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知己 Anne

忘年知己 Anne

从未谋面，就直接去人家过圣诞夜了，这就是我和 Anne 戏剧性的初次相识。就像没有铺垫的恋爱，我们两个也是，突然之间，就一见钟情了。

那是 2006 年 12 月 24 号，好朋友小路领着我去他的老师家过节。要知道，在这里，圣诞夜是全家聚会的时刻，一般只有家庭成员以及至亲才能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如果他们偶尔会邀请外人参加，那么这人一定也是和他们交情至深的。小路和 Anne 一直是家人般相处，年年圣诞夜他都是和老师一家人过的，所以当我问他：你这样带我去他们会不会不欢迎啊？他胸有成竹地保证：没问题，他们会接受我的好朋友的。

Anne 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弟弟妹妹们每年都是来她家里过圣诞夜，还有她 92 岁的老妈。

小路把我一一介绍给大家之后，就去跟他们热络忙乎去了。我安静地坐在圣诞树下，好奇地看着眼前这陌生的一群。这是一个法裔家庭，所有人都讲法语，包括小路。而那个时候，我是连一个法语单词都不懂的，所以虽然置身于这么热闹的氛围里，我却感觉像独处一样的孤单。

吃饭的时候， Anne 特意叮嘱小路照顾我，自己也尝试着用别扭的英语跟我聊天，告诉我“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饭后，所有人围坐在圣诞树旁， Anne 给大家分发礼物。她也为我准备了一份，是一幅魁北克风光的挂历。这礼物正合吾意，因为那时我已经在心里开始爱上了这个地方，把这里当作第二故乡的候选了。拆完礼物后， Anne 就坐在钢琴前弹奏，她 92 岁的妈妈大声歌唱。我热爱音乐，一听到钢琴的旋律就凑了过去，很多圣诞歌曲我也都非常熟悉，她们那唱和共鸣的欢快情景感染着我，情不自禁地也加入了她们，一起哼唱起来。听了我的歌声她们很吃惊，连连夸奖 You have a nice voice 你唱的真好。于是，我就人来疯似地为她们歌唱起来，彼此很快就熟唸了，临走时已经是依依不舍地拥抱加 Kiss 了。

这愉快的初次见面虽然给彼此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我却也没期待着能和她再见。我这个连语言都难以与其沟通的外国人，只不过是她们家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如果硬要说我和其他过客有什么区别的话，也许是我们的一面之缘还比较美丽吧。

圣诞节后我就回国接孩子去了。把宝宝带回来一个月，老公也颠颠地跟了来 ---- 想孩子了。 Anne 听小路说我老公来了，就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饭做客。我这才知道她原来真的很在乎和我的友谊，而我心里却那样去揣想人家，不禁内疚自责。

初次见面就去人家吃饭，第二次又是吃饭，这关系想不近都没办法。我想，也许是我们之间的很多共同点让大家互相觉得很老友，很亲切，即便彼此间的交流还并不多。 Anne 是蒙特利尔大学的退休教师，在校时是成人教育学院的副院长，有着深厚的艺术修养和高尚的人格品质。她老公退休前是一名心理学家，两人没有孩子。可想而知，这样一对琴瑟共鸣的知识分子，其对生活的要求及态度是什么样的一个层次。我最喜欢他们家的布置，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让我想起我广州的家：她不是用昂贵的艺术商品来堆砌家里的那种人，她家的每一件摆设都是有着一段特别的故事：墙上的几幅摄影作品及画作，全都出自好朋友之手，虽然这些人现在多已成为本地著名的人物了，可他们的作品在 Anne 家已经摆设了十几数十年了， Anne 用她超人的艺术鉴赏水平欣赏着当年尚还默默无闻的朋友的作品。还有那些挂盘，都是 Anne 从世界各地，除了亚洲，淘回来的，每一个盘子都印刻着她生命的足迹。还有桌子上，墙角里，地面上摆设的那些小物件，看似朴实无华，其实每一个小东西都有着自己的骄傲：来自埃及的青铜，因纽特人的石雕，本省的木刻，意大利的玻璃器皿 …… 其中以来自法国的收藏品最多，因为 Anne 这一生共去过法国 30 多次。

