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兴中会在省城的首发起义,是以革命名义发起的第一次行动,却因各方准备不足,竟未发先败。参与者被官兵追杀,生死一线间。阿文和麦哥在兴中会弟兄们的全力掩护之下,易装改名,辗转回到澳门,再乘船去日本,东躲西藏了个把月,摆脱了便衣密探们的跨国跟踪后,才敢乘船前往檀香山。
阿韶和阿文的家属,早已到埗,此时正在眉叔家里聊天,安叙天伦。阿文进门,见到老母,大哥,妻儿都平平安安,心中大慰,欢喜得落下泪来。麦哥则赶上两步,把阿韶紧紧拥入怀中。海仔他们本来在外面疯玩,这时也被唤进屋里,两家人好不容易才重逢,都是唏嘘不已。
孙母擦着泪,对着从小就不省心的儿子道:“阿文,阿母知道你是人中龙凤,胸怀大志,想的做的都跟常人很不一般。我早早逼你成亲,虽知你不情不愿,只希望你能早些完成传宗大业哇!没想到这门亲真的娶对了!这次逃难,比起你细个时我一个人带着你出洋的平安无事,真是惊险得多!好彩有你的老婆和麦仔的老婆,一路尽心尽力照顾我,又是船,又是车,还用人力抬,我在船上生病,一路咳,好在麦太太懂医术。。。这里好啊!你大哥把生意做得好大。。。菩萨保佑,这次得以逃过大难,我们一家三代,就在你大哥这里,安安稳稳地过些日子吧!”
阿文握着老母的手,低头不语。他知道母亲希望他不再冒险犯事,一家人得以平安。这个希望一点都不过份,每一个母亲都希望儿孙平安。尽管他敏学多才,能言善辩,上至高官使节,下至贩夫走卒,在任何场合,任何国度,都可以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唯独面对老母,他内心惭愧,竟是一句话也讲不出口。因为愧疚,他这个反叛小子居然会同意盲婚,硬着头皮娶了个他并不爱的乡下妹。因为爱家,他把老家的旧房子翻建成中西合璧的三层小洋楼,有开阔的前院后院,每一层都有西式阳台,拱门装饰,还特意漆上热情的红色,骄傲而独特地挺立在家乡的碧野间。。。即使他极少归家,行迹飘忽遍及几大洲,可在他的心里,家与国,却从来未曾稍离。
现在,看到母亲包容却又洞悉一切的目光,他只好低声道:“请原谅儿子不孝,我只能在这里陪您一阵,马上就要乘船出海,周游列国,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该如何对老母解释:中国的局势已经相当危急,如果不奋起力争,看得到的未来就是中国被欧美俄日等列强一块一块地瓜分干净。事到如今,早已经不是不忠不孝这个命题了,而是民族的存亡,亡国灭种的真正威胁。他心里着急啊!
眉叔这时上前扶起弟弟,笑着说:“好不容易的两家人大团圆!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来来来,阿文你帮我选几瓶好酒,麦哥你去布置大厅,我亲自下厨整几味,大家好好吃餐团圆饭!”
阿韶去帮厨打下手,没想到眉叔真的是个做菜的好手,这回亲自弄了几个家乡菜:蚝汁炆鱼腩,马蹄粒蒸肉饼,豉油鸡,冬瓜盅。。。府里的几位厨师也大显身手,很快就整出两桌大菜,鱼虾蟹,鸡鸭鹅,中西合璧的大餐,让好久没有放松的两家人好好地开怀欢笑了一夜。
第二天,阿韶看麦哥宿醉未起,海仔又有保姆看顾,就悄悄去找到眉叔,先是大大地夸了一回他的厨艺,再转入正题:“眉叔,我上次来,看到菜园边有一间旧亭子,很像是我一位旧友的手艺。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了?”
眉叔想了一阵,没有头绪:“那块菜地是原来就有的,那时整片山头都是日本人在打理。后来他们不干了要转手,我才把整座山一齐接手。至于之前的工人么,他们很多都是日本仔,都跟着走了。中国人不多,也就三几个留了下来。我想想。。。哦!你去后山找陈伯吧,他就是留下来的几个老人之一。”用纸笔画好位置,很是细心。
阿韶道过谢,拿好图,绕过葱茏的农场,菜园,果园,到了后山的畜牧场。那里是另一派的风光!养着一大群的鸡鸭鹅,肥猪,奶牛,骏马。远远看过去,人畜两旺,好不兴盛!想必是眉叔为了自家餐桌的热闹,才不惜工本弄的!阿韶想着好笑,又转了几个弯,终于找到了陈伯的住所。老人家刚好在家,在逗弄着才一岁多的孙儿。他老了腿脚不好,就住在儿子家里,帮着做饭带孩子。阿韶上前,很礼貌地打过招呼,说明来意。
陈伯站在屋外的艳阳下,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端详着阿韶,看得她好不自在:“您认识钟凌么?他也可能换了名字的。。。长得很高很瘦很挺,唐人,大概七,八年前在这里务过农。。。您知道他去了哪里了?”
