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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渡 (小说)《十五》于荒芜处

(2018-09-20 17:48:18) 下一个

麦仔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伸手往枕头里面去探,却没有摸到那骨灰盒。咦?奇怪啊,他早上才拿出来过,从夹层里取出一片金叶子,再把盒子放回原位的。帐篷本来就只能睡得下他们父子二人,一直没有其他人来住过。此时他真急了,把全部的家当都抖了出来,一样样细细摸过拍过抖过,甚至连地下都挖来看了,还是没有发现那个铁盒子。天啊?难道被贼人偷了?

他跑到外面,一间一间帐篷地探问。时近傍晚,空气里开始飘来食物的香味。华工们三三两两在作饭,有的在聚众赌排九,搓麻雀,打纸牌----反正是各种赌博,大呼小叫的很快乐。麦仔走近最大的一群人,问道:“各位叔伯,有没有谁看到我爸的骨灰盒?这对我非常珍贵的,刚刚发现不见了!”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工地里的华工有不少认得麦仔,也知道他父亲在不久前去世,只剩下他一个孤儿。看他如此孤立无助,又如此有孝心,都摇头叹息。“麦仔你真有孝心,不过一个骨灰盒谁会去拿呢?莫不是你记错了地方了?先静一静心,再想想,或者过几天就找到了。。。”

我没有记错地方,确实不见了。”麦仔擦了擦泪:“我早上出去了。你们有没有看到谁进去过我的帐篷?”

众人回忆:“早上?不正下大雨吗?谁会出去?一直到下昼都不见雨停,我们几个也是饿慌了,才出来打了点水,准备冲饼干吃。没看到什么人啊。”

麦仔换了个方式问:“那。。。有谁不在房子里呀?”

华工们面面相觑,觉得这小孩子还真的挺聪明,反应够快!因为华人不喜直接睡地面,申请住帐篷的基本没有,反而都爱挤在大棚屋里,用木板做成好几层的碌架床,一格睡一人,一直满到上屋顶,还是喜欢挤在一处,睡木板床。

这时有人慢慢回想:“早上还见到阿棠的,怎么现在不见了?他不是最好赌的吗?”

大家忙乱了一圈,有人去别的赌博点看了看,有人回到大棚屋找,还有人到灶台,厕所,小树林查了一遍,确实不见了阿棠。

奇了怪了!那阿棠确实是逢赌必到,牌技很一般,赌瘾却最大,今天大伙赌得这么高兴,还在好几处开赌,他怎的反而不在了?

他会去哪里呢?”麦仔发急地问。没有人能回答他,有几个和他一起从金山来的人却在默想:阿棠说过,一赚到钱就会离开这鬼地方。难道他真的到处去偷,闷声发了财了?

这个阿棠有同乡?他跟谁最合得来?”麦仔又接着问。

他有几个同乡,不过都不大合得来。我听说,他因为欠了一大笔赌债才从金山逃到这里来的。说他在那边入了一个什么堂会,专做地下钱庄,偷运妓女之类的败家事。谁敢和这些地下帮派的人来往啊?一句唔该,钱没了,命也可能丢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走黑道来钱快呀。哪像咱们,挨生挨死每天去赚那几便士。。。”

那堂会叫什么名字?”麦仔紧追问下去。

那人饶着头想了好一会:“黑虎堂?黑龙堂?反正有个黑字打头,一听就得人惊!”

不对不对,应该是黑风堂,拜黑张飞的。。。我当时还未出洋,还听说过这堂会的人,专门捉乡下女仔出洋做鸡(当妓女),搞得有闺女的人家特别紧张。他们在中美两边都有打手,生意遍及省港澳,做得大得很呢。”又一人跟进说。

是啊是啊,这边斋佬这么多,捉到一个女仔过来,就不知值多少钱了。。。”

话风大转,他们开始讲女仔了,一个个眼睛发亮,叹气声连连。

麦仔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黯然退出了人圈。一位好心的叔伯看到,摇了摇头,一路指引他找到了阿棠的铺位。果然,他们把床铺翻开,就看到遗留在床角边的骨灰盒。打开,骨灰完好没有翻动。而夹层里面的那块金叶子,却是不见了的。

麦仔大大地松了口气,谢过那叔伯。捧着盒子回到自己的帐篷,整晚都睡不着,握着胸口的榄壳,默默地想了一夜。

第二天,在濛濛的天光里,他把全部的家当都打了包,离开了这个生活了近两年的工地群体。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在这里他只是一个编号为79号的华工苦力。他已然知道,集合时一旦发现他不在,那工头就会用一枝碳笔,在他的那个号码旁,重重地划上一个X字。三次之后,那个79号,就会在那名册上永久地消失。而那些被消了号的主人,生的少,死的多,孤魂野鬼,谁又会在乎呢?

麦仔找到一处当铺,把剩下的那片纯金叶子当了,换来两千元。他先是买了两把枪,一长一短,还有各式子弹。又买了好些干粮罐头,几件新净一点的衣服。剩下的钱,已足够他坐船回乡买房,或者去金山买一间房子自住,又或者开一间餐馆维生。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只想避开一切,一个人到处流浪。

他跟着一队被白人打败的印第安人,往他们的保留地进发。最后停在内华达山区一个边远又隐避的地方。在州与州的边缘,在山与山的间壁。他远远地跟着,那些人见他无害又悲伤,也都没有理会他。

他与那些印第安人,隔河而居。有时他会到对河去,用钱换他们一些大米,面粉,玉米,土豆,盐,酒。他还买了一管笛子,学他们吹出悠扬短促的粗犷音符。他也打猎,捕鱼,甚至辟出一片小小的果园:把那些捡来的果核,菜籽,都埋到地下,每天浇水松土,很快就长成新苗。第一个冬天到来之前,他给自己盖了一间小木屋。睡觉也总是枕着枪,静听着远方不时传来的狼嚎声。

于荒芜处,在绝地里。山群巍峨,天地苍茫。大自然的严酷与无情,包容与慷慨,在他的眼里处处平衡。在这里,他看不到人类种族间的欺凌和杀戮,同族间的暗算和欺瞒。即使不时看到野兽间的追捕与搏弈,他却不会为此悲伤。他的痛苦,恰恰因为他是一个人----一个无法忍受欺凌,却不知如何去改变命运,流浪异乡的华人。

他不愿回到长洲老家,因为年少反叛的血液还在奔涌,因为在那里他也没有至亲。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不想去面对那个充满了陷井和算计,逃亡与彷徨的人的世界。倒不如跟着这些退居一隅的印第安人,舔着战败和痛失家园的双重悲伤,在属于自己的荒野地盘里,平静渡日。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他学会了用弓箭打小动物,用猎枪打大动物,在河里捕鱼,在雪域里滑行。不知不觉,那个瘦弱而温文的少年,已长成一个宽膀长腿,身形矫健的十八岁青年。时光冲淡了他的悲伤,独立生存给了他新的自信,为父亲守孝三年的时间也满了。

在那一年的中秋,他抬头看看明月,又低头看看日渐空虚的钱袋,心想:或者是时候,重入江湖了。

 第二天,他带着剩下的钱,两把枪,与对岸的印第安人挥手作别,走出了大山。

四年后,他在三藩市的唐人街打出了名堂,成为心狠手辣,黑白通吃,独拥山头的麦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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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米鱼 回复 悄悄话 谢谢苹果蜂3号的热情支持!这是部历史剧,有看头有写头:)
applebee3 回复 悄悄话 一直跟读你的小说,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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