2007 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里生活。给宝宝找到幼儿园后，我除了一周上两个半天的法语课，白天的时间还比较充裕， Anne 就经常约我出去玩。我们“约会”的主题从来只有这几样：去博物馆看展览，或她带我去老港了解蒙特利尔的历史，再不就是共进午餐或喝咖啡。作为一个外来者，我对蒙特利尔超乎寻常的挚爱感动着她，我真诚的探究和强烈的求知欲望使得 Anne 更加愿意跟我分享她家乡的点点滴滴。我们的足迹遍布了各式博物馆和旧城的大街小巷：在老港的解放纪念碑前， Anne 愤愤地说：我不喜欢这个石碑，英国人掠夺了我们的地盘之后还要竖起胜利碑来纪念，他们明明是强盗嘛！从小我妈妈就禁止我们跟讲英语的人来往，如果某个商店里的人不会讲法语，那么我们就不跟他们买东西。站在圣劳伦斯河边， Anne 神往着辉煌的往昔： 300 多年前，这里是车水马龙，欣欣向荣的情景，那时的蒙特利尔可是北美最重要的货物集散港口，皮毛交易，木材买卖，金融贸易，都是以这里为中心向四围辐射出去的。连我小的时候在 40 年代，这里还是一片热闹的集市，汽车马车一并通行，靠港的轮船里呼呼地冒着浓烟，才热闹呢。她领我去博物馆看介绍蒙城历史的小电影，看到现在的冷清平静与往日的繁华热闹相比起来，让我也发出了今不如昔的喟叹。

我们来到北美第一间银行 ---- 蒙特利尔银行， Anne 给我讲小时候跟着爸爸来这存钱的情景；我们来到市政府，她又告诉我大厅里的雕塑是她一好朋友的叔叔雕刻的；来到历史展览馆，那里陈列着一辆 20 世纪初期的老爷车， Anne 说这种车目前在蒙特利尔共有三部，她小学同学的爷爷就有一辆；在蒙特利尔奠基人之一的 Jeanne Mance 纪念馆，碰到两个来自女校的姑娘在讲解，那是 Anne 的母校，蒙城最出名的一间女子贵族学校，于是她就给我讲学校里的那些清规戒律 …… 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娓娓道来其间的历史与传说，每一处都是她生命足迹深深印刻过的地方。

65 岁的 Anne 精力充沛，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活跃在社会上的各个角落。她不会开车，经常要步行 10 来分钟去到地铁站，再转公车才能来到市中心。但她丝毫不介意这周转辛劳，哪怕是在寒冷的冬季，在户外站上几分钟等待公交车也是家常便饭，而在那样冰冷的天气里，零下 30 来度的气温下，如果要我站上几秒钟我都要冻哭了。所以每次我们约会她都要就着我的方便，宁可自己绕点远道。

我跟着她吃到了最正宗的法式点心，喝到了最美味的香浓咖啡。在美术馆吃 Fine cuisine 精美午餐的时候，我提出想打包带一点给宝宝品尝，她就叫服务员把剩余的食物给我包起来带走。出门后她才告诉我在这种等次的餐厅里，没有顾客这样做的，但她为了让我宝宝也能吃到这美味，便想出一个很 Decent 的理由不卑不亢地圆了我的请求。在老港的一家吃正宗法式鹅肝的餐厅里，她调皮地给我同声翻译着邻座一对男人的对话：她说他们一个是好莱坞来的，另一个是本地人，两人正谈着在蒙特利里拍电影取外景的事情。某次她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餐厅，便邀请我一起去吃午餐，那是在法裔中产阶级聚居区 Mont Royal 的一间餐厅，里面布置得像个时装和艺术品展厅，客人们不单只可以在那就餐，也可以买衣服和饰品。 Anne 去了一趟洗手间后，回来小声地告诉我：你去看看他们的洗手间很有趣。我于是佯装着去方便，进去参观。果然，里面真的很别致：有把木头凳子摆在座厕旁，看样子是想让顾客坐那休息休息；墙上是各类广告宣传信息，盛放在不同的“镜框”里，而成为“镜框”的则是这样的一些东西： Bra ，腰带，鞋子，女士钱包 …… 探测一番回来后，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冬天的时候， Anne 的妈妈寿高正寝，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圣诞节前夕， Anne 给我电话，跟我解释今次是妈妈去世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他们一家要祭奠妈妈，很抱歉不能邀请我在圣诞夜与他们共度了。“但是，”她说，“我想 Lawrence 肯定会喜欢我们家的圣诞树的，你们元旦的时候过来玩吧。”

