艇松开,指挥船客们下到小艇,一趟趟把他们送上岸。
这过程也甚是艰辛,好几次小艇被狂风吹得快要翻了,好在几位伙计水性甚好,全力把船身掰正,小艇才没有被翻转。此时又一阵狂风刮到,岸边的一棵大树“啪”地一声断成两半,枝丫被风吹得乱飞,刮到大船顶,本来挂得好好的雨布早被吹刮开,树枝杂物乱入,人群又是一阵骚乱。会水的客人早已等不及了,纷纷下水蹚上岸,也不管是否全身湿透了。船上只剩下数十位老弱,小孩,女客在等艇仔上岸。空了大半的大船此刻也被风吹得倾斜,人们却都挤在一侧,情况危急。
辰都目睹这一系列与暴风雨搏斗的种种惊险,竟也看呆了。几个月来第一次,他忘记了自身的痛苦,只想着怎样与船客们同渡此危难。他想起自己其实水性也不错,游泳还是欧洲的一位奥林匹克选手亲自教的呢,此刻不练何时练?于是挽起裤脚,“咚“地一声跳入水,两下游到小艇边,说道:“我也来帮你们吧!”
“你会不会掌呔?”船主问。
“不会,我只识游水,也学过救生常识。”
“甚好!”船主直接指挥:“我来掌呔,你负责在水中扶艇,特别在返程空艇时,特别容易被大风吹翻!还有几十个人客没上岸呢!”又大声喝叫伙计: “阿坚,我看到岸边停有两只舢板,你和阿勇去松了绳子划来用,情况危急,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也来帮忙吧!”刚近大船,又有两人划水前来,辰都转头一看,正是之前坐在他旁边的两位胖子,不禁大为兴奋,露出笑容。
阿强笑道:“后生仔人不错!我游水的姿势可能没有你好看,真正比起来应该不会比你慢哈!”边说边把他们自己的家人扶上小艇,他们兄弟则一左一右护艇,并示意辰都去救船上的其他老弱。
风雨越发猛烈,大船摇晃得站也站不住,好几位老者都被摇昏了,辰都只好艰难地把他们一个个地背出船,放到小舢板上。又有好几位后生不顾危险回头来帮忙,辰都心里很感动,心想在这此陌路,人情却也浓厚。
最后一位老者卡在倾斜快散架的楼梯角,一动不动的,看样子可能是晕倒了。船晃得更厉害了,那楼梯也顷刻要倒了。辰都早已全身湿透,气喘吁吁,此刻却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咬牙跨步,死命把那老者拽拉出来,楼梯瞬间倒塌,辰都即时扑在老者身上,二人连着成堆木头,哗啦啦地顺着倾斜湿滑的甲板,“咚咚”数声,全数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