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又慢慢转过了数年,现在,已经是西历1907年的晚春了。
这些年,南方雄门在钟凌的领导之下,在上海,以及苏浙闽粤各省的远洋航运业务大发展,弟子少说也有数万人,生意兴旺,人才济济,倒也成了他的一大安慰。
过完春节,南国春早,草长莺飞。钟凌按耐不住心事,再一次独自回到长洲,站在荒草满庭的王家祖屋门前发怔。
三年前,他已经回来过一次。被敬章看到,拉着他去喝酒,话没说上几句,竟一起哭了:两个老人的离世,阿韶的失联,王家中医一脉的没落。。。敬章举着酒杯,回忆旧事:“别看阿韶现在长得如花似玉,她从三岁开始,就跟着我和大哥四处乱窜,越玩越大胆,后边惹的事,多数都是她出的坏主意!却次次害我和敬文去担锅。我为了给她摘朵花,大哥为她偷个金雀仔,又或者馋吃个番石榴什么的,不好彩,搞到人家又毁树,又烧屋,差点没闹出人命。我阿爸每次用钱用势搞定之后,回家必定用鸡毛扫痛打我和大哥,却连一句批评的重话都不会对阿韶说,真是偏心啊!问题是我和大哥,被打完之后就忘了痛了,阿韶下次再出什么新奇的点子,我们还是会照着去做,哈哈!她真是全家人的宝贝,大大细细都甘心受她指!”
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泪光闪烁:“所以你可以想像,她在澳门失踪之后那些年,我们全家能有多惨。。。伯父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我爸也是急得失了态。我们都躲着伯父,看到他那悲苦的样子,就恨不得找个人打。。。后来你一个人回来,真是说什么都没有用,反正看着你就生气!见一次打一次。。。哈哈!”
钟凌低头:“确是我的错,将她又弄丢了,应该被打!”
敬章叹气:“唉,虽然你从不还手,有时连躲都不躲,可是我见过你在院子里练武,以你的拳脚功夫,打十个我和大哥或者都有余。。。如果不是有心,你又何必挨打?不说了,都怪我们那时懵懂。来,敬你一杯!之前对不住,误会你了!”说完满上酒杯,二人碰了碰,一饮而尽。
敬章看过父亲临终前写给阿韶的信,细细思量前因后果,才明白阿韶在麦哥之前,确实和钟凌有过一段情。可是父亲在信里也说了,没有把她已婚又生子的事告诉钟凌,由她自己去定夺。敬章此时早已成亲多年,深知情字难解,既然父亲刻意要瞒,自己现在当然也不敢乱说,又怕自己酒后失言,只好不断灌钟凌喝酒,心想无论如何也要灌醉这个北方人先!钟凌平日在外酒量很好,如果不想醉,谁都灌不倒他。可他自斟自饮自醉也是惯了,只要是她,也只有是她,他愿意一杯而倒,长醉不思归!当晚,他真的是想醉,根本就不需要敬章劝,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后还是敬章看不下去了,拖着他回到自己家,让他沉睡了两天再走。
三年后,他神差鬼使,又站到她故居的门前。因为思念,还是因为要告别?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给自己许下的要等她十年之约,眼看就要满,芳踪难觅,形单影只依然。
思念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现在,又该何去何从呢?
伫立良久,黄昏日下,再这么等下去,恐怕又会等来敬章前来灌酒了。他心想,反正以后不会再来了,不如进去看看?或者能找到她的旧物作个纪念?如此一想,竟也觉得可笑:自己都已是堂堂一派之主,难道还要做入屋盗物之事?遂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慢慢地朝渡口走去。
远远地,他看到了夕阳里的仙女塔,看到了渡口来往的船只,看到了那条长长的青石阶梯,从岸边一路沿伸到半山的大榕树。有多少次,他在矿区的芳草园里,拥着阿韶看日落,听着她充满感情地讲述仙女渡口,青石路边的茉莉花香,榕树头那些卖生果咸杂的摊档,盲公佬用他的鹅公喉唱着最难听的粤曲。。。哦,还有疍家人,就是水上人家啦,他们卖的艇仔粥,饭焦粥,现煮现卖,香飘渡口。。。
现在,他都看到了,闻到了,听到了:夕阳下的长河归帆,仙女塔前的人间烟火,榕树下那盲公的后人,拉着胡琴,咿咿呀呀地唱:“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
这就是你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阿韶,从此你和你美丽的家园,都会藏在我梦境的最深处,是我心中最清澈的清泉,荒芜时最富饶的绿洲。即使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面,此生至爱,难道还会被别人取代么?