陈伯叹着气,摇着头,喃喃自语:“原来是真的,原来是真的啊。。。”
他示意阿韶坐在门外等他,自己把小孙子放到床上哄他睡,伊吖吖地唱着走了调的老儿歌,等到阿韶自己都快要睡着了,陈伯才关上门出来招呼阿韶茶水。他自己先斟上一杯,又看一眼阿韶,才慢悠悠道:“我一直以为,他要等的那个女人是假的。。。”
阿韶心中一震:“他。。。等女人?”
陈伯道:“唉,你就是他等的女人吧?他本来跟我住一屋,大家平日没事聊女仔,就他不出声。被问急了就说他在等妻儿来会他。。。”
阿韶泪下:“他真的是这么说的么?”想起那封他写给自己,又被老父藏着的长信,只好一声叹息。
陈伯眯着眼回忆:“那钟凌真是个人物!本来嘛,大家都在开荒,种果种菜,又都是男人,生得高大靓仔又怎样?会几下拳脚又怎样?偏偏庄主的独生女那天来玩,失足落崖,身边人大呼小叫却无计可施。钟凌本来不加理会,后来见人命关天,才把手中的锄头一抛,急跑几步,飞身入海,咂咂,那身姿,那动作。。。如果我是女人,也会当场爱上他吧。。。”
阿韶失声道:“他。。。没事吧?崖很高很陡?”
陈伯点头:“那日本女喜欢摘花,那时这山头可没有现在好,花够多,荒地更多,谁都不知道花丛间会有个山崖直落到海。好在当时阿凌反应够快,他动作敏捷如猛虎,到了海中又快似矫龙,三几下就把那庄主小姐给救上岸啦!”
阿韶松了口气,这才笑道:“陈伯真会讲故事,够生动,把我都听急了。”
陈伯又给自己满上茶,浑不理阿韶。“后来,那日本小姐,叫什么樱子的,就经常来找阿凌啦!又是日本礼物,又是鲜花干果,又是西洋装,反正什么好东西都亲自带过来送给阿凌。把阿凌搞烦了,自己就另搬了个偏僻地方去住,还吩咐我们不要告诉她。可是有什么用呢,那樱子小姐爱上他啦,像影子一样跟着他,还铁了心要嫁给他呢。还有传言说,如果真的成了婚,那庄主还愿意把整座山头交给他打理呢。按说,有这么好的事,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啊?那樱子嘛,虽然长得没有你高,样子还是很甜美的,还比你白净得多呢!”
阿韶听到如此直白的比较,只觉得耳根热,脸发烧。哎,这陈伯!
“我们也有劝过阿凌,说你在等什么啊,男人老九,始终都要娶妻生子,有钱还可以纳妾呢,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要守贞节?多娶几个老婆有多好呀!”
“阿凌平日里什么都好,常帮工友,做事又快又好又不计较,我们那时经常被日本仔欺负,他看不过眼还会帮我们干上一架,他拳脚功夫好呀!因为樱子小姐的缘故,那些日本仔都不敢动他。可是呢,就是不能和他谈女人,一谈他就翻脸。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闷酒,都喝高了,不知是谁给他敬酒,说凌哥都快做日本女婿了,以后就会成为咱们的老大啦!阿凌一听就摔了酒杯,大声说他妈的我真要再娶,也决不会娶个外族女人!我老婆就是被鬼佬抢走的,我他妈的见到鬼佬就想打,你们还敢要我娶?说完就要打人,我们赶紧拉住他说:日本仔不算是鬼佬啦,又矮又丑,不娶就不娶!好不容易劝住他不动手了,他却自己坐倒在地,呜呜地哭了,说我是真忘不了她,我对不起她,这辈子想还都还不到呀,我找不到她呀。。。”
阿韶的泪水,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她转过脸,看着远方的大海。海浪一波紧接一波,翻腾正如她的心潮。
陈伯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大海:“他后来就走了呀。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那樱子小姐发疯似地找他,整个农庄都发动起来寻人。有人说看到他一早驾着舢板船走了,我们最后寻到他的住处,那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剩,外面有一个他用来做饭的小亭子,倒是修得挺靓,好像还放了个观音仙女像?记不得啦!后来都被那些日本仔砸烂了,那庄主因为樱子小姐伤心过度,要带她回日本,这才把整个山头转手给了眉叔的。。。”
眉叔?阿韶突然反应过来:“阿凌难道不是来找眉叔的吗?怎么给日本人打工了?”
陈伯定定地看着她:“眉叔如果知道,又怎么会让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