1 月 5 日，我就带着宝宝去了她家。果然，儿子见到如此一棵巨大的真实的圣诞树欢欣鼓舞，尤其看到树下那列小火车，还能够在轨道上奔驰，立即就迷上了，要知道，火车可是宝宝唯一喜欢的玩具呀！宝宝尽兴地玩耍着，我和 Anne 就在一边聊起生活中的事情。那年冬天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寒冬里一个人带着 2 岁的宝宝，又要上夜班，又要早起送孩子去幼儿园，体味了身心的极度疲惫和透支不说，更尝尽了为生存而不得不卑躬屈膝祈求他人帮助的自卑和屈辱。这些委屈一直藏在心里积蓄着，只有到了 Anne 这里，我才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不禁泪如潮涌。她用那博大的胸襟无言地容纳下我所有的诉说和泪水，然后换化成温馨的慰藉和关爱，反馈给我，让我觉得好受多了。临走时，宝宝硬是抱着“他的”小火车不放松， Anne 就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圣诞老人头像形状的大果盘，跟宝宝交换火车，说：这个盘子在我们家住了 20 多年了，现在就送给你吧。

去年圣诞节， Anne 的巴黎好友 Celine 来蒙特利尔玩，住在她家。 Anne 记得我说过春天时要去欧洲旅游的事，就叫上我跟她一起带 Celine 游览蒙特利尔，让我们彼此熟络，以便将来去到巴黎时会有个朋友来照应。我在陌生人面前往往要拘谨一下，装装矜持， Anne 就努力寻找各种话题让大家接上话茬，还拿出她家柜子里尘封的几件皮草来让我们穿上进行“时装表演”，拍照留念。大家尽兴地玩耍了一天，饭后吃面包 Cheese 的时候， Celine 提出来： Ying, 你下次来巴黎就住在我家吧，很方便的。她的大方允诺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正踌躇犹豫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之际， Anne 高兴地响应了她的提议：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你就会很安全了，而且也可以节省下一大笔钱呢。

Anne 一直遗憾此次不能陪我一起去法国，因为她在忙着处理房子事宜。每当我邀请她去中国，她总担心自己和丈夫的体力不够，怕不能承担长途旅行的疲劳。但她就安慰我：虽然我不能够去中国看你，我们却可以选一个中间地段相约见面哪，比如法国。以后我们每两三年就在巴黎见面一次吧，好吗？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约定啊！

前几天是 Anne 的 66 岁生日，我给她做了一个图文并茂的幻灯片，将我们之间的合影按时间顺序整理了一下，再配上饱含深情的动人文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我说：认识您是我的福气，我很幸运能够拥有像您这样善良，真诚，智慧，高贵的朋友。您的艺术气质以及审美观点深深地影响着我，您对弱者的关怀与悲悯感动着我，您的一言一行改变着我，我愿意以您为榜样，做一个爱自己，爱他人的高尚的人。

Anne 收到这礼物后很感动，打电话来表示感谢，并很神秘地告诉我：“你知道我下一个计划是什么吗？”我说猜不到，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报名去学英语啦 ---- 那可是为了更好地跟你交流哦，因为你是我唯一一个讲英语的朋友呢！”