如此一想,心也宽了。见此时天色已晚,就信步走下台阶,到渡口处点了一碗鱼滑粥,一碗艇仔粥,几个菜肉包子,果然是香绵美味的靓粥!不远处是一间很大的用旧船打造的水上旅馆,带篷的舢板船用木板连成一长排,绑在浅滩一角,下面还用钉固定在大浮台上,不会颠簸,更不怕客人把船开走。平实简朴,每一只船却也有门有窗有间隔,干净的木凳放在门前,还刚刚点上了油灯。钟凌不禁心里一动:真像自己多年前在澳门的那只小木船啊!心想明早还要去一趟澳门,不如就住这舢板店?城里的酒店多是王家物业,他不想见到敬章敬文他们,更不想被雄门弟子知道自己的行踪,于是就挑了最大的那条船,敲门想要入住。
出来一人,说这船早就被人租了,请钟凌去另一条船。钟凌见此人神色紧张,身手灵活,很像是道上的人物。于是点了点头就走了。他没有走远,躲在夜色里,暗暗察看那条船的动静。
果然没过多久,那人开门出来,四处察看了一下动静,才扬手请里面的客人出来。那客人在出门时,随手拿起船边挂着的一盏灯笼,准备拿着走夜路。油灯的光线刚好把她白皙素净的面孔映得分明,钟凌看得差点儿跌倒!天啊!她不正是阿韶么?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儿揉了几下眼睛,再睁开眼时,看到阿韶已经走上小路,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忍住突突的心跳,急忙跟在她后面。
阿韶这次是秘密回家,连堂哥们都没有告诉,更没敢让麦哥知道。她原本在夏威夷帮眉叔看管果园,海仔已经被送去美国东岸念高中,麦哥跟着阿文四海为家,一年才回来一次半次,却不肯让阿韶涉险回国,只肯让她好好地呆在夏威夷。眉叔此时在檀香山的业务遭到困境,加上用全部积蓄连年支持阿文的革命事业,入不敷出,竟濒临破产。他怕阿文和老母担心,谁都没敢透露,一个人在死顶。阿韶帮他管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好不容易才说服眉叔,让她回家一趟筹些钱银带回去,以免农场破产,连累一大群无辜工人。眉叔又惭愧又感激:“嫂子你一介女流,还要过海帮我筹钱,若是麦哥知道,岂不要把我打死?”阿韶微笑安慰道:“我不介意坐海船,而且不会让家里人知道。我把老爸留给我的嫁妆都取出来,卖了钱,一半给你,一半给麦哥,公平合理好不好。”“唉,我怎么敢收你的钱呢?等我周转过来,连本带利还给你!”“好!一言为定!等你过了这一关,就用那笔钱给海仔念医,一路念到博士!”“好好好!海仔的读书钱我来出!你的嫁妆钱一定会还给你,一言为定!”
于是,阿韶就提着简单的行李,只身过海回家。抵达仙女渡口时,天还没黑齐呢,她怕被人认出,就躲在旧友老公开的舢板酒店里,吃粥聊天,等到天黑了才走回家。幸亏路不远,小城治安良好,她又胆大,一点也不怕。
回家总是令人高兴的!她心情不错,走到屋后面,从杂草丛中找到小门的入口,拿出钥匙开门进去。几年没有回家了,人事全非,二叔也不在了,看到满园荒芜,她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点上灯,空寂无人的天井里,父亲常坐的藤靠椅还在。她坐了上去,四顾凄凉,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滚流。
“笃笃”,“笃笃”大门此时传来敲门声,阿韶吓了一大跳,是谁这么快就知道她回来?敬章么?还是小弟敬仁?虽则她说过不会通知家人,可是如果真的被王家人发觉,前来问候,她也是高兴的。于是走到门边轻问:“是谁呀?敬章还是敬仁?”
钟凌站在门外,稳住情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答:“阿韶别怕,是我,是我呢,钟凌!”阿韶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时之间竟如坠入梦中,恍惚了好一阵,颤声再问:“真的。。。是你么?凌哥哥?”钟凌忍泪答:“是的,阿韶,是我。真的是我!”阿韶呆站了良久,才颤抖着把门打开,眼前真的出现了钟凌苍白的面容,俊朗依然,却添沧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身子一软险些要晕倒,他一步跨进门,把她接住,紧紧地拥入怀中,反手关好门,把她抱进里屋。两个人都在发着抖,恍如隔世,疑幻似真,却是紧紧地抱着对方不松手。
阿韶伸出手,如自己多少年前喜欢做的一样,用四根手指,轻扫他弧度完美的脸颊,他挺直的鼻梁,柔软的耳垂,终于确认是他!他真的回来了!禁不住哭出声来,他才从震惊中醒悟过来,双手轻轻地,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把灼热的双唇,贴上她的唇角。两人沉积多年的情感,瞬间点燃,再也分不开彼此的身体,在黑暗里用全身的热力,纠缠交贴,再也分不清是谁的热泪,谁的热吻。。。
在彼此的疯狂里,阿韶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强烈幸福,闭上双眼,却分明看到光,从天堂照进深渊,照进深海,她在高飞,在畅游,在无限地接近那点光,那点彩,那颤动着的极